畜牲噱头——伤马乎？不问人——所谓“新京剧”和创新什么的

作者：许石林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

         原载于 “许石林”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六八年岁次丁酉三月十五日戊辰

          耶稣2017年4月11日

作者按：这两天，马云在哪个票房唱了一段京剧《红灯记》的“提篮小卖”，被传遍了朋友圈和群。我跟一个朋友说，马云这个举动如果有示范效应的话，会不会有两各结果：一是马云自己养一个京剧团，专供自己玩儿。从前的老板们不都是这样的？从前我们老家渭北的大户土财主，每年还多种二亩大烟，为的是养活两个戏班。为什么养活两个戏班？一个供自己听，另一个应付附近的各种公益演出。马云比这些人都有钱，不知道能不能干这事儿？二是他会不会像北京有个什么大财主，自己喜欢唱戏，跟京剧界很熟，前些年非常高调搞堂会，这本来很好，戏曲的生存生态其实就应该是以堂会为主，即一家花钱百家看戏的模式，而不是简单地推向什么市场。但是，人一有钱，就容易任性，他居然搞自己的新意思。有一次，听别有用心的外行忽悠，改编旧戏《霸王别姬》，将汗血宝马牵到台上当楚霸王的乌骓马。这种创新当时就引来了许多批评的声音。我当时也应报纸要求写一篇评论。今天发出来）

一台自称（又是自称）“新京剧”《霸王别姬》的戏，在北京演出，网上舆论大哗，原因是一匹活的、据说价值800万元的汗血宝马作为楚霸王项羽的坐骑，将上台一起表演。

有戏迷网友将这个新闻链接给我，让我发表评论。我只写了一句话：最好虞姬自刎也玩儿真的，血溅舞台，观众看完戏先别退场，顺便把丧事儿一块儿办了，开演前观众进场时，检票口给每人发一块黑纱，办完虞姬的丧事儿，那块黑纱拿回去做纪念，有耐心愿意等的朋友，还可以排队让霸王给签个名什么的再走。

活物上台不算新鲜，也不是什么创新——解放前戏曲的生存状况尚好的时候，就有活马活牛活驴被牵上台参与演出，据说锣鼓一响，马拉一泡尿，牛拉一坨屎、驴还放个屁哩！前些年某著名话剧导演、现在也被人称作大师的某先生，就将这些活的畜牲弄到话剧舞台上去过，我当时就纳闷儿：他怎么那么辛苦？直接把观众拉到养殖场不行吗？还有给舞台上修水池子的，原因是女主角最后要投湖自杀，演员要玩儿真投湖！戏到结尾处，灯光一暗，的确是跳下去了，趴在舞台上浅浅的水池子里，趴一会儿，估摸着观众看明白了，就自己爬起来——贞节烈女变落汤鸡。

有“明白人”取笑我说：你真是榆木脑袋！戏曲舞台上都像你说的那么节省、简洁、虚拟化、程式化，那花不了什么钱嘛！花不了什么钱，还怎么赚钱？

我要是再用中国戏曲最伟大的创造、最被西方戏剧人羡慕的就是它的高度虚拟化、程式化的东西这句话评论“汗血宝马上台”，绝对会“贻笑大方”的——敢在戏曲舞台上以“创新”为名弄这些玩艺儿的，不是戏曲行里的“大方”们，谁有这么肥的胆儿啊！也就是说，只有“大方”们才这么弄，您批评“大方”们不懂？您就天真了，他们什么不懂？天下很多事儿都是这样，懂的人才敢瞎胡闹。

所以，我不愿意批评这个东西。我也不觉得这是戏曲的“大方”们有意破坏传统戏曲的表演体系，是潜伏在戏曲行内部搞破坏的敌人，我愿意把它理解为一种悲怆无奈的突围，为了戏曲能够艰难地生存下去，不得不做出的曲意逢迎，以取媚观众，求观众赏口饭吃。

任何东西，到了生存至上的时候，高于生存需求的品格要求都是淫佚和过分的——那天新闻上说一个小伙儿到外地求职被黑中介骗得身无分文，小伙儿求告无门，一冲动把黑中介当街捅死了，杀了人，小伙儿站在案发现场等警察，其状态十分淡定。网上热议此事，有人说：黑中介也是为了生存嘛。你看看：生存多重要！生存至上的时候，连骗人都值得同情和理解。既然骗人值得同情和理解，那顺着这个思路，还有什么不可被理解的？那我们现在用这个句式来造句：杀人也是为了生存嘛！贪污也是为了生存嘛！啥啥也是为了生存嘛……请接龙——

所以，如果您看戏只为求奇求异、口粗不讲究，还有更宽广的藏污纳垢的胸怀，我建议您去买票看戏，支持一下这个“汗血宝马版”的自称“创新”的《霸王别姬》，戏曲要生存嘛。

说个大词儿：文化、文明——所谓文化、文明，就是人不自量力地不断与自己的生存需求做斗争的过程，不让生存至上的观念左右自己。上世纪初，昆曲受京剧的挤兑，生存艰难，据说昆曲名伶韩世昌宁愿挨饿也不去唱京戏。人问：您何必难为自己？依您的声望条件唱京戏，何愁没有饭吃？韩说：我不是不会唱，也不是没有人请我唱，我总觉得京戏的词儿太粗俗，张不开嘴。您看看：一讲究品格，生存就受威胁了。

不讲究品格，善于迁就低俗和讨好外行，媚下取宠，就有饭吃。一讲究品格，就很危险。“创新版”《霸王别姬》创新者说：“希望大家不要用传统京剧的审美标准来看我们这个戏。”一直活跃在国外戏剧舞台上的导演陈士争这样解释自己的创作理念，“21世纪人们为什么还要进剧院看京剧？我们在保持京剧唱腔的基础之上，要按当代审美视角，走进霸王和虞姬的内心。”这话是可以造句的，一切自称创新的，都可以用这个句式造句。其实这本身就是造句造出来的，这个句式用了至少三十年了，你懂的。

看这个创新戏，其实门槛挺高，不容易，不是买票就给看问题——观众看戏，事先要做一个“审美视角测量”，看看你有没有审美视角、你的视角是当代的、前代的、还是将来代的——绿灯亮了，你，当代的，进去吧！红灯亮了，你，不是当代的，回家呆着去！同时，你还要愿意走进霸王和虞姬的内心，你不愿意走进他们的内心，只愿意在他们的心外面打酱油也不行。

现在是创新至上时代，一旦创新至上，就不得了了，凡是打着创新旗帜的玩艺儿，都认为自己应该享受批评豁免权，即我都创新你了还批评？你批评我创新，就是不包容创新、不支持创新。

那好吧！我支持那些有当代审美视角的人去看“创新戏”。我也很好奇那匹汗血宝马，这个畜牲会不会听话？会不会在舞台受惊？黑熊都受到人的关心了，汗血宝马却成了舞台上的玩物，关心一下这个噱头畜牲行吗？

“大方”们又笑话俺了：“厩焚，子曰：伤人乎？不问马。”

开戏，俺想问：伤马乎？不问人。

您说俺这是不是创新？

责任编辑：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