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少涵】“惟酒无量不及乱”正义

栏目:经学新览
发布时间:2017-05-08 16:13: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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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酒无量不及乱”正义

作者:杨少涵(福建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研究中心研究员)

来源:《光明日报》

时间:孔子二五六八年岁次丁酉四月十一日癸巳

           耶稣2017年5月6日


 

《论语》中“酒”字共出现过五次,其中有三次都在《乡党》篇,“惟酒无量不及乱”一句话就出自此篇。对现代人来说,很多规范已成为历史遗迹,但“惟酒无量不及乱”一句话却甚得人心。

 

围绕“惟酒无量不及乱”这句话,在历史上还引发了一个关于孔子酒量的有趣讨论。《论语》对孔子的酒量没有具体记载,最早明确记载孔子酒量的是《孔丛子·儒服》:赵平原君曾劝孔子的六世孙孔穿(字子高)饮酒,但子高推辞,平原君就说:“昔有遗谚:‘尧舜千钟,孔子百觚,子路嗑嗑,尚饮十榼。’古之圣贤无不能饮也。吾子何辞焉?”平原君在劝酒时引用一个古代谚语说,古代圣贤都非常能饮,尧舜的酒量有千钟,孔子的酒量则有百觚,子路酒量也有十榼。钟、觚、榼都是古代的酒器。“孔子百觚”极言孔子酒量之大。从这个记载来看,平原君肯定是一个劝酒的高手。按照人之常情,如果劝酒人引经据典地对客人说其先祖如何海量,客人即使酒量平平,可能也会一干而尽。所以子高这个时候似乎也应一饮而尽。

 

然而,故事的结局是子高不但不为所动,反而说这个谚语是嗜酒者为劝人多饮而编造的“劝厉奖戏之辞,非实然也”。《孔丛子》旧题为秦朝末年的孔子八世孙孔鲋所撰,虽然宋代以后学者们逐渐认识到这可能是汉魏人伪托,但人们对孔子不能饮的说法还是深以为然。北魏重臣高允曾经向北魏孝文帝拓拔元宏上奏过一篇诫酒宏文《酒训》,告诫朝廷官员节酒,其中提到“子思有云:‘夫子之饮,不能一升。’以此推之,千钟、百觚皆为妄也”。子思是孔子的孙子。高允认为,子思早就说过孔子的酒量一般,“不能一升”,所以千钟、百觚的说法都只是妄言。

 

虽然有孔子后代力辟在前,但“孔子百觚”之说仍然流传甚广。魏文帝曹丕说:“千钟百觚,尧舜之饮也。惟酒无量,仲尼之能也。”(《汉魏六朝百三家集》卷二四)到了明代文人笔下,孔子善饮的说法更是传得神乎其神。明代万历年间的文坛盟主王世贞曾说:“百觚故为过辞,一升亦非实录。《乡党》所云‘惟酒无量不及乱’,则夫子固善饮者也。”(《弇州四部稿》卷一五八)明代文坛竟陵派的代表人物钟惺曾写过一篇《题酒则后》,文中把“惟酒无量不及乱”视为“孔氏家法”(《文章辨体汇选》卷三六七)。明末奇人黄周星在《楚州酒人歌》一诗中甚至称“仲尼为酒王”。

 

无论是“孔子百觚”还是“不能一升”,都与对“惟酒无量不及乱”这句话的理解有关。在《论语》的注本中,南朝皇侃的《论语义疏》与宋朝朱熹的《论语集注》举足轻重。皇侃曰:“酒虽多,无有限量,而人宜随己能而饮,不得及至于醉乱也。一云:不格人为量,而随人所能,而莫乱也。”皇侃的解释是说,饮酒的多少可以不做统一限量,但要每个人要根据自己的酒量,不能喝得“醉乱”。朱熹曰:“酒以为人合欢,故不为量,但以醉为节,而不及乱耳。”朱熹的意思是说,酒本来就是为了让人们欢快交往的,因此不能限制数量,但喝到醉就行了,不能喝得神志大乱。皇、朱二人的解释有一个共同之处,即都把“量”理解为限量,“乱”理解为神志昏乱或行为错乱。“无量”即不限量。不限量可以上下其讲。上讲是说酒量很大,无量可限,进一步引申为今人所谓“海量”。“孔子百觚”的说法应该就是根据这个理解而来。下讲是说不具体限制数量,随人所能,这就隐含着一些人的酒量一般,不能强饮。“不能一升”的说法可能就是由此引生。总之,“孔子百觚”与“不能一升”这两种说法,都是基于将“惟酒无量”的“量”字训释为限量,进而据以猜测孔子的酒量。

 

然而这种训释大可商量,因为它忽略了“惟酒无量不及乱”一句话所处的具体情景。清代礼学大家凌廷堪说:“‘惟酒无量不及乱’,为燕礼言之也。”(刘宝楠《论语正义》卷十三引)燕礼即宴礼,是诸侯政余闲暇与群臣的宴享之礼。这就是说,“惟酒无量不及乱”不是一般场合的饮酒,而是专就燕饮而言的。

 

古代的燕饮有着严格的程式规定。《诗经·小雅·瓠叶》曰:“君子有酒,酌言献之……酌言酢之……酌言酬之。”《瓠叶》是一首典型的燕饮之诗,其中的献、酢、酬都是燕饮礼仪的规定程序。郑玄说:“饮酒之礼,主人献宾,宾酢主人,主人又饮而酌宾,谓之酬。”(《毛诗正义》卷十)献是主人向客人敬酒,酢是客人回敬主人,酬是主人饮过客人敬酒,再劝客人同饮,至此一献之礼成,宾主各饮两爵。如果燕饮人数众多,主人会按照上下尊卑依次劝酒,这在中国古代燕饮之礼中称作“旅酬”。在献、酢、酬、旅酬阶段,主宾不但要进行洗爵、洗手、辞降、祭祀等复杂而有序的程式,而且对行酒的次数有着严格的规定,对饮酒的爵数也有着明确的计数。

 

旅酬之后,正式的燕礼结束,接下来就进入燕饮者互相劝饮阶段。这在《仪礼·燕礼》中称之为“无筭爵”。郑玄注曰:“筭,数也。爵行无次无数,唯意所劝,醉而止。”(《仪礼注疏》卷十五)所以“无筭爵”也就是“无算爵”,即对行酒的次数就不再作规定,对饮酒的爵数也不再作计算,至醉方休。

 

清代经学家俞樾认为,“惟酒无量不及乱”一句中的“‘无量’即《仪礼》所谓‘无算爵’,言虽饮酒至无算爵之时,不及于乱也”(《古书疑义举例》卷四)。燕饮中洗爵、洗手等表示尊卑上下的那些基本程式,“即使是在无算爵之时,也绝对不允许因醉失礼,为此而专门指定了监酒者对与礼者进行督责”(彭林《中国古代礼仪文明》第十四章)。这就是郑玄所说的“虽醉不忘礼”(《仪礼注疏》卷十五)。

 

总而言之,“惟酒无量不及乱”不是泛言一般场合的不限量地饮酒,而是专就燕饮之礼而言的。“无量”是指燕礼行至“无算爵”阶段,行酒不再规定次数,饮酒不再统计爵数。“不及乱”是说在无算爵阶段,虽然酒行无次,爵行无数,醉而后止,但仍然不可乱了燕饮中的上下之礼、宾主之序。所以根据这句话来推测孔子酒量,或者劝人多饮,都是不符合其本义的。

 

责任编辑: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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