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特·麦克马那斯】我们为什么应该阅读尼采?

栏目:散思随札
发布时间:2019-06-11 22:50:31
标签:尼采

我们为什么应该阅读尼采?

作者:马特·麦克马那斯

译者:吴万伟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

时间:孔子二五七零年岁次己亥五月初九日己卯

          耶稣2019年6月11日

 

这是作者考察极权主义哲学家的著作和遗产的系列文章的第四篇。

 

 1889年,尼采在都灵的大街上倒地丧失神志。在此之前不久撰写的自传式的自我审视的文章《你瞧,这个人》(Ecce Homo)中,他曾大言不惭地宣称自己是“命运之神”。在当时,如此自我拔高和夸耀几乎是自我毁灭的疯狂举动。在思想创造力接近巅峰的时刻倒下,尼采是个病人和孤独者。尼采的书很多是他花钱自费出版的,除了朋友们为接济他而购买一些之外,并没有卖出去多少本。几年之前,尼采稳固的爱恋对象露·莎乐美(Lou-Salome)拒绝了他的求婚,他和哲学家朋友保罗·里(Paul Ree)一起重新动身去度假:他的妹妹伊丽莎白及其丈夫越来越频繁地与各种民族主义和反犹主义调情,这在具有世界主义思想的尼采看来非常庸俗。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他生病期间,正是她承担起照顾尼采的责任,编辑了他的很多书稿,并错误地将哥哥呈现为亲纳粹的偶像。在当时,尼采的“命运之神”肯定是,在剩下的日子里作为新奇有趣的思想传奇和卧床不起的植物人一样活着。

 

但是,仅仅几十年之后,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宣称,西方形而上学的历史在尼采的思想中最终达到了顶峰。如果柏拉图是西方形而上学的创立者的话,在尼采中,柏拉图的每个深刻见解都被颠覆了。故事从一个极端转向了另外一个极端。当时,很多人可能会同意,宣称尼采是先驱者的新运动频繁上演层出不穷,有艺术的、有思想的,也有政治的活动。不幸的是,并非所有这些运动都是可敬的,很多将在未来的几十年后玷污了哲学家的声誉。最臭名昭著的是,很多法西斯主义者和纳粹分子在尼采身上看到了他们世界观的清晰先驱。或许最有名的例子是女演员莱妮·里芬斯塔尔(Leni Riefenstahl)1935年的宣传电影《意志的胜利》,里面描述了准超人阿道夫·希特勒(Adolph Hitler)就像查拉图斯特拉(Zarathustra)那样从云端降下来,向德意志人民致意。结果,在自由民主派和进步人士圈子里,尼采最初是常常被当作令人心有余悸的可怕人物来接受的。人们认定他是缺乏平等思想,宣扬力量和残酷性的哲学家,或者是令人恐怖的非理性主义鼓吹者。伯特兰·罗素(Bertrand Russell)在1945年的著作《西方哲学史》中说出了很多人对尼采的看法,他写道:

 

我厌恶尼采﹐是因为他喜欢瞑想痛苦﹐因为他把自负升格为一种义务﹐因为他最钦佩的人是一些征服者﹐这些人的光荣就在于有叫人死掉的聪明。(此句借自李约瑟 何兆武译《西方哲学史》上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年9月1版---译注)

 

尼采和政治

 

人类的目的不可能存在于时间的尽头,而只能存在于人类最高级的典型中。

 

~弗里德里希·尼采,《不合时宜的沉思》

 

与围绕马克思和海德格尔的争议不同,围绕尼采的愤怒已经让位于无所不在的、过分慷慨的称赞。自从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多亏了沃尔特·考夫曼(Walter Kaufmann)等阐释者的努力,一直有很多关于尼采的更严格和更宽容的重新解释。涵盖范围之广令人印象深刻,或许没有任何其他哲学家会引发如此众多的不同观点。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和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等人是与政治左派关系密切的著名人物,他们深受尼采的影响,他们支持人类应该克服自我创造过程中的道德残余和传统障碍。其他人物包括自由意志论者安·兰德(Ayn Rand)和古典学家列奥·斯特劳斯(Leo Strauss)在内的政治上的右派也受到尼采的巨大影响。画家求助于他的著作呼吁激进新美学形式,其他人则求助于他来痛批现代艺术和情感的堕落衰败。最有趣的或许是,尼采甚至赢得了某些大众的青睐,他的书虽然谈论的话题怪异,文笔风格也各种各样,但销售火爆,高达数百万册。虽然如此,尼采仍然是一个与当今很多政治立场迥然不同的思想家。这样的结果或许不可避免,因为尼采是个叛逆者,很可能赞同克尔凯郭尔(Kierkegaard)发人深省的格言,“当你给我贴标签的时候,就是在否定我。”  

 

首先,尼采当然不是任何意义上的孕育中的进步人士。几乎可以肯定,他对那些求助于他的若干思想来鼓吹差异性和宽容的后现代支持者只有蔑视。尼采是个顽固不化的精英主义者,经常嘲讽人类的大多数都是“傻蛋”。他公开表现出对很多文化传统和做法的蔑视和不屑,对佛教冷嘲热讽,认为英国人是平庸店主们组成的民族,当然还没完没了地攻击犹太教基督教是建立在“奴隶”道德立场上的“怨愤”宗教。更进一步的是,尼采对于社会主义或激进民主也没有多少好话可说,认为这些不过是将庸俗的基督教教义世俗化的稀释灌水努力而已。

 

其次,尼采不大可能喜欢当今的自由主义---无论是古典的还是平等主义的---和自由主义者的右派。在尼采看来,呼吁权利---无论是私有财产权还是国家福利---都不过是弱者渴望强者给予保护的盲目要求。正如约翰·罗尔斯(John Rawls)在其批评尼采式“完美主义”时指出的那样,在尼采那里有一种强烈的意识,社会的存在并不是要为所有成员带来利益的。相反,它的存在是让少数真正伟大的人崛起,建立起新的像神一样的价值观。这样的人还必须得到大多数平庸者的支持,这种观点的确令人极其讨厌。像拿破仑这样的伟人在征服世界时很少去关心他人的权利和福利。这当然并不意味着这种人想踩在他人身上以便显示自己的伟大。相反,正如他在《论道德的谱系》中所说,伟大的“雄鹰”很少花时间去考虑身下“羔羊”的感受。但是,这包括了当羔羊处于雄鹰及其猎物之间时的同情的情感。 

 

羊羔怨恨猛兽毫不奇怪,只是不能因为猛兽捕食羊羔而责怪猛兽。如果羊羔私下里议论说:“这些猛兽如此之恶,难道和猛兽截然不同,甚至相反的羊羔不能算是好的吗?”那么这样的一种理想的建立并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尽管猛兽会投过讥讽的一瞥,它们也许会自言自语地说,“我们并不怨恨这些好羊羔,事实上我们很爱它们,没有什么东西比嫩羊羔的味道更好了。”(此句借自:尼采著,周红译,论道德的谱系,北京:三联书店,1992年---译注)

 

第三,尼采也很少能够成为当今右派的朋友,无论在哪种变化形式上。虽然经过像安兰德这样的人物的重新布置,尼采很难是自由意志论者或者古典自由主义者的原型。尼采瞧不起消费者文化和资本主义,认为它产生了庸俗和腐败的“最后之人”组成的社会,他们热衷于追求无意义的财富和感官满足。这些最后之人在物质富裕中过日子,但是从来没有致力于从事任何真正伟大的工程,大部分只关心诸如“健康”和身体外貌之类话题。只要想想布莱特·伊斯顿·埃利斯(Bret Easton Ellis)在《美国精神病人》中嘲笑的华尔街偶像就明白了。人人都可能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主宰,但事实上,每个人都不过是乏味无聊之人,与他人并没有什么差别。尼采对民族主义也嗤之以鼻,他赞同叔本华的观点,认为那是婴儿般的幼稚观点,不够强大的个人才会渴望与其他人组成群体来主宰自身的命运。这部分原因是尼采个人对德国民族主义的蔑视,他更喜欢泛欧洲主义。这是否意味着他喜欢当今的欧盟呢?我们则只能猜测了。但是,他肯定认为超越民族国家层次的模式非常吸引人。  

 

最后,尼采可能发现极右翼分子---无论过去的还是现在的挑衅都让人愤怒。他常常看他妹妹伊丽莎白逐渐滑入德国民族主义的泥沼,后来陷入纳粹主义深渊,眼神中带着非典型的同情和嘲讽的混合体。如果尼采活着看到了希特勒的崛起,他可能立刻便认出这个卑劣和令人厌恶的奥地利逃课生。他很可能吃惊地看到自己有关权力意志和伟人的著作转变成为一种种族主义优生学。他会坚持认定,他的著作是关于个人自我的而不是集体基因战争的。当然,尼采可能认为极权主义的去个人化,和尝试将个体彻底同化,纳入到国家之中是一种虚无主义。今天,尼采毫无疑问会严厉批评极右派将其著作与对移民的担忧和社会的种族构成等联系起来的努力。 

 

那么,在政治上,尼采相信什么呢?在某些方面,我们很难说出什么先验性的观点,因为如果有人能给出如何生产人的“最高级的典型”的严格公式,他们就不再是最高级的了。相反,他们的伟大和创造性将是能够成批生产出来的,变成可预测的了。正如尼采有时候说的那样,先验性的公式肯定偶尔让位于“鼻子”的高贵性,走近以后就能辨认出伟大和庸俗的气味。我的感觉是,尼采最好被理解为激进的个人主义者,一个充满激情地坚持人生的义务就是成为我们渴望的那种人。到底是哪种人呢?我们如何避免虚假的道路呢?我认为最深刻的线索就在于他对怨愤的深刻处理。对此,吉尔·德勒兹在其经典的著作《尼采》中做了很好的描述:

 

我们重新发现了怨愤的定义:怨愤是一种反应,既是可感知的东西,同时又不再成为可采取的行动:这是对疾病的笼统定义。尼采不仅仅是说怨愤是一种病,而是说这种病是一种形式或者怨愤。

 

在尼采看来,从表面上看非常伟大的人类很多行为实际上是出于盲目的理由而做的。我们对因为自身局限性而感受到的软弱变成了对比我们优越的人的仇恨,因此我们开始打压他们以便证明我们的优越性。这可能体现出各种各样的形式,从社会主义者要求重新分配财富给穷人到民族主义者要求那些在思想上具有世界主义观念的人滚出去,因为他们腐化了国民纯洁的心灵。有时候甚至呈现出更庸俗的形式,如有人进行自我夸耀的行为来吸引那些竟然敢于忽略他们的人的关注。在有些情况下,怨愤能导致能量的令人恐怖的大爆发,从外表看似乎是巨大的力量和权力。但这是谎言,因为埋藏在所有这些行为下面的是个人或集体的软弱,它可能破坏真正能克服缺陷的所有努力。

 

受到怨愤情绪驱动的人或许声称仇恨富豪或者外国人,希望将他们毁灭。但是,他们也依靠这些人,因为充满怨恨者感到自己有力量的唯一办法就是觉得自己在道德上优越于他们反对的人。穷人需要觉得在道德上优越于富人才会宣称他们是受到剥削的受害者,民族主义者需要感受到自己在道德上优越于外国人才会对自己的集体身份认同感到自豪。在这个意义上,怨愤是一种让人号啕大哭和阳痿不举的力量,但从来不能取得任何真正意义上的改变。这留给真正伟大的人,他们为自己生活,按照自己的价值观生活,很少去关心他人的观点或者行为。

 

结论:我们能够从尼采那里学到什么?

 

尼采是我们需要思考的西方经典中最困难的思想家之一。这虽然不是因为他了不起的文学功力,但也不能说与此功力没有任何关系。部分因为他的疾病阻止了他长时间写作的能力,尼采的大部分作品都是格言警句式的,或是短小的文章而非长篇大论。尼采也是情绪多变的性情中人,意思是他偶尔对某个人物或者观点毫不留情地大肆攻击,但是,随后的对待则冷静许多。总体上看,他的哲学不是教导人们如何成为尼采那样的哲学家的学习手册,而是如何克服人的自我缺陷,并释放出新的创造潜能,提出深刻的见解。不管怎样,我们能从他的著作中吸取两点。 

 

首先,尼采吸引我们关注我们的很多道德言辞的历史偶然性。这些观点的最好的表现或许就是《论道德的谱系》和短小的书《偶像的黄昏》和《反基督》。在这些著作中,尼采提出了他最引人注目的形象和观点。他认为,迄今为止的大部分道德哲学家和人物都没有能辨认出他们宣称的道德主张是有历史和心理学动机的。他们将道德主张呈现为真理,但实际上它们背后有文化和心理动机。未能承认这一点就阻碍我们承认行动的最深刻驱动力,导致很多腐败和庸俗化。 

 

比如,尼采以表现出对耶稣基督的矛盾情感而出名,偶尔嘲讽他一番,偶尔称赞他是唯一的对手,值得他专门写出《反基督》一书。不管哪种情况,他是唯一真正的基督徒,“死在了十字架上”。后来的基督徒修改他的言论,认为他寻求带来普遍之爱。现实是,他们渴望用吻合奴隶平庸性的世界取代古代希腊罗马那个高贵的、热爱战争的世界,因此需要找到一个方法,重新将软弱和恭顺描述为道德美德。最后的结果是基督教道德,其核心是怨愤。尼采常常兴致勃勃地指出,普遍之爱的宗教对罪恶的观念有些偏执,对于那些在地狱中受罪的人有一种类似性快感的满足。尼采认为,对于无意识的动机的这种无知导致我们提出庸俗的、无根据的道德主张。这个见解在当今常常被一群评论家错误地使用,他们用通俗的心理学分析取代对对手立场的真正分析。求助于怨愤可能被危险地过度使用,以此排斥有关公平和正义的真正诉求。因此,这是对我们理解道德的重大贡献。

 

其次,最具创新意义的一点是,尼采的作品极大地加深了我们对真正个性的认识。像他的存在主义亲属索伦·克尔凯郭尔(Søren Kierkegaard)和西蒙·德·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一样,尼采承认我们都太频繁地认为成为一个人就是简单地做我们宣称要做之事。它当然不仅仅是消费主义和获取物质财富。尼采吸引我们关注诸如文化等外在因素和如怨愤等内在心理动机导致我们成为自我的虚假或者庸俗替代品的很多方式。因此,我们的任务就是通过持续不断的辛苦的自我克服和自我战胜把我们从这些非真实性的束缚中解放出来。

 

译自:Why We Should Read Nietzsche by Matt McManus

 

https://quillette.com/2019/04/22/why-we-should-read-nietzsche/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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