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绪平作者简介:陈绪平,男,字子茂,号尔雅台,西历1969年生,湖北阳新人。长期从业于互联网科技界,曾任阿里巴巴资深架构师,现任某上市公司高管。 |
论语中级读本:雍也篇
作者:尔雅台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首发
时间:孔子二五七零年岁次己亥七月廿一日庚寅
耶稣2019年8月21日
论语乃孔门圣经也。惜时下注本杂乱,血脉难接,迫切需要标准读本。而学以阶圣,当有次第,故这个读本又需要分级。少儿读经以理解语境语意为主,是为初级。及其稍长,则需要以通义理为主的读本,是为中级。未来则需要以通公羊大义,进而以六艺之教而通贯之的读本,是为高级。
本中级读本以通义理为主,故以朱注为底本而编制。其特色有三:其一是以黑体突出经文,略加音注,以利诵读;其二是参考最新之文字训诂成果,回到孔子的语境,体贴圣人之本来意思;其三是义理发微,以朱子集注为主,以明清以來的成果作补正。编者之意,不在一时之时髦,而在能历久弥新,以接引时人,优入圣域。尔雅台谨按。
正义曰:此篇亦论贤人、君子及仁、知、中庸之德,大抵与前相类,故以次之。凡二十八章。
6.1 子曰:雍也可使南面。仲弓問子桑伯子,子曰:可也,簡。仲弓曰:居敬而行簡,以臨其民,不亦可乎;居簡而行簡,無乃大(太)簡乎。子曰:雍之言然。
〇南面者,人君听治之位。言仲弓宽洪简重,有人君之度也。子桑伯子,鲁人,胡氏以为疑即庄周所称子桑户者是也。仲弓以夫子许己南面,故问伯子如何。可者,仅可而有所未尽之辞。简者,不烦之谓。说苑亦记子桑伯子不衣冠而处,孔子以为质美而无文,欲同人道于牛马,是过简也。居敬,即舜之恭己;行简,即舜之无为而治。子桑伯子盖道家者流,秉要执本,以简驭繁,是人君南面之术,但仍须居敬方可。否则,便是太简了。
〇自古圣王不过居敬行简而已。朱子曰:“言自处以敬,则中有主而自治严,如是而行简以临民,则事不烦而民不扰,所以为可。若先自处以简,则中无主而自治疏矣,而所行又简,岂不失之太简,而无法度之可守乎?”程子曰:“子桑伯子之简,虽可取而未尽善,故夫子云可也。仲弓因言内主于敬而简,则为要直;内存乎简而简,则为疏略,可谓得其旨矣。”又曰:“居敬则心中无物,故所行自简;居简则先有心于简,而多一简字矣,故曰太简。”此见敬者乃古帝王心法。详味仲弓之言,而所谓笃恭而天下平者在是矣。
6.2 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无),未聞好學者也。
〇迁,移也;贰,复也。怒于甲者,不移于乙;过于前者,不复于后。颜子克己之功至于如此,可谓真好学矣。短命者,颜子三十二而卒也。既云今也则亡,又言未闻好学者,盖深惜之,又以见真好学者之难得也。
〇此章称颜回之心学,以勉天下也。程子曰:“颜子之怒,在物不在己,故不迁。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不贰过也。”盖喜怒在事,则理之当喜怒者也。未怒之前心平气和,既怒之后冰消雾散,不以稍有沾滞而迁其恕也。抑人有秉质之偏,不能无过。方过之时觉察精明,知过之后克治勇猛,亦不以稍存系吝而贰其过也。大抵圣门之学,不在辞章记诵之末,而在身心性命之微。诚能居敬穷理,涵养此心,自然如衡常平,如鉴常明,而得无怒无过之本体,又何有不迁不贰之足云哉?古圣学以正心为要。
〇或曰:“诗书六艺,七十子非不习而通也,而夫子独称颜子为好学。颜子之所好,果何学欤?”程子曰:“学以至乎圣人之道也。”“学之道奈何?”曰:“天地储精,得五行之秀者为人。其本也真而静,其未发也五性具焉,曰仁、义、礼、智、信。形既生矣,外物触其形而动于中矣。其中动而七情出焉,曰喜、怒、哀、惧、爱、恶、欲。情既炽而益荡,其性凿矣。故学者约其情使合于中,正其心,养其性而已。然必先明诸心,知所往,然后力行以求至焉。若颜子之非礼勿视、听、言、动,不迁怒贰过者,则其好之笃而学之得其道也。然其未至于圣人者,守之也,非化之也。假之以年,则不日而化矣。今人乃谓圣本生知,非学可至,而所以为学者,不过记诵文辞之间,其亦异乎颜子之学矣。”
6.3 子華使於齊,冉子為其母請粟,子曰與之釜;請益,曰與之庾;冉子與之粟五秉。子曰:赤之適齊也,乘肥馬、衣輕裘;吾聞之也,君子周急不繼富。原思為之宰,與之粟九百,辭。子曰:毋,以與爾鄰里鄉黨乎。
〇子华,公西赤也。使,为孔子使也。釜,六斗四升。庾,二斗四升,谓于一釜外再増益之也。秉,十六斛。衣,服之也。乘肥马、衣轻裘,言其富也。周,补不足。周急,谓周济困急。继富,谓增其富。
〇原思,孔子弟子,名宪。孔子为鲁司寇时,以思为宰。粟,宰之禄也。九百不言其量,不可考。毋,止之也。五家为邻,二十五家为里,万二千五百家为乡,五百家为党。言常禄不当辞,有余自可推之以周贫乏,盖邻、里、乡、党有相周之义。
〇此章见圣人用财必准之以义也。程子曰:“夫子之使子华,子华之为夫子使,义也。而冉子乃为之请,圣人宽容,不欲直拒人。故与之少,所以示不当与也。请益而与之亦少,所以示不当益也。求未达而自与之多,则己过矣,故夫子非之。盖赤苟至乏,则夫子必自周之,不待请矣。原思为宰,则有常禄。思辞其多,故又教以分诸邻里之贫者,盖亦莫非义也。”大抵取与辞受,必有当然不易之理。圣人于赤非吝,于思非奢,斟酌乎义理之中,而化裁其过当之失。故惠非私惠,廉非矫廉,善用财者,以圣人为准可也。
6.4 子謂仲弓曰:犁牛之子騂且角,雖欲勿用,山川其舍諸。
〇犁牛,杂色的牛。骍,赤色,周人尚赤,牲用骍。角,牛角周正,而长短合式。言杂色牛生出来的小牛,毛赤色而角周正也。用,用以祭也。山川,山川之神也。言人虽不用,神必不舍也。美仲弓之德也。
〇此章言用人不当拘以世类也。子谓仲弓云尔,评论仲弓而非与之面言也。仲弓父贱而行恶,故夫子以此譬之。言父之恶,不能废其子之善,如仲弓之贤,自当见用于世也。范氏曰:“以瞽瞍为父而有舜,以鲧为父而有禹。古之圣贤,不系于世类,尚矣。子能改父之过,变恶以为美,则可谓孝矣。”
6.5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餘,則日月至焉而已矣。
〇三月,天道小变之节,言其久也。仁者,心之全德。心不违仁者,无纤毫私欲而有其德也。稍有私欲,便是不仁。日月至焉者,或日一至焉,或月一至焉,倏(shū)得倏失而不能久也。此其以颜子勉诸贤也。
〇此章言求仁者贵纯其心,许回,以勉群弟子也。仁,人之安宅也。不违仁,则安居于此。夫子曰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故曰依于仁,依则其不违也。又孟子曰仁人心也,此所谓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盖天理之主乎内也,其心三月不违仁者,其心久无人欲之违天理也。斯内不背主而去,其心久而有常也。若夫日月至焉者,其心暂去人欲而至天理也。斯内不背主而去,其心暂而未有常也。(简朝亮)盖仁与心本一如,唯圣人混然无闲,此可谓之心康矣。自大贤以下不免有私欲之隔,故有心疾焉。故孟子言寡欲,言养浩然之气,言不动心,皆三月不违仁之意,如此心体卓立、天理稳固矣。
6.6 季康子問:仲由可使從政也與。子曰:由也果,於從政乎何有。曰:賜也可使從政也與。曰:賜也達,於從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從政也與。曰:求也藝,於從政乎何有。(与,通欤)
〇 从政,谓为大夫。果,果敢决断。达,通达事理。艺,多才多艺。季康子问三子之才可否从政,夫子答以各有所长。何有,谓不难,非夫子蔑视事功,实见得三子恢恢游刃处。
〇此章见人才有各当之用,国家不可无器使之道也。三子常服圣人之教,各就其质之所近而学焉,以达其材,斐然成章矣。子路勇者也,遇事輙断,亦断于理也。子贡达者也,去食去兵而信不可去焉,通于事理之变矣。冉子周详机警,事事安顿得有理,如曲技之迭奏然也。故曰果曰达曰艺,居然经世之具,皆可使之从政焉。程子曰:非惟三子,人各有所长,能取其长,皆可用也。
6.7 季氏使閔子騫為費(bì)宰。閔子騫曰:善為我辭焉,如有復我者,則吾必在汶上矣。
〇闵子骞,孔子弟子,名损。费,季氏邑。汶,水名,在齐南鲁北境上。闵子不欲臣季氏,令使者善为己辞。言若再来召我,则当去之齐。
〇此章见闵子出处之守甚正,公私之辨甚严也。春秋之时,诸侯不贡士于天子,且乡举里选之法,为大夫所制而不行。唯大夫以其私意,釆物望而使仕于其家。如其舍是,而难乎其仕焉。故士亦因之以求用,而圣门之上亦不能免。(四书训义)唯闵子骞不然,以季氏不臣,辞之婉言而决,盖所谓訚訚(yínyín,和悦而能直言之貌)如也。汶上之托,直是不再计闻者,能不心折而又先之以善辞,则处人有礼,不至拂人以取祸,所以得行其志也。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闵子有焉。然亦幸而处季氏耳,使其不幸而为蔡邕当董卓之召,岂不哀哉。夫子曰乱邦不居,故因卫不正名而去也,如其不去可乎,亦何以克乱乎。易睽象云:见恶人,无咎。盖可见之,非可仕之也。圣人见道分明,其秉大正以自裁,于出处义利之间,辨之审矣。
6.8 伯牛有疾。子問之,自牖(yǒu)執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〇伯牛,孔子弟子,姓冉,名耕。牖,窗也。伯牛恶疾,不欲见人,故孔子问之,从牖执其手也。亡,丧也。疾甚,故持其手曰丧之。命,与短命同言,气数之命也。义理之命积善有度,气数之命渺茫难知,故重言斯人而有斯疾,叹天命之不可测也。
〇此章是孔子深惜德行之人,而致叹于天命也。孔之丧也,颜之贫也,牛之疾也,莫非命也。盖气禀有厚薄,所遇亦有应与不应,故谓得之不得曰有命,气数之命也。其命虽如此,又有性焉,所谓天命之谓性,义理之命也。故当尽性焉,盖不能自强则听天所命,修德行仁则天命在我。是命也有道焉,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身之不修而言俟命,自弃而已矣。由夫子之言观之,则伯牛之贤可知,而君子之言命者亦可见矣。陈白沙曰:古之人处贫有道,处病有道,处死有道,其颜冉之谓欤。
6.9 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
〇箪,竹器。言贫如此,在别人必忧愁得不得了,而颜子处之泰然,不以害其乐,故夫子再言“贤哉回也”以深叹美之。
〇此章是孔子赞颜回造道之深,不以境遇累其心也。或问颜子乐处,所乐何事?程子曰:“颜子之乐,非乐箪瓢陋巷也,不以贫窭累其心而改其所乐也,故夫子称其贤。”王夫之曰:“道之未有诸己,仁之未复于礼,一事亦发付不下,休说箪瓢陋巷,便有天下,亦是憔悴。天理烂孰,则千条万歧,皆以不昧于当然,休说箪瓢陋巷,便自刃临头,正复优游自适。乐者,意得之谓。”朱子日:“学者但当从事于博文约礼之诲,以至于欲罢不能而竭其才,则庶乎有以得之矣。”是颜子之乐,乐道而已。孔子乐以忘忧,亦是乐道。惟孔子乐天知命,出于自然,故曰乐在其中。颜子仰鑽高坚,笃于好学,故曰不改其乐,然则未达一闲处也。
6.10 冉求曰:非不說(悦)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廢,今女(汝)畫。
〇画,界也,如画地以自限也。夫子之意,倘力不足当止于半道,而冉求显然是自己画地为牢。胡氏曰:“然使求说夫子之道,诚如口之说刍豢,则必将尽力以求之,何患力之不足哉?画而不进,则日退而已矣,此冉求之所以局于艺也。”
〇此章是孔子勉学者以自强之功也。盖学问须自识病痛,方有鞭策处。吾辈明明坐自画一病,终无长进,却要卸罪于力。若以为天限者然,以此诳己诳人,如讳疾忌医,更无瘳法。圣人直为人指破膏肓处,令人毛骨俱竦。冉求曰非不说子之道,启口便错了,所谓遗却自家宝,终日数他珠也。冉求不反求诸己,而说道于夫子,是说他人之道,言他人之言行。他人之行曾何关涉自己一毫,如人原无志上长安,只见人上长安便生讃叹,此身仍在门里坐,未曾试足一步,安问力足不足。故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曰女画者,只是唤醒汝,使之反汝而求。汝悦汝道便是道上人,不患不到长安也。颜渊曰博我以文约我以礼,颜子只认得我亲切,所以欲罢不能,此冉求对症公案。中道而废是力不足,今汝画是志不足。(刘宗周)
6.11 子謂子夏曰:女(汝)為君子儒,無(毋)為小人儒。
〇博学先王之道,以润其身者,皆谓之儒。而君子为儒将以明道,小人为儒则矜其名。此夫子戒子夏也。
〇此章是孔子教人以真儒之学也。学以持世教之谓儒,盖素王之业也。倡于春秋,孔子其宗欤,而七十子之徒为之疏,附后先以共鸣,学之盛,万古斯文之统遂禀于一矣。然儒一也,而有君子小人之不同,文而有忠信之行者曰君子儒,文而无忠信之行者曰小人儒。君子儒者真儒也,小人儒者伪儒也,儒无不君子而不能不盗于小人,以小人之心而盗君子之学,并其儒而小人矣,此学术诚伪之辨也。夫君子小人易辨也,同冒之以儒则难辨,然则儒门便可作小人一藏身窟,此个酿祸胎不浅,故圣人严之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刘宗周)程子曰:君子儒为己,小人儒为人。落根不清,即一切规模严谨亦只守得一伪字。谢氏曰:“君子小人之分,义与利之闲而已。然所谓利者,岂必殖货财之谓?以私灭公,适己自便,凡可以害天理者皆利也。子夏文学虽有余,然意其远者大者或昧焉,故夫子语之以此。”
6.12 子游為武城宰。子曰:女(汝)得人焉爾乎。曰:有澹(tán)臺滅明者行不由徑,非公事,未嘗至於偃之室也。
〇武城,鲁下邑。澹台姓,灭明名,字子羽。偃,子游之名。不由径,不由小径,则行遵大道,动必以正,是方也。非公事不见邑宰,则其有以自守,而无枉己殉人之私,是公也。既公且方,故以为得人。
〇此章见圣贤取人之法也。子游所对实系世道人心中流之砥柱,不仅为一邑言也。杨氏曰:“为政以人才为先,故孔子以得人为问。如灭明者,观其二事之小,而其正大之情可见矣。后世有不由径者,人必以为迂;不至其室,人必以为简。非孔氏之徒,其孰能知而取之?”朱子曰:“愚谓持身以灭明为法,则无苟贱之羞;取人以子游为法,则无邪媚之惑。”陆氏曰:“取人一事,在一邑则关系一邑之风尚,在天下则关系天下之风尚。子游方任政事而不尚权术,素好文学而不贵浮华,独取宁方无圆宁朴无华之士,其识量加人一等矣。”
6.13 子曰:孟之反不伐,奔而殿,將入門策其馬,曰非敢後也馬不進也。
〇孟子侧,字之反,鲁大夫。伐,夸功也。奔,败走也。殿,在军后也。孟之反贤而有勇,军大奔,独在后为殿。将入门者,以众在城门迎军而见功也。故孟之反抽矢策其马,不欲独有其名也。事在左传哀公十一年。
〇此章美孟之反不矜功居傲,谦虚内敛也。黄氏曰:“矜心未易去也,惟责己以职分所当为而已。不以己所能者病人,不以人所不能者愧人,则私心消而矜心去矣。”谢氏曰:“人能操无欲上人之心,则人欲日消、天理日明,而凡可以矜己夸人者,皆无足道矣。然不知学者欲上人之心无时而忘也,若孟之反,可以为法矣。”
6.14 子曰: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難乎免於今之世矣。
〇祝鮀,卫大夫子鱼,以佞谄获宠于灵公。宋朝,宋公子朝,以美色善淫获宠于灵公夫人南子。言卫国不仅有祝鮀之佞,而且有宋朝之美,好谀悦色之风盛,当今之世难免受其祸害了。
〇此章是孔子叹好谀悦色非也。且人心之变也,人人习为二人之熊,而恬不知怪,非徒好谀悦色而已。有世教之责者曷思,所以挽之问:祝鮀之佞,宋朝之美,于世何当?曰:只为争名夺利。非此一副乖口角热面孔不能济,所以人人习之,由其道便做到弒父与君。(刘宗周)故夫子伤之深也。书云“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子对哀公问政曰“去谗远色”,答颜渊问为邦曰“放郑声,远佞人”,其为后世诫至深远也。
6.15 子曰:誰能出不由戶,何莫由斯道也。
〇言人不能出不由户,何故乃不由此道邪?怪而叹之也。
〇此章是孔子醒人由道也。斯道者,先圣人之道也。子曰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黄氏曰:“道者,平而不陂,正而不歧,通而不塞,安而不危,是当行之路也。“莫由斯道者,将他出也。今考春秋時,无道久矣,故夫子叹其不如户乎。洪氏曰:“人知出必由户,而不知行必由道。非道远人,人自远尔。”董子春秋繁露言圣人化大行者,弘其道也。
6.16 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〇野,野人,言鄙略也。史,掌文书,多闻习事,而诚或不足也。彬彬,犹班班,物相杂而适均之貌。言学者当损有余,补不足,至于成德,则不期然而然矣。
〇此章是孔子欲人去文质之偏胜,以进于成德也。人之一身,内有忠信诚悫之本然者为质,外有威仪文词之灿然者为文。质以生文,文与质称,相为表里,不可偏胜。文质相胜,气质之病也;文质彬彬,学问之功也。杨氏曰:“文质不可以相胜。然质之胜文,犹之甘可以受和,白可以受采也。文胜而至于灭质,则其本亡矣。虽有文,将安施乎?然则与其史也,宁野。”人之文质之偏胜也,有由于天生之气焉,有由于人事之习焉。君子之学也,气不得而拘也,习不得而锢也,则文质备也。易文言云:君子黄中通理,其彬彬之象乎。
〇文质得中,岂易言哉。殷革夏,救文以质,其弊也野;周革殷,求野以文,其敝也史。野,鄙野也。礼表记云:乔而野,朴而不文。仲尼燕居云:敬而不中礼,谓之野。盖其质胜也。史,谓史官辞多浮夸,故为野之反。周官云:大史掌建邦之六典,小史掌邦国之志,宰夫辨其八职,六曰史掌官书以赞治。故聘礼记云辞多则史,盖其文胜也。礼表记篇引夫子言:虞夏之质,殷周之文,至矣;虞夏之文不胜其质,殷周之质不胜其文。唯殷周之始,皆文质彬彬者也。春秋救周之弊,当复反殷之质,而驯致乎君子之道。故夫子又曰如用之则吾从先进,先野人,而后君子也。论语述何云:文质相复,犹寒暑也。
6.17 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
〇程子曰:“生,理本直。罔,不直也,而亦生者,幸而免尔。”
〇不直的都是死人。盖生之理本直,不直即失所以生之理。有此直乃有此生,人之所以为人者此也。罔则生之理已绝,虽生亦不过活死人,故曰幸而免。判到生死关,更不必说圣狂人禽之辨,令人怆然。直者,实也诚也,孟子性善之旨也。人以善终为原则,横死为例外,禽兽则否。圣人教人以为人之道,惟正直得其全生,亦即率性谓道之理。先有此直而后有生,才有此生便付此直,人必还其为直,方是率性即道,方完得所以生之理。故学问是救命灵符,只初念是直处。
〇易系辞传云: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盖生理之直也,人得之则为本心也,罔则不直,则失其本心失其生之理也。孟子曰: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明其直而非罔也。又曰: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嘑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明其直而生不甘罔而生也。诗小明云:好是正直,神之听之,介尔景福。彼不直而罔焉,则祸矣。如洪承畴之降清,彼幸而免者,人反以为不幸焉,不适彰其为罔之生也乎?
6.18 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
〇言学问,知之者不如好之者笃厚也,好之者不如悦乐之者深也。
〇此进学之序也。言不如者,诱之使进之辞。经言颜子问仁而请事也,则为知之者焉。其言颜子好学也是,则为好之者焉。其言颜子不改其乐也,则为乐之者焉。若颜子者,其以善诱而能进者乎?岂知进一格复有一格乎?指点不如处,正催人进步也。纵终身难满知量,当下亦有乐机,只好之一关,是彻始彻终精神。
〇圣学工夫只有知行两端,知字中工夫最多,到得个知之者,火候已是一半。好与乐总是行中火候,若不曾知得,也无从好乐;即有所好乐,如金溪姚江之学,亦能使人鼓舞颠狂,却只是差异,不可谓之好乐,总只谓之不曾知也。为学于知好煞好用工,到乐底地位,程子所谓功夫尤难直是峻绝,又大段着力不得者,濂溪之寻孔颜乐处,延平之融释脱落,皆此意也。(吕留良)
6.19 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
〇语,告也。言教人者,当随其高下而告语之,则其言易入而无躐等之弊也。
〇此章言因材施教也。自中人以上下者,视其才性与其学力而言也。劳氏云:“唯上智与下愚不移,圣人所急欲裁成而语之者中人也。而中人亦有上下之分,其由下而上,则俟其变化气质之功也。”张敬夫曰:“圣人之道,精粗虽无二致,但其施教,则必因其材而笃焉。盖中人以下之质,骤而语之太高,非惟不能以入,且将妄意躐等,而有不切于身之弊,亦终于下而已矣。故就其所及而语之,是乃所以使之切问近思,而渐进于高远也。”
〇形而上者谓之道。道不可言,其可言者皆形下者也。虽形下者,而形上者即在其中。故圣人之教,莫非下亦莫非上也,顾学者所闻何如耳。上焉者悟其上者机,虽居处恭执事敬,亦上也,故可以语上。下焉者无往而不滞于下,即一贯之传实以启门人之惑矣,故不可以语上也。是以君子之设教也,不执方而治不凌节,而施时达其所已能,而不强其所未至。子曰下学而上达,直是语下不语上。曰可以语上,亦非执上以语上也,如神化性命之语亦只是注脚。(刘宗周)
6.20 樊遲問知,子曰: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問仁,曰:仁者先難而後獲,可謂仁矣。 (知,通智)
〇此当系樊迟出仕时问答,故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者,敬鬼神而不黩也。即敬之而不迷信之,能如此,可谓智了。先难而后获者,即艰难之事则为人先,获功之事而处人后,能如此,可谓仁了。亦即范仲淹所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
〇此章言智仁之实理也。民之义者,礼运曰父慈子孝、兄良弟弟、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十者谓之人义是也。孟子云知者无不知也,当务之为急。夫急务,孰先于人义哉?中庸云义者宜也,故朱子谓之人道之所宜也。专用力于人道之所宜,而不惑于鬼神之不可知,知者之事也。礼表记云: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此言周道也,鬼神皆敬事。近人而忠,务民之义也。商书云:惟天监下民,典厥义。盖言天视下民,惟常其义也。此祖己以高宗敬鬼神而不远之,故言民之义为训也。桓六年左传云: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盖成民者,以义成之也。又宣十五年左传言晋将伐狄而数其五罪者,则云不祀一也,此远鬼神而不敬之,亦非民之义所有也。
〇务民之义,要在仁心。不能先难,便欲商及获与不获。知难非难,则请事斯语,欲罢不能,岂获与不获可动其心。故仁者须发大心,遍十方,尽未来,造福众生。朱子曰:先其事之所难,而后其效之所得,仁者之心也。盖仁者之心,只专于所难,而无欲速见利之私,即此心便是仁者浑然一理无私之本体。董子云:夫仁人者,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斯足以表是心之纯也。
6.21 子曰: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 (知,今作智)
〇乐山乐水,效法之也。智法水仁法山,法水故动法山故静,动故乐静故寿。山水同依于地,动静同一心机,乐寿同一身受。故乐山乐水是穷理事,动静是尽性,乐寿是至命,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也。
〇此知仁合一之学。学至于成德,而其交养互发之机有如此者。乐水乐山,其机正在勿忘勿助间,盖证学于造化也。君子之学合一,从造化取,则盖尝仰观俯察,见得盈天地间只此阴阳之理,即是吾心之撰。偏触偏灵,全触全灵,有亹亹欣合无间者,况山水之大乎。知者证道于动,故乐水;仁者证道于静,故乐山。证道于动,释怀吾心之动矣;证道于静,释怀吾心之静矣。于动而得其乐者,证动畅天地之化也,朱子谓达于事理而周流无滞也。于静而得其寿者,证静存天地之神也,朱子谓安于义理而厚重不迁也。学至于此,方与造化合而为一。故曰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呜呼至矣,非知道者孰能知之?(刘宗周)
6.22 子曰:齊一變至於魯,魯一變至於道。
〇文武周公之道,幽厉伤之,列国坏法乱纪,周礼尽在鲁矣。其次莫如齐,管仲修举之,未尽合也。故齐一变仅可至鲁,鲁一变乃可使如周道之盛。
〇此章是孔子尊王贱霸之意也。道,王道,优良之治理秩序也。夫子之时,齐强鲁弱,孰不以为齐胜鲁也?盖不以国力,而以政俗之美恶胜也。当是时,齐俗急功利,喜夸诈,乃霸政之余习。鲁则重礼教,崇信义,犹有先王之遗风焉,但人亡政息,不能无废坠尔。黄氏曰:齐之衰季,以道为不足守而背驰者也;鲁之秉礼,知道之宜守而有偏而不举者也。又曰:治齐者,当使知道在天下,千古不变;治鲁者,但当举其偏以补其弊而已。日知录云:变鲁而至于道者,道之以德齐之以礼;变齐而至于鲁者,道之以政齐之以刑。其变之道有难易也,衡平其与王道之差距,鲁更近王道也。是故,春秋以鲁继王迹,为诸夏张治本,故曰吾舍鲁何适矣;夫子删诗,以王者之风系之周公曰周南,以为正始之道,王化之基。
6.23 子曰:觚(gū)不觚,觚哉觚哉。
〇觚,礼器,所以盛酒,有棱。不觚者,盖当时失其制,破以为园而不为棱也。觚哉觚哉,言名曰觚,实乃非觚,故因而叹之。
〇此章叹礼教废坠尔,知和而不知礼,是破觚而为圆也。古人制器必尚象,以一觚言之,上圎象天下方象地,且又取其置顿之安稳焉。春秋之世,盖已有破觚为圆者矣,徒取其利于工之易铸而不知失其象,便于人之易持而不计其顿之危也。孔子于献酬之际见而叹之,叹其事虽微,而轻变古制不师先王也。皇疏引褚氏曰:“作觚而不用觚法,觚终不成;犹为政而不用政法,岂成哉。”程子曰:“觚而失其形制,则非觚也。举一器,而天下之物莫不皆然。故君而失其君之道,则为不君;臣而失其臣之职,则为虚位。”二说均见其大,名实相乖也。然要之喜园而恶方,则人心从可知矣。范氏曰:“人而不仁则非人,国而不治则不国矣。”
6.24 宰我問曰:仁者,雖告之曰井有仁焉,其從之也。子曰:何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
〇井有仁焉者,谓井中有救人行仁之机会也。从,谓随之于井而救之也。宰我有深意,故问仁者当投井救人以行仁吗?然,如是也。何为其然者,谓为何要这样做呢,驳斥之也。陷,谓陷之于井,意味着死也。罔,诬罔,欺是受骗,诬罔是糊涂愚昧。言君子可以为求仁而死,但不可以被置陷也;可以被欺骗,但不可以愚昧糊涂也。
〇此章言为仁者当明理也。失身以为人,是从井救人之说也,其事陷也,而其理则罔也。可逝不可陷是就当下情势说,从井必不能救人,智不明不可以取义也。宜死而死为仁,不宜死而死为不仁,毫厘千里,错看不得。可欺不可罔是就平素明理说,救人必先爱身,惟智乃足以成仁。丧元或怙终,倒戈乃徒义,不明此理,而自以为尽节,适足以害仁矣。故君子必尊其身为天地万物之身,而后可以位天地育万物以成其仁。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即日用之间往往而是,况推广天下之大乎。故圣贤借证之如此。仲由之醢也,龟山之出也,皆从井救人之类也。闻公山佛肸之召而欲往而卒不往,分明是可逝不可陷。宰我发问,恐是商夫子出处事。
6.25 子曰:君子博學於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
〇畔,同叛,离经叛道。言君子若博学于先王之遗文,复用礼以自检约,则不违道也。
〇此孔门教人定本也。君子之学,将以求道也,始焉借途于耳目之广,而履其事者頥,故曰文;继焉归宿于身心之近,而造其礼者精,故曰礼;礼即文之体。博约无先后,即所博而约之也。博约合一,即事即理,即理即心,道在是矣。学者一切聪明意见皆足畔道,只格此二闗,有始有卒,有伦有要,是入道之正路。博而不约俗学也,约而不博异端也。阳明先生曰:博文是约礼工夫,约礼是博文主意。愚按:博约固是一事,但学者初入门只可就文上着力,未便是礼;逮循习之久方有天则可归,方是约;逮即博即约则一贯矣。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便是博约的様子。(刘宗周)
6.26 子見南子,子路不說(悦)。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
〇南子,卫灵公之夫人,有淫行。子路以夫子见此淫乱之人为辱,故不悦。矢,誓也。否,谓不合于礼,不由其道也。厌,弃绝也。面对子路之不悦,夫子重言以誓:我若真有不当行为,上天也会来厌弃我。
〇旁行而不流,是圣道妙处。董子曰:夫权虽反经,亦必在可以然之域。孔子至卫,南子请见,孔子辞谢,不得已而见之。盖古者仕于其国,有见其小君之礼。圣人道大德全,无可不可。其见恶人,固谓在我有可见之礼,则彼之不善,我何与焉。易睽卦初爻曰:见恶人,以辟咎也。夫子之见南子,阳贷,盖此义也。然此岂子路所能测哉?夫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盖权变甚难,故重言以誓之,欲其姑信此而深思以得之也。
6.27 子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
〇中,谓中和。庸,常也。中庸者,用中为常道也。若如此,则得其道之极焉,故谓至德。程子曰:“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自世教衰,民不兴于行,少有此德久矣。”
〇此章是孔子以中庸之德望人,所以维世教而兴民行也。中庸为至德者,博而约之也。尚书云允执厥中,言中德也。左传云民受天地之中以生,言德性也。易乾文言云:龙德而正中者也,庸言之信,庸行之谨。言乾德为人之龙,其德中而庸也。礼中庸引夫子言:“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过、不及,皆偏也,岂中道乎?故朱子谓中者,无过无不及之名也。失其中者,失其常矣。以世乱,先王之道废,自尧舜禹汤文武而后,斯道之不传者已非一日矣。然民性受中,世教虽衰,中德犹不绝也,故称鲜焉。其言久矣者,伤之也,亦望之也,望其久而不终鲜也。是中始于唐虞,以中合庸,则自夫子发之也。以中合庸,而后知中不沦于幻虚,不离民生日用之间,而上达天德者也,非吾夫子其孰与于斯哉!
6.28 子貢曰:如有博施於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 子曰:何事於仁必也,聖乎堯舜其猶病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
〇子贡问博施济众如何,可否算作仁。夫子答曰,若何从事于仁必能如是也,然虽圣如尧舜犹病其难。夫子进而指出,仁者以己之欲通天下之欲,能就近以己推度他人,便是仁之术了。譬,谓以己譬人,而去人己之间隔也。
〇此章明求仁之方也。子贡有志于仁,徒事高远,未知其方。孔子教以于己取之,庶近而可入。是乃为仁之方,虽博施济众,亦由此进。盖仁者之心,以己及人,于此观之,可以见天理之周流而无闲矣。如程子言,医书以手足痿痹为不仁,此言最善名状。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认得为己,何所不至;若不属己,自与己不相干。如手足之不仁,气已不贯,皆不属己。状仁之体,莫切于此。故为仁之方,皆近取诸身而喻之于人。于此勉焉,则有以胜其人欲之私,而全其天理之公矣。
〇此夫子从切近处言仁,以正子贡从广远处言仁也,故言尧舜其犹病诸。如程子言,夫博施者,岂非圣人之所欲?然必五十乃衣帛,七十乃食肉。圣人之心,非不欲少者亦衣帛食肉也,顾其养有所不赡尔,此病其施之不博也。济众者,岂非圣人之所欲?然治不过九州。圣人非不欲四海之外亦兼济也,顾其治有所不及尔,此病其济之不众也。故夫子拈出能近之旨,对治驰骛高远也。盖圣道贵博济,必由尽己性尽人性以至于位天地育万物,自是一贯。故大学明德必至亲民,中庸成己必至成物,论语修己必至安人安百姓,孟子独善其身必至兼善天下。此即子贡终身行恕之终事也。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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