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批评
作者:余东海
来源:作者赐稿
时间:孔子二五六八年岁次丁酉九月初八日丁亥
耶稣2017年10月27日
批评,批判,广义上是中性词,评论、评判、判断义。这里用其狭义,指对错误的思想或言行提出意见和批驳否定,批评与批判是近义词,批判只是较为严重的批评,故本文论批评,亦涵盖批判。
一、破除一个误会
国人习于乡愿乡讪、苟同苟异久矣,苟同则阿谀谄媚歌功颂德,苟异则诋毁诬蔑攻击中伤。所以,很多人将正常的批评也视为对人的不尊重。这是论批评之前必须破除的一个误会。
文化人和政治家应该明白,虚赞虚夸、苟同苟誉乃是伪尊重,名为尊重,实为轻蔑。真语直言才是对人最好乃至最高的尊重。
孟子说:“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吾君不能谓之贼。”(《孟子离娄上》)臣子能责难为之事于君,使其勉力而为,叫做恭敬;臣子能为君开陈善道,禁闭其邪心,叫做尊重;臣子认为吾君不能从善和有为,那是贼臣。
责难于君,春秋责备贤者也;陈善闭邪,格君之心、导君于善也;吾君不能,认为自己的君王不能施仁政行王道,不可教也。可见儒家虽倡忠君,自有特色和特定要求。朱熹集注引范氏言:
“人臣以难事责于君,使其君为尧舜之君者,尊君之大也;开陈善道以禁闭君之邪心,惟恐其君或陷于有过之地者,敬君之至也;谓其君不能行善道而不以告者,贼害其君之甚也。”
这个标准也适用于师友之间。李二曲说:“责难陈善,不特事君宜尔,即事师交友亦然。”对待老师朋友也应该如此。世人多不喜听真话,不喜他人批评异议、纠误指正。殊不知,真话直说,责难陈善,意味着视对方为愿听真话的君子人,是对对方真正的尊重。
二、非正常的批评
批评有正常和不正常、健康和不健康之别。正常健康的批评,要符合两个条件,一是居心良善,与人为善;二是正确正义,如理如实,否则就非正常。《论语·阳货篇》记载:
子贡曰:“君子亦有恶乎?”子曰:“有恶。恶称人之恶者,恶居下流而讪上者,恶勇而无礼者,恶果敢而窒者。”曰:“赐也亦有恶乎?”“恶徼以为知者,恶不孙以为勇者,恶讦以为直者。”
孔子厌恶的人有:宣扬别人坏处的人,身居下位而诽谤上位的人,勇敢而无礼的人,果敢而不通事理的人。子贡厌恶的人有:剽窃而自以为聪明的人,不逊让而自以为勇敢的人,揭人之短而自以为正直的人。
其中“称人之恶”、“居下流而讪上”、“讦以为直”都属于非正常批评。朱熹说:“称人恶,则无仁厚之意;下讪上,则无忠敬之心;勇无礼,则为乱;果而窒,则妄作。故夫子恶之。恶徼以下,子贡之言也。徼,伺察也。讦,谓攻发人之阴私。”(《孟子集注》)
对于君主,责难闭邪,谓之恭敬。但如果对君主动机不是与君为善,批评不能如理如实,那就非正常,就会沦为讪上沽名,讪君卖直。
讪君卖直与犯颜直谏,形似而神异,性质迥然不同。两者的区别,不仅动机存心而已。君子五谏,犯颜为下。即使犯颜直谏,也尽量不让人知晓,君若听从,归功于君;君不听从,引身而去。这才是事君之道。而讪君卖直者有两大坏:一讪,不能实事求是;一卖,不能为君掩过,甚至为了成己之名,故意搞臭君上。
《礼记·少仪》说:“为人臣下者,有谏而无讪,有亡而无疾,颂而无讇,谏而无骄。怠则张而相之,废则埽而更之,谓之社稷之役。”为人臣下,可以谏诤不可讪谤,可以躲避不可怀恨。赞扬君上的正确但不要谄媚,谏诤君上的错误但不要骄傲。君上怠惰就给他鼓励帮助,君上废政就给他扫除积弊更新气象。“社稷之役”就是孟子所说的社稷之臣。
对于《少仪》所言事君之道,鄂尔泰《日讲礼记解义》解说:“为人臣下者,君有过则当谏争而无讪谤,谏不从则当逃去而无疾怨。将顺则颂而无謟,匡救则谏而无骄。君徳或怠,则必张大其志而助成之;君政或废,则必埽除其敝而更新之。此之谓社稷之役。盖以安社稷为悦者也。”
很多人知道谄君邀宠、长君之恶可耻,但不知道讪上卖直、谤君沽名同样可耻。民国大量知识分子包括某些大师,对儒家和孔子肆意诬蔑攻击,对蒋先生亦恶意讪谤诋毁,不仅无礼不逊而已。所谓民国知识分子风骨,大多经不起检验。利口辩给,沽名钓誉,逢民之恶,讪君卖直,是不少名家的拿手好戏。
孔孟称那种处处讨好别人的是乡愿,杨雄称那种处处诋毁讪谤别人的人为乡讪。这种人与乡愿,殊态同贼,居之似清高,行之似正义,众皆敬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中庸之道。百年来启蒙派就惯于乡讪,惯于堕政府之权威,毁领袖之名节,沽自己正直之美誉。
启蒙派中流行一个观点:知识分子应该是永远的反对派。此言似是而非,与“凡事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异曲同工。民国知识分子喜欢讪君卖直,与此有关。无论对谁,针对任何政府政党,都应该站在公道、正义的立场上,该反对固当反对,该支持就应支持,惟道是从,岂能为反对而反对?
三、慎于道德批评
批评可分为两种:一种是道理批评,重在思想理论;一种是道德批评,侧重于行为品德。
两种批评,既有联系又有区别,有时候可以双管齐下,例如,对于恶人恶势力,道理批评和道德批评具有一致性。有时候观点与品格虽有一定关联,但不涉及正邪善恶。有时候观点与品格并无关联,需要将两者严格地区别开来。例如程朱和陆王,观点不同而无关德性。
对于儒门同道、儒家学者、老前辈和有功于儒家事业者,如果观点不同,可以异议辩异,也可以求同存异,一般不宜进行道德批判。若确有必要,也须慎之又慎、从宽从薄并有凭有据,铁证如山,以免误伤君子。
对于君子,只能尊崇,不能毁伤。如果君子有过,思想之过,可以公开明批;道德之过,可以暗谏婉劝,任何时候都不能人身攻击。
两种批评宽严有别:道理批评可从严,茧丝牛毛,辨析精微,关键处可以寸步不让;道德批评宜从宽,隐恶扬善,小德出入可也,与其洁不保其往。在此总原则下又有三个关于道德批评的分原则:
其一、严于己而宽于人。律己、责己从严,待人责人从宽,对自己高标准,对他人低标准,对自己可以一点小过错都不放过,对他人只有大问题才予以批评。孔子说:“躬自厚而薄责于人”(《论语卫灵公》)
孔子又说:“仁之难成久矣,惟君子能之。是故君子不以其所能者病人,不以人之所不能者愧人。”(《礼记表记篇》)意谓仁德难成很久了,唯君子能够成就仁德,因此君子不用自己的长项苛责别人,不用别人不能做到的讥笑别人。
其二、严于官而宽于民。律官从严,春秋责备贤者;责民从宽,礼不下庶人。孔子说:“是故圣人之制行也,不制以己,使民有所劝勉愧耻,以行其言。”又说:“君子议道自己,而置法以民。”(《礼记表记篇》)意谓圣人制定行为标准,不以圣贤的标准来制定,而是使民众有所努力,知愧知耻,以实践其规定。君子论述道德从自己开始,制定法度从人民出发,以普通人所能实行的程度为标准。
“君子不以其所能者病人,不以人之所不能者愧人”是君子个人修养,“圣人制行,不制以己”和“议道自己而置法以民”是政治道德,是恕道在政治领域的体现,与“礼不下庶人”一脉相承,体现了儒家政治对民众的宽厚。
董仲舒说:“以自治之节治人,是居上不宽也;以治人之度自治,是为礼不敬也。为礼不敬,则伤行而民弗尊;居上不宽,则伤厚而民弗亲。弗亲则弗信,弗尊则弗敬。”这种做法恰好与《礼记表记篇》说的相反,责己从宽,责民从严。宽于己是为礼不敬,怠慢;严于民是居上不宽,苛刻。
其三、严于内而宽于外。就家庭家族而言,对家人族人从严,对普通民众从宽;就国家民族而言,对本国本族从严,对异国异族从宽。先齐家后治国,就是先对家人导之以德齐之以礼。董仲舒说:“《春秋》刺上之过,而矜下之苦,小恶在外弗举,在我书而诽之。凡此者,以仁治人,义治我,躬自厚而薄责于外,此之谓也。”(《春秋繁露仁义法》)
躬自厚而薄责于外,就是对内从严、对外从宽之意。《公羊传·成公十五年》说:“《春秋》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王者欲一乎天下,曷为以外内之词言之?言自近者始也。”王道最终目标是道援天下、天下大同,故“王者无外”,但王道之运行有一个由内向外不断扩展的过程,德教必须先近后远。
以上三点是儒家道德的特征,也是道德批评的原则,是从“躬自厚而薄责于人”这个恕道推开来的。恕道适用于个人,也适用于政治。
四、与儒友们共勉
道理批评,可以原理不原迹,不问对方事功业绩,只论理论高低对错;道德批评则必须“重迹而轻理”,要有事实依据,不能悬空推理。
例如,关于君子小人之辨,就有很多标准,有的标准不适宜用来对具体个人进行评判。王阳明说:“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若夫间形骸而分尔我者,小人矣。”(《大学问》)论理绝对正确,用以衡量、评判某个具体人物,就大不宜,会涉嫌人身攻击。
动辄将道理批评上升为道德批评和人身攻击,已成为一种流行病。东海对此深有体会。不仅西派北派道门佛门,儒门中人对我也时有误会攻击。因持主权在民论,就曾被一儒生斥为“孔孟之罪人”。这为我“学儒也会学傻”的高论提供了鲜活的证明。儒学重道德,但若悟道不深,执德不弘,也会疏于事理,所知成障。
随着儒家逐步复兴,儒门中思想争鸣会越来越多,对同一事物会产生各种不同看法。例如,如何看待西方文明,如何对待日本、美国和外来宗教等等,必会人言人殊。如果动辄将观点争论上升为道德批判甚至人身攻击,那么,儒门将不成其为儒门,与诗圈武圈自由圈就没啥两样。
各种圈子往往充斥着大量鸡毛蒜皮而又你死我活的矛盾争斗,将观点争鸣上升为道德批判是常态。如诗圈中有人将平水韵和新韵之争升级为正邪之争,有人认为“凡是不讲诗词的国学都是偏邪的伪国学,凡是不讲诗词的国学大师专家都是伪大师伪专家”云,皆可发一噱。我们当引以为戒。
谨以此文自勉并与广大儒友共勉。
责任编辑: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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