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鸿森】北朝经学史小考(下)

栏目:学术研究
发布时间:2021-03-05 16:33:14
标签:北朝经学史

北朝经学史小考(下)

作者:陈鸿森

来源:《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一九九五年、六十六本第四分

 

陈鸿森先生按:本文原载一九九五年《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六十六本第四分。惟此文发表时,“《尚书孔传》之北传”一节,因故删略,改题《北朝经学的二三问题》。今据旧稿将此节补入,仍改回原题,特此说明。

 

摘要

 

南北朝时,南北学风异尚。惟因北朝经学著作,今多不传,故历来论述北学,大抵依据《北史‧儒林传序》相沿成说。本文特就《尚书孔传》之北传、北学并于南学之故、北朝之《公羊》学,以及《尚书正义》与二刘义疏之关系等四事,加以检讨:(一)《孔传》传行北朝年代,旧有二说,《北齐书》、《北史》以为在北齐武平末;孔颖达《正义》则谓隋初始传入河朔。此二说俱未确,本文列举《水经注》等证,论述《孔传》北魏时即已流播河北。(二)皮锡瑞《经学历史》认为北朝经学固守郑、服旧义,学最纯正;乃其后竟为南学所并,系因“人情既厌故喜新,学术又以华胜朴”所致。本文则钩稽史实,认为北朝学术荒疏,实其终为南学所并之主因。(三)皮氏认为《北史‧儒林传》所言“何休《公羊》大行河北”之说,并非实录。实则《北史》此说系本之魏收《魏书》。兹据《魏书》传志参互考证,北魏时何休《注》风行河北,其说宜可信;特北朝学风多三传兼习,故学者鲜以《公羊》专门名家耳。(四)《尚书正义》一书,论者多言其书除唐人驳正刘炫诸处外,其余俱本刘炫旧疏。因刘炫《尚书述议》久亡,此一假说迄难断其然否。今证以日本所存刘炫《孝经述议》残本,更由本疏推勘,可决《尚书正义》实参用、截取刘炫、刘焯两家义疏而成,非如刘毓崧、潘重规等所言,专据刘炫一家也。

 

《尚书正义》与二刘旧疏

 

唐人《五经正义》多本前代旧疏,各经《正义序》率有明文,《毛诗正义序》云:“其近代为义疏者,有全缓、何胤、舒瑗、刘轨思、刘丑、刘焯、刘炫等。然焯、炫并聪颖特达,文而又儒。……今奉敕删定,故据以为本。”[1]是《毛诗正义》以二刘义疏为本。《礼记正义序》则言:“其为义疏者,南人有贺循、贺瑒、庾蔚、崔灵恩、沈重、〔范〕宣、皇(甫)侃等。北人有徐道明(阮校:当作“遵明”)、李业兴、李宝鼎、侯聪、熊安〔生〕等。其见于世者,唯皇、熊二家而已。……今奉敕删理,仍据皇氏以为本;其有不备,以熊氏补焉。”[2]则《礼记正义》以皇侃《疏》为本,并以熊安生书补其未备。又《左传正义序》言:“其为义疏者,则有沈文阿、苏宽、刘炫。……刘炫于数君之内,实为翘楚。……今奉敕删定,据以为本;其有疏漏,以沈氏补焉。”[3]则《左传正义》以刘炫《述议》为本,并以沈文阿之说补其疏略。而《尚书正义序》第言:

 

其为正义者:蔡大宝、巢猗、费甝、顾彪、刘焯、刘炫等。其诸公旨趣,多或因循,帖释注文,义皆浅略。惟刘焯、刘炫最为详雅。……今奉明敕,考定是非。谨罄庸愚,竭所闻见,览古人之传记,质近代之异同,存其是而去其非,削其烦而增其简,此亦非敢臆说,必据旧闻。[4]

 

 

 

《尚书正义》,日本弘化四年熊本藩时习馆影刻足利学校藏南宋两浙东路八行本

 

此序并未明言《尚书正义》据何家义疏删定,与前述诸经《正义序》独异。[5]皮锡瑞《经学历史》尝嗤其疏,云:

 

《尚书‧舜典疏》云:“鞭刑,……大隋造律,方始废之。”《吕刑疏》云:“大隋开皇之初,始除男子宫刑。”以唐人而称“大隋”,此沿二刘之明证。是则作奏虽工,葛龚之名未去;建国有制,节度之榜犹存。疏失可嗤,不能为诸儒解矣。[6]

 

除皮氏所举二例外,《武成篇》:“罔有敌于我师”,《正义》云:“称‘我’者,犹如自汉至今,文章之士虽民,论国事莫不称我,皆云‘我大隋’,以心体国,故称‘我’耳,非要王言乃称我也。”[7]斯亦其比。王鸣盛《蛾术编》卷一“唐人《尚书》等《疏》承袭前人”条谓:“此皆隋儒语也。知孔《疏》多袭取焯、炫,自运者少,所以‘大隋’、‘我大隋’字尚删未净,其麤疏如此。”[8]王氏《尚书后案》卷二十七亦言:“此经《疏》名虽系孔颖达,其实皆取之顾彪、刘焯、刘炫,三人皆隋人,故未经删净处,元文犹有存者。”[9]此俱以今本《书疏》残留“大隋”之文,非唐人之语,据此推断《尚书正义》其书亦沿袭隋代刘炫等三家旧疏之证也。

 

嘉庆末,刘文淇着《左传旧疏考正》八卷,枚举诸例,倡言:《左传正义》非特以刘炫之书为本,且“唐人所删定者,仅驳刘炫说百余条,余皆光伯《述议》也”。[10]如其说,则今本《左传正义》除唐人驳正刘炫之说百余处外,其余皆仍刘炫《述议》原本。其后,文淇之子刘毓崧继撰《周易旧疏考正》、《尚书旧疏考正》各一卷,推阐父说,谓《周易》、《尚书》两经《正义》,其实亦本前代旧疏。[11]《尚书旧疏考正》计列三十三事,条陈《正义》沿袭之迹。今细覈其说,除王鸣盛所举“大隋”之语三事,以及刘毓崧另举《胤征篇》两事外,其余诸例多凭臆测,难以为确据。《胤征》:“惟仲康肇位四海”,《正义》曰:

 

以羿距太康于河,于时必废之也。《夏本纪》云云。……计五子之歌,仲康当是其一。仲康必贤于太康,但形势既衰,政由羿耳。

 

刘毓崧《考正》云:

 

此《疏》云:“计五子之歌,仲康当是其一。”《新唐书‧历志》引刘光伯之说云:“炫以五子之歌,仲康当是其一。”二者语意正同。此《疏》必光伯之笔,非唐人之笔也。[12]

 

又“辰弗集于房”,《正义》曰:

 

昭七年《左传》曰:“晋侯问于士文伯曰:何谓辰”云云。……房,谓室之房也,故为所舍之次。计九月之朔,日月当会于大火之次。《释言》云:“集,会也。”会即是合,故为合也。日月当聚会共舍,今言日月不合于舍,则是日食可知也。……或以为“房”谓房星,九月日月会于大火之次,房心共为大火,言辰在房星,事有似矣。知不然者,以“集”是止舍之处,言其不集于舍,故得以表日食;若言不集于房星,似太迟太疾,惟可见历错,不得以表日食也。且日之所在,星宿不见,正可推算以知之,非能举目见之。君子慎疑,宁当以日在之宿为文,以此知其必非房星也。

 

刘毓崧辨之云:

 

案《新唐书‧历志》云:“《书》曰:‘乃季秋月朔,辰弗集于房。’刘炫曰:房,所舍之次也。集,会也;会,合也。不合,则日蚀可知。或以房为房星,知不然者,且日之所在,正可推而知之。君子慎疑,宁当以日之宿为文。”与此《疏》之说语意正同。此《疏》盖亦光伯之笔,唐人削去其姓名,遂攘为己说耳。[13]

 

如刘氏举证者,此据《新唐书‧历志》引刘炫之说,可以证知《胤征‧正义》两文必出刘炫《述议》无疑。

 

 

 

刘毓崧像

 

潘重规先生推阐刘氏父子之意,撰《尚书旧疏新考》一文,[14]认为《尚书正义》实据刘炫《述议》为本,唐人驳正刘炫者无过十之一二,其余不驳者,悉用刘炫旧疏也。其说略云:

 

案《武成篇》曰:“惟一月壬辰旁死魄。”《传》曰:“旁,近也,月二日近死魄。”《正义》曰:“此月辛卯朔,朔是死魄,故月二日近死魄。魄者,形也,谓月之轮郭无光之处名魄也。朔后明生而魄死,望后明死而魄生。《律历志》云:‘死魄,朔也;生魄,望也。’《顾命》云:‘惟四月哉生魄。’《传》云:‘始生魄,月十六日也。’月十六日为始生魄,是一日为始死魄,二日近死魄也。顾氏解‘死魄’与小刘同;大刘以三日为始死魄,二日为旁死魄。”案此《疏》称“顾氏解‘死魄’与小刘同”者,即谓同于此《疏》“一日为始死魄,二日为近死魄也”。大刘以三日为始死魄,二日为旁死魄,与小刘异。据此,知冲远作《疏》实依小刘为本,间与大刘、顾氏校其同异。所谓与此异者,即指小刘《疏》而言。不然,此所谓“与小刘同”,小刘果何在也?此足明冲远作《疏》必以光伯为本。赖此“与小刘同”一语之存,而全书之底蕴尽宣,诚快事也。

 

若谓冲远兼取诸家,初无主客,则《正义序》列举疏人,顾氏先于小刘;此《疏》之说,顾、刘既同,则取顾氏之说已足。或则先列顾氏,校以小刘,于时则序,于辞则顺,何谓“顾氏解与小刘同”也?此又足明冲远所本,必以刘炫为主。……知此则披滞发蕴,全书皆可畅通矣。举此一条,不独知《正义》本于隋人,且即本于刘炫矣。

 

又案《吕刑篇》云:“下刑适重上服,轻重诸罚有权。”《传》曰:“一人有二罪”云云。《疏》曰:“……刘君以为上刑适轻,下刑适重,皆以为一人有二罪。……知不然者,案经既言‘下刑适重上服’,则是重上服而已,何得云轻赃亦备?……刘君妄为其说,故今不从。”据此《疏》冲远驳正刘君,特申其不从之故,又足明其余不驳者,即用刘君之说矣。

 

潘氏之说议论骏发,探赜抉隐,奏刀砉然。顾余详覈潘文所举诸证,除上引刘毓崧所举《胤征》二事,及此《武成》一例,可决《尚书正义》必本诸刘炫旧疏无疑。然但据此三例,遽断《正义》全疏悉以刘炫为本,且谓除孔颖达驳正刘炫诸处外,“其余不驳者,即用刘君之说”。余按此说尚觉轻断,即如所举《舜典》:“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正义》曰:“江南宋元嘉年,皮延宗又作《浑天论》,太史丞钱乐铸铜作浑天仪,传于齐梁。周平江陵,迁其器于长安,今在太史台矣”云云;[15]又“金作赎刑”,《正义》言:“后魏以金难得,合金一两收绢十匹。今律乃复依古,死罪赎铜一百二十斤”云云,[16]潘氏虽引《隋书‧天文志》、《刑法志》为证,知此所言“今在太史台”、“今律”云者,皆属隋事。然此及王鸣盛所举“大隋”三例,仅可证明《正义》承袭隋人旧疏,却不足以论断此《疏》专据刘炫也。因刘炫《尚书述议》久亡,遗说难稽,刘毓崧及潘氏此说果信然否,固难凭臆悬断。

 

余考日本故籍惟宗直本《令集解》引《尚书述议》二事,卷九《户令》引:

 

《尚书述议》云:“既历三纪,世反风移。”《注》云:“十二年曰纪。”《议》曰:“殷民迁周,已历三纪。十二年者,天之大数,岁星、大岁皆十二年而一周天,故十二年曰纪。”[17]

 

检《毕命篇‧正义》,此《疏》云:

 

……是殷民迁周,已历三纪。十二年者,天之大数,岁星、太岁皆十二年而一周天,故十二年曰纪。[18]

 

疏文与《令集解》所引《述议》全同,则此《疏》为《述议》旧文,断然可知矣。另《令集解》卷十四《赋役令》引:

 

《尚书‧旅獒篇》:“大保训于王曰:呜乎!明王慎德,四夷咸宾,无有远迩,毕献方物,惟服食器用也。”孔安国云云。《述议》曰:“惟可以供服食器用者,玄纁锦紵,供服也;橘柚菁茅,供食也;羽毛齿革瑶琨篠簜,供器用也。”[19]

 

检《旅獒篇‧正义》,其文与此所引《述议》悉同,[20]惟“玄纁锦紵”,今《正义》“锦”字作“絺”耳,是《正义》此文亦沿袭《述议》无疑。按二刘之书俱名《述议》,[21]直本所引,虽不记其为炫为焯,然据藤原佐世《日本国见在书目录》,但著录“《尚书述议》廿卷,隋国子助教刘炫撰”,[22]不载焯书,则日本国旧传惟炫书耳。《令集解》所引,其为刘炫《述议》固可知矣。

 

上举二事,似可证成潘氏之说,以《尚书正义》所据即刘炫《述议》,其未经唐人驳正者,皆刘炫旧疏也。惟此说尚有可疑处,考《吕刑篇》,孔《传》释“吕刑”名义云:“〔吕侯〕后为甫侯,故或称甫刑。”《正义》曰:

 

《礼记》、书传引此篇之言,多称为“甫刑曰”,[23]故《传》解之:“后为甫侯,故或称甫刑”。知“后为甫侯”者,以《诗‧大雅‧崧高》之篇〔为〕宣王之诗,云“生甫及申”;《扬之水》为平王之诗,云“不与我戍甫”,明子孙改封为甫侯。不知因吕国改作甫名?不知别封余国而为甫号?然子孙封甫,穆王时未有甫名,而称为“甫刑”者,后人以子孙之国号名之也,犹若叔虞初封于唐,子孙封晋,而《史记》称《晋世家》。然宣王以后改吕为甫,《郑语》史伯之言,幽王之时也,乃云:“申吕虽衰,齐许犹在”。仍得有吕者,以彼史伯论四岳治水,其齐许申吕是其后也,因上“申吕”之文而云“申吕虽衰”,吕即甫也。[24]

 

此疏释孔《传》之说,以《吕刑》又称“甫刑”者,乃因吕侯子孙后来改封甫侯故尔。然吕侯子孙改封于甫,史无明文,疏家不过因《崧高》、《扬之水》诗中有“甫”之称,臆为之说耳。惟如其说,既言吕侯子孙改封于甫,则穆王时固不应有“甫”之名号,[25]吕侯颁布之刑,自不得预称为“甫刑”;则称“甫刑”者,盖“后人以子孙之国名之”。然《大雅‧崧高》为宣王时之诗,《崧高》既言“生甫及申”,则知宣王以后已改吕为甫矣,何以幽王时史伯复言“申吕虽衰,齐许犹在”,不称“甫”而仍用“吕”之旧称?疏家因曲为之说,谓彼乃史伯论四岳治水云云。详绎疏文,《正义》因拘守孔《传》“先封吕侯,后为甫侯”之说,不免随处疑窦,疏家虽勉为弥缝,终觉左支右绌也。

 

刘炫别着《孝经述议》五卷,本传、《隋志》、《日本国见在书目录》并着于录,其书宋代以后中土久佚,日本尚存残本。[26]今检《孝经述议》卷二《天子章》“《甫刑》云:一人有庆,兆民赖之”,《述议》曰:

 

《吕刑》于今文为“甫刑”。孔于《尚书传》云“后为甫侯,故或称甫刑。”斯不然矣。《诗‧大雅‧崧高》之篇,宣王之诗也,已言“惟申及甫”;《外传》史伯之言,幽王时也,乃云“申吕犹在”,是非先为吕而后为甫也。此“甫”、“吕”之字,古文异文,事经燔书,各信其学,后人不能改正,两存之耳,非先后异封也。[27]

 

刘炫驳《尚书》孔《传》“后为甫侯”之说,认为“吕”、“甫”之字乃“古文异文”耳,非“先后异封”也,其说与《尚书正义》截然而异。设如潘重规先生之说,《尚书正义》皆本刘炫《述议》,则同一刘炫之说,何以自相悖戾如此?

 

又《吕刑篇‧书序》:“吕命,穆王训夏赎刑,作《吕刑》。”孔《传》曰:“吕侯以穆王命,作书训畅夏禹赎刑之法,更从轻以布告天下。”《正义》云:

 

《周礼》职金掌受士之金罚、货罚,入于司兵,则周亦有赎刑。而远训夏之赎刑者,《周礼》唯言士之金罚,人(按即“民”字)似不得赎罪;纵使亦得赎罪,赎必异于夏法,以夏刑为轻,故祖而用之。……周承暴虐之后,不可顿使太轻,虽减之轻,犹重于夏法。成、康之间,刑措不用;下及穆王,民犹易治,故吕侯度时制宜,劝王改从夏法。[28]

 

刘炫《孝经述议》则言:

 

《周礼》职金掌士之金罚、货罚,则周亦有赎。吕侯不训周赎而训夏赎者,周人制刑,重于夏世。于时上失其道,民不堪命,故训夏刑,所以宽其民,美其事,故《尚书》着其法也。[29]

 

二者解说吕侯不用周赎而“训夏赎刑”之故,其说截然而异。《尚书正义》以为:穆王承成、康之后,“民犹易治,故吕侯度时制宜,劝王改从夏法”;刘炫《孝经述议》则谓:“于时上失其道,民不堪命,故训夏刑,所以宽其民。”二说枘凿,较然易知。

 

按此二例,但释“吕刑”名义耳,《正义》与刘炫之说已违异若此,然则刘毓崧、潘重规先生言《尚书正义》除唐人驳正刘炫之语外,“其余不驳者”,皆即刘炫之说,知不然矣。意者,上引《吕刑‧正义》两文,盖即刘焯之说,请进而论之。《尚书正义序》论二刘得失云:

 

焯乃织综经文,穿凿孔穴,诡其新见,异彼前儒,非险而更为险,无义而更生义。……使教者烦而多惑,学者劳而少功,过犹不及,良为此也。

 

炫嫌焯之烦杂,就而删焉。虽复微稍省要,又好改张前义,义更太略,辞又过华,虽为文笔之善,乃非开奖之路。[30]

 

据此,知刘焯义疏好“织综经文,穿凿孔穴”,“非险而更为险,无义而更生义”,刘炫嫌其烦杂,就而删焉;而炫书则“好改张前义(即刘焯之说),义更太略,辞又过华”。然则刘焯犹存北学“深芜”之本色,刘炫则近于南学之“约简”矣,此二家义疏神貌之异也。

 

今观上举《正义》疏释吕侯“训夏赎刑”之故,先据《周礼》职金职掌,以证周代自有赎刑;周既有赎刑,而吕侯乃训夏之赎刑者,则因“《周礼》惟言士之金罚,民似不得赎罪;纵使亦得赎罪,赎必异于夏法。以夏刑为轻,故祖而用之”。实则载籍于夏、周赎刑异同,初无明文,此不过因孔《传》“从轻”之语敷衍为说耳。既以夏刑为轻,然《周礼》刑数二千五百,《吕刑》五刑之属三千,其刑数反较《周礼》为多,似与“夏刑为轻”之说不合矣;疏家因更分说《周礼》五刑墨、劓、宫、剕、杀罪各五百,“轻刑少而重刑多”;《吕刑》则墨、劓皆千,剕刑五百,宫刑三百,大辟二百,是“轻刑多而重刑少”,故“训夏赎刑”是改重从轻也。孔《传》“从轻”之意,既析言明白矣,疏家乃“非险而更为险,无义而更生义”,逆问:周公既为圣人,当相时制法,何以反使刑罚太重,致穆王需“训夏赎刑”,改易从轻?疏家因此反复阐述夏法所以为轻、周公制法何以重于夏刑,以及吕侯劝穆王改从夏法之故,以明周公制法“非不善也”。下文更重申吕侯虽能“度时制宜”,然非其才高于周公。云云之说,累累数百言,此非即孔颖达所讥“织综经文,穿凿孔穴”、“无义而更生义”、“使教者烦而多惑”者耶?此正北学穷其枝叶“深芜”之本色。然则上引《吕刑疏》二文,鄙意以为此即刘焯之说,谅非过论。而刘炫“嫌焯之烦杂,就而删焉”,且“好改张前义”,由上举《孝经述议》两文证之,知其说《甫刑》名义,吕侯何以“训夏赎刑”之故,均改易焯说,义背孔《传》,故《正义》屏之而采用刘焯之说。

 

《北史》刘焯本传云:

 

刘炫聪明博学,名亚于焯,故时人称“二刘”焉。天下名儒后进,质疑受业,不远千里而至者,不可胜数。论者以为数百年已来,博学通儒无能出其右者。[31]

 

 

 

《北史》,明刻本

 

时论推挹如此。《尚书正义序》亦称诸家义疏,“惟刘焯、刘炫最为详雅”。乃今通检《正义》全书,引用刘焯之说者仅六事,其明引小刘者亦止六事,而引顾彪之说反多达五十事(其余蔡大宝、巢猗辈之说俱未之取),岂非轻重失衡乎?今考《皋陶谟》:“曰赞赞襄哉”,《正义》言:

 

王肃云:“赞赞,犹赞奏也。”顾氏云:“襄,上也,谓赞奏上古行事而言之也。”经云“曰”者,谓我上之所言也。《传》不训“襄”为上,已从“襄陵”而释之。故二刘并以“襄”为因,若必为因,孔《传》无容不训。其意言进习上古行事,因赞成其辞而言之也。《传》虽不训“襄”字,其义当如王说。[32]

 

又《泰誓上》:“惟宫室台榭陂池侈服,以残害于尔百姓”,孔《传》:“侈,谓服饰过制,言匮民财力为奢丽。”《正义》云:

 

侈,亦奢也,谓衣服采饰过于制度,言匮竭民之财力为奢丽也。顾氏亦云“华侈服饰”;二刘以为宫室之上而加侈服。据孔《传》云“服饰过制”,即谓人之服饰,二刘之说非也。[33]

 

此两疏“二刘”同称,即刘炫承用焯说之验也。惟两《疏》俱以二刘之说非孔《传》之义,因别据顾彪之说以易之。今通覈《正义》全书引顾彪说各条,其例略可推知。盖《正义》本参酌二刘而依用之,其二刘之说与《传》义违背者,则用顾说以易之;二刘之说互异者,或迳为去取,或参酌顾说以定其从违;而二刘义有未尽者,间载顾说以备其义,《正义序》所谓“质近代之异同,存其是而去其非,削其烦而增其简”也。盖意在剪裁参合二刘疏义自成一书,故所据二刘之说俱不明着之;其明出大小刘者,非二刘互异较其从违,即二刘与孔《传》异义,改用顾氏以易之也。

 

刘焯《疏》义,除《正义》所引六事外,群籍俱未引及,故无法与《正义》逐一比勘。然细加钩稽,《正义》兼采刘焯之说,亦非全无迹可寻。前引潘重规先生论《武成疏》,据《疏》末有“顾氏解‘死魄’与小刘同。大刘以三日为始死魄,二日为旁死魄”之语,因据之推定此《疏》“顾氏解‘死魄’与小刘同”以上之文,当为刘炫旧疏,所见甚卓,确不可易。余考《洪范》:“无虐茕独而畏高明”,孔《传》:“茕,单,无兄弟也;无子曰独。单独者不侵虐之,宠贵者不枉法畏之。”《正义》曰:

 

《诗》云“独行茕茕”,是为单,谓无兄弟也。无子曰独,《王制》文。“高明”与“茕独”相对,非谓才高,知宠贵之人位望高也。不枉法畏之,即《诗》所谓“不畏强御”是也。此经皆是据天子,无陵虐茕独而畏避高明宠贵者。顾氏亦以此经据人君;小刘以为据人臣,谬矣。[34]

 

以《武成疏》例之,此《疏》“顾氏亦以此经据人君”以上之文,当即刘焯说义,“亦”之云者,顾彪之说亦同其说也。盖刘焯以“此经皆据天子”言,“顾氏亦以此经据人君”,独“小刘以为据人臣”。此《疏》末既斥小刘为误,则此一截当为刘焯义疏审矣。即此一端,可知唐人《尚书正义》实参酌、截取二刘义疏依用之,非如刘毓崧、潘重规所言,专据刘炫一家也。

 

另按《召诰》:“乃社于新邑,牛一、羊一、豕一。”孔《传》云:“告立社稷之位,用太牢也。共工氏子曰句龙,能平水土,祀以为社;周祖后稷能殖百谷,祀以为稷。”《正义》云:

 

句龙能平水土,祀之以为社;后稷能殖百谷,祀以为稷,《左传》、《鲁语》、《祭法》皆有此文。汉世儒者说社稷有二,《左氏说》:社稷惟祭句龙,后稷人神而已,是孔之所用。《孝经说》:社为土神,稷为谷神,句龙、后稷配食者,是郑之所从。而《武成篇》云“告于皇天后土”,孔以后土为地。[35]言“后土,社也”者,以《泰誓》云“类于上帝,宜于冢土”,故以后土为社也。小刘云:“后土与皇天相对,以后土为地。”若然,《左传》云“句龙为后土”,岂句龙为地乎?[36]

 

此《疏》末称小刘“以后土为地”云云而驳之,则“小刘”以上之文,当亦原本刘焯义疏固可知也。盖此以二刘对举,刘炫以后土为地,[37]与孔《传》、刘焯以“后土为社”之说互异,所谓炫“好改张前义”,故《正义》黜之。另检《武成篇》:“告于皇天后土”,《正义》云:

 

此告“皇天后土”,即《泰誓》上篇“类于上帝,宜于冢土”,故云“后土,社也”。昭二十九年《左传》称句龙为后土,后土为社,是也。僖十五年《左传》云:“戴皇天而履后土”,彼晋大夫要秦伯,故以地神后土言之,与此异也。[38]

 

按《召诰疏》既言刘炫解《武成》以后土为地,今《武成疏》不见刘炫是说,反以“后土为社”,与小刘异旨,则此《疏》亦据刘焯义疏甚明。合此数证,则《尚书正义》兼用刘焯之说,固无疑义矣。

 

刘文淇谓《左传正义》除唐人驳正刘炫之语外,其余皆原本刘炫旧疏,李慈铭疑其说而未能证其非,惟言“存此一段公案可耳”。[39]潘重规先生论《尚书正义》,亦据刘文淇之说;今以刘炫《孝经述议》证之,可灼然明断其非。兹复由本疏推勘,知《尚书正义》实参用二刘义疏,非专据刘炫一家也。

 

结语

 

综上各节所考,可得而言者,约有数端:

 

一、《尚书孔传》之北传,学者多据《北齐书》、《北史》之文,以为在北齐武平末;孔颖达《正义》、皮锡瑞《经学历史》则谓隋初始传河朔。今以郦道元《水经注》证之,知孔《传》北魏时已传行河朔矣,非武平末费甝《义疏》北传,北方学者始见孔《传》也。

 

二、皮锡瑞谓北朝经学之并于南学,系因“人情既厌故喜新,学术又以华胜朴”所致。今据北朝各史《儒林传》考之,知北学本身之荒疏实其主因。

 

三、皮氏疑《北史‧儒林传》“何休《公羊注》大行河北”之语,为非实录。实则《北史》此文当本《魏书‧儒林传序》,今据《魏书》志传证之,其说应可信也。特当时学风不尚墨守,学者多三传兼习,故鲜以《公羊》专门名家耳。

 

四、《尚书正义》一书,论者谓其书除唐人驳正刘炫诸处外,其余皆本刘炫旧疏。因刘炫《尚书述议》久亡,此一推论迄难断其然否。今证以日本所存刘炫《孝经述议》残本,更由本疏推勘,可决此《疏》实参酌二刘义疏而依用之,非专据刘炫一家之学也。

 

注释:
 
[1]《毛诗注疏》,嘉庆二十年江西南昌府学刊本,卷首,页1-2。
 
[2]《礼记注疏》,嘉庆二十年江西南昌府学刊本,卷首,页3。
 
[3]《春秋左传注疏》,嘉庆二十年江西南昌府学刊本,卷首,页2-4。
 
[4]《尚书注疏》,卷首,页2-3。
 
[5]按《尚书正义序》与《毛诗》、《礼记》、《左传》三经《正义序》,撰人应非一手。知者,三序称诸家旧疏,并言“其为义疏者”云云,此序独称“正义”;三序言“今奉敕删定”,此序则言“今奉明敕,考定是非”,其用语不同;而三序俱明着所本旧疏,惟《尚书正义序》独不然。
 
[6]皮锡瑞《经学历史》,页198。
 
[7]《尚书注疏》,卷十一,页24。
 
[8]王鸣盛《蛾术编》,卷一,页19。
 
[9]王鸣盛《尚书后案》,《清经解》,卷四三〇,页33。又,洪颐煊《读书丛录》“《五经正义》用旧疏”条,其说略同(光绪十三年,吴氏醉六堂重刊本,卷八,页15-16),兹不具录。
 
[10]刘文淇《左传旧疏考正》,《清经解续编》本,卷首《自序》。
 
[11]见《清经解续编》,卷一三四五、一三四六。
 
[12]《尚书注疏》,卷七,页9;刘毓崧《尚书旧疏考正》,《清经解续编》,卷一三四六,页15。
 
[13]《尚书注疏》,卷七,页10;又《尚书旧疏考正》,页16。
 
[14]潘重规《尚书旧疏新考》,1956年,《学术季刊》4卷第3期,页1-10。
 
[15]《尚书注疏》,卷三,页7。按“太史台”,“台”字原误作“书”,兹从阮氏《校勘记》改。
 
[16]同上注,卷三,页16。
 
[17]〔日本〕惟宗直本纂《令集解》,1924年,东京:国书刊行会排印本,页306。
 
[18]《尚书注疏》,卷十九,页7。
 
[19]《令集解》,页469。
 
[20]《尚书注疏》,卷十三,页2。
 
[21]《北史》、《隋书》刘焯本传,并言刘焯着《五经述议》行于世。其书《隋志》不载,《新唐志》著录刘焯《尚书义疏》三十卷(按《旧唐书》作二十卷,“三”字疑误);而《刘炫传》则言炫着《尚书述议》二十卷,《隋志》作“述义”。
 
[22]〔日本〕藤原佐世编《日本国见在书目录》,《古逸丛书》本,页3。
 
[23]按王鸣盛《尚书后案》卷二十七云:“《孝经》引‘一人有庆’二句;《礼记》引‘苗民匪用命’二句,又引‘一人有庆’二句,又引‘播刑之迪’句,又引‘敬忌’句,又引‘德威’二句,皆作‘甫刑’。”(《清经解》,卷四三〇,页1)
 
[24]《尚书注疏》,卷十九,页17。
 
[25]按《史记‧周本纪》云:“甫侯言于王,作修刑辟。”亦以“吕侯”为“甫侯”。
 
[26]刘炫《孝经述议》,中土久亡。1942年,日本学者武内义雄教授,时任国宝调查委员,于访查舟桥清贤家所藏先代故籍时,发现《述议》古写残卷,存卷一、卷四两卷。其余所阙三卷,林秀一复就日本旧籍过录之《述议》遗文,搜辑排比,纂为《孝经述议复原に关する研究》一书,《孝经述议》旧貌,居然可见。
 
[27]林秀一《孝经述议复原に关する研究》,1953年,东京:文求堂书店,页230。
 
[28]《尚书注疏》,卷十九,页16-17。
 
[29]林秀一《孝经述议复原に关する研究》,页231。
 
[30]《尚书注疏》,卷首,页3。
 
[31]《北史》,页2763。
 
[32]《尚书注疏》,卷四,页24。
 
[33]同上注,卷十一,页5。
 
[34]《尚书注疏》,卷十二,页13。
 
[35]按《武成篇》:“告于皇天后土”,孔《传》:“后土,社也。”(《尚书注疏》,卷十之一,页22)此云“孔以后土为地”,“地”字当作“社”,阮元《校勘记》失校。
 
[36]同上注,卷十五,页4。按孔《传》“周祖社稷”,“祖”字原误“祀”,从阮《校》改。
 
[37]刘炫《孝经述议》卷二云:“社稷之义,《传》无明解。许慎《五经异义》载《古春秋左氏说》:社祭句龙,稷祭柱弃。《今孝经说》:社为土神,稷为谷神。郑玄以为社者,五土之总神,稷为百谷之总神,其祭必用先王之官善于其事而死者配之。言句龙、后稷配食而已,其神非独祭句龙、后稷也。案《周礼》之重社稷,与郊天略同。大宗伯职曰:‘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岳’,若是句龙之徒,不当在五岳先也。王者左宗庙,右社稷,若是古之人臣,不得与宗庙等也。《郊特牲》曰:‘社者,神地之道’、‘祭土而主阴气’,据祭土、神地之言,则郑玄以社为土神,近得其实。汉世为古学者,皆未见孔《传》。《古文尚书‧武成篇》云云,孔《传》云:‘后土,社也。’其文‘后土’与‘皇天’相配,孔以后土为社,则孔以社为土神,义如郑说。《书序》云:‘汤既胜夏,欲迁其社,不可。’孔《传》云:‘汤革命创制,变置社稷,而后世无及句龙者,故不可而止。’彼欲迁者,迁配食社者,故以句龙解之,不谓社稷非土谷神也。《召诰》孔《传》云:‘共工氏子曰句龙,能平九土,祀以为社;周祖后稷,能殖百谷,祀以为稷。’亦指解配食者也。”(林秀一《述议复原》,页236)此刘炫说“社稷”之义也,旧不详其说,兹悉引之以备考。据此文,则刘炫用郑玄及《孝经》今文家说,以社为土神,稷为谷神,而以句龙、后稷为配食者,并谓孔《传》解“后土”为社,即以社为土神,说与《正义》所据刘焯之说全异。
 
[38]《尚书注疏》,卷十之一,页22。
 
[39]李慈铭着,由云龙辑《越缦堂读书记》,1963年,北京:中华书局,页130。余考《令集解》卷十一《户令》引“杜预注《左传》曰:‘并畔为畴也。’刘炫云:‘田中之高地,种瓜豆之地也。’”(页352)此并引杜《注》及刘炫之说,盖节引小刘《左传述议》也。按杜预此《注》见襄公三十年,然《正义》不见刘炫此说,即此一例,可见唐人于南北朝旧疏自有裁剪去取,非尽如刘文淇所言者。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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