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作者简介:陈明,男,西元一九六二年生,湖南长沙人,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博士。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儒教研究室副研究员,首都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儒教文化研究中心主任,现任湘潭大学碧泉书院教授。一九九四年创办《原道》辑刊任主编至二〇二二年。著有《儒学的历史文化功能》《儒者之维》《文化儒学》《浮生论学——李泽厚陈明对谈录》《儒教与公民社会》《儒家文明论稿》《易庸学通义》《江山辽阔立多时》,主编有“原道文丛”若干种。 |
关于删改《三字经》问题答问
作者:陈明
来源:儒家邮报
时间:西元2011年1月6日
儒家邮报:山东、湖北等地教育部门删改《三字经》,想请您谈谈看法,同时也谈谈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读传统经典。请就这两件事情谈谈您的看法。
陈明:山东、湖北等地区教育部门的这些动作,实际我首先是从正面去看的。为什么?
因为这意味着经过他们删改的洁本,进入我们的公共教育体系就是正式合法的了。这难道不是一个很重要的进步?至于他们编辑工作水平如何?原则怎样?这是次一级的问题,可以进一步讨论。
我个人认为,《三字经》、《弟子规》、《神童诗》等等传统蒙学读物是很精彩的。记得70年代初我上小学时,报纸上经常整版整版的批林批孔,其中就有《增广贤文》和《三字经》的原文、解释、批判,跟现在的教科书什么的一样。十几岁的我只看原文和解释,不看批判。为什么?
原文精彩,从意思到文字,看得心动、浮想联翩!那是一个与学校各种知识课程大大不同的人文世界!
我也带儿子读过《三字经》,可能是迪士尼啊什么的太多了,他远不像当初我那样来神。但是,现在长大了,他偶尔也会用里面的句子作论据跟我争论。
简单说,作为人文经典,就目前来说,我们还没有东西可以替代它们。所以,带着温情与敬意,虚心接受,才是最重要的。
至于某些句子段落的不合时宜,实际完全可以通过老师讲解、注释阐述来获得解决。这样不仅可以使学生获得历史感,还可以训练提升他们的分析辨别能力。
如果老师能告诉他们,之所以不简单删除这些,是因为出于对历史的尊重、对他们权利的尊重和对他们判断力的信任,相信他们的思想会一下子成熟很多,对老师和自己的传统也会一下子亲近很多!
退一步讲,这样删改是不是也有可能是出自商业利益的考虑——谁掌握标准,某种意义上就掌握着市场准入的许可权。他们的利益得到保障,没问题。就怕为了竞逐利益,所有的出版社都按这个标准去删改,若干时段之后,这些传统蒙学经典的全貌就再也找不着了。
当然,但愿这只是我自己心理阴暗、杞人忧天。
儒家邮报:给学生读的应该是完整的经典,还是一个被整理过的经典?可不可以删改,如果不可以,为什么?如果可以,应该以什么样的标准?
陈明:完整、整理,都有一个理解的问题,不能一概而论。蒙学读物,本就考虑到了小孩的心理特点、认知水平以及内容的道德价值。篇幅的完整性没有调整的问题。
这里说到的删改,应该主要是指向道德价值吧?不清楚这些主事者是否真的深入的思考过自己如此这般的根据究竟是什么?是从自己的核心价值观逻辑推演还是简单的想当然?
价值观是有领域区分和层次排序的,《三字经》什么的与“八荣八耻”不在同一个层次上。接受能力?人生识字糊涂始。人文的东西本就如冲积平原,不知不觉的就累积起来了。对小孩身心发育不利?我是家长,也是教师,我带着自己的孩子读这些,难道自虐虐子?
像“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跟他做历史和抽象的分层解说,同时现身说法,以前是读书做官,现在爸爸书读多了做不了官也不想做官,逗得笑声满屋,有什么不好?一定要说出个所以然来,岂不太没趣?“昔孟母,择邻处”,删改的理由据说是环境决定论或者以邻为壑,显然把启蒙教化当成哲学课了。
“住要好邻,行要好伴”,非要改成“一帮一一对红”?又不是思想政治学习班。我不赞成“精华”与“糟粕”的二分法——哪有这么简单的事!一定要这样分,如果不是无知,就一定是傲慢。
标准来自共识。回归生活回归常识,共识就比较容易达成了。这说起来很复杂,做起来很简单,只要有诚意。
儒家邮报:对少儿所读经典本身,是应该有选择地读,还是经典都可以读?为什么?
陈明:这里谈的是《三字经》属于蒙学教材,并不是经史子集意义上的经。
《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什么的,作为发蒙读物本就是历史筛选或选择的结果。这跟读经虽然有一定关系,但并不是一个概念。读经问题复杂一点。儒道墨法以及各宗教经籍,我觉得都可以读点,都应该读点。近代以来我们的学校对教育的理解比较偏于知识传授,对人文教育没有理解或理解肤浅,所谓的品德课实际成了思想教育或世界观培养,是以政治需要为导向,而不是以人格养成为目标。
读经运动实际是人在意识到自己这一内在需之后进行选择的结果。它由社会发起,正说明体制内这一维度的缺失。而现在体制内的力量意识到这一点,并正面应对,首先是好事。好事要做好,则还需要一个过程。这应该也是社会的期待。
儒家邮报:这些年少儿读经已经有很多人,很多地方在自发或者有组织地进行,能不能介绍一下您所见的少儿读经的情况,以及您对现状的看法。
陈明:我接触过不少与读经相关的东西,从教材、组织者、学者、官员到家长、孩子。我感受到了家长对人文教育的重视——不是以前的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简单狭隘了。跟对传统文化怀有兴趣和信心一样,这是社会发展或者说回归正常的标志。就我见到的情况看,我觉得都还不错。
无论作为公益、作为商业或者学校主持,我都感受到了某种文化情怀、某种理想主义精神、某种责任感。有时我想,如果主流教育系统能够参与进来,整体规划协调,会不会更好?应该会,但也可能不会。
还是任其自然听天由命吧。
儒家邮报:少儿读经也一直有人反对和批评,反对的理由主要有哪些?您怎么看?
陈明:反对的人有几种,所谓的自由主义者,从反封建,反蒙昧出发。他们传统文化与现代性对立起来了,实际二者关系不这么简单。他们似乎忘记了西方宪政理念就与基督教联系在一起。或者,他们实际是从西方文化的传播出发反对国人对自己文化的传承认同吧?
还有一些人是从政治的角度反对,认为国学热是当局提倡的结果。实际不是,我办《原道》我自己还能不清楚?还有一些老左派,把传统文化视为正统意识形态的对立面——前面已经提到了。这些人的神经都有点过于敏感,因为实际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蒋庆编的读经教材是很不错的,如果说有问题的话,就是太深了点,注解太少。但是,它遭遇到的阻力却是来自左派。有个很著名的人,还打过我的小报告,给有关方面写信,说是“企图以复兴儒学(教)来替代中国近现代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文化”。
有次在武夷山,当地学校组织几个学生给我们背《弟子规》,袁伟时先生过去问“孝悌”是什么意思?孩子答不出。然后他就在会上说,都不知什么意思,背有什么用?我说,“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他们也不知什么意思,是不是也就不要背了?
西方家庭给孩子讲《圣经》,难道能讲得清“神的灵运行在水上”?那你为什么不去反对追问?表面看他是要维护思想自由反对禁锢孩子心灵,但本质上是一个文化偏见的问题。左派右派在这里到携手反传统,很多人不解,实际是其来有自毫不奇怪 。
还有,人大有个教授一贯反传统,嘲笑读经。这次又出来写文章反对对《三字经》的删改,如何如何。这种情况我就不是很看得懂了。
儒家邮报:您在台湾,就读经方面,所见如何?能不能介绍一下?
陈明:台湾没有文革,还搞过文化复兴运动,所以,传统的根基远比大陆深厚。前几天在东海大学演讲,临时做了一下调查,四个同学,有三个把儒家价值排在对自己影响的第一位!要知道这是一所教会办的学校,校园里有一座非常漂亮的教堂。
台湾读经,在学校里、家庭内就自然完成,因为儒家的“四维八德”即礼义廉耻、忠孝仁爱信义和平是他们坚持的主流价值。他们的大学通识课,儒家文化比重很大。中学语文教学即国文课,教学目的是“培养阅读文言文及浅近古籍之兴趣,增进涵泳传统文化之能力”、“研读文化经典教材,培养社会伦理之一是及淑世爱人之精神”。一个高中生说他“每周约有15——20课时国文课,约有70%是古文”。
即使在搞“去中国化”的民进党时期,其古文课时比例也达到60%,远远高于大陆这边。我当过中学语文老师,对上白话文课和文言文课的感受区别记忆犹新:古文课自己愿意讲,学生愿意听;白话文课则学生不愿听还没法说,因为自己也不愿意讲——没东西可讲!
大陆读经运动的一大推手就是王财贵先生。他是新儒学大师牟宗三先生弟子。我们这里这些年来兴起的古文今译实际也是从台湾传过来的。我甚至认为他们做得也更好。
作者惠赐儒家中国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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