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强】朱子论学的心学工夫论——兼及“朱陆异同”之会通

栏目:学术研究
发布时间:2021-06-22 10:53:32
标签:朱陆异同
刘强

作者简介:刘强,字守中,别号有竹居主人,笔名留白,西历一九七〇年生,河南正阳人。现任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原诗》主编。兼任贵阳孔学堂学术委员会委员、“世说学”研究会副会长兼秘书长、中国陶渊明研究会理事、上海市写作学会副会长、台湾东华大学等多所高校客座教授等。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儒学与古典诗学、文言小说的教学与研究。已发表学术论文及书评随笔200余篇,出版著作《世说新语会评》《有刺的书囊》《竹林七贤》《惊艳台湾》《世说学引论》《曾胡治兵语录导读》《古诗写意》《世说三昧》《魏晋风流》《穿越古典》《清世说新语校注》《论语新识》《世说新语研究史论》《世说新语资料汇编》《四书通讲》《世说新语新评》等二十余种。

朱子论学的心学工夫论——兼及朱陆异同之会通

作者:刘

来源:作者授权儒家网发布,原载《朱子学刊》2018年第1期(第三十一辑)

 

内容提要:以往对朱子的研究,多将其当作理学宗师,而忽略其心学造诣,尤其是朱子论学的心学功夫论,未能引起足够重视。事实上,朱子论学主张“心与理一”“心要在腔子里”“读书须是虚心切记”等,皆如钱穆先生所说“未尝外心而言理,亦未尝外心而言性”,本质上可与陆王心学相得益彰,融通无碍。哲学史上聚讼不已的“朱陆异同”说,诚未可仅以“朱理陆心”视之,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故朱子不唯是一理学宗师,诚亦一心学巨擘也。

 

关键词:朱熹;心学功夫论;朱陆异同;会通

 

一、“心与理一”

 

朱子之学,博矣深矣,森然浩然,几无涯涘之可寻。其深究理学者自不待言,而于心学之深造自得处则易为学者所忽略。如冯友兰先生就认为:“朱子言‘性即理’,象山言‘心即理’。此二言虽只一字之不同,而实代表二人哲学之重要的差异。”“若以一、二语以表示此种差异之所在,则可谓朱子一派之学为理学,而象山一派之学,则心学也。”[1]此论一出,影响颇大,以至于理学、心学双水分流,泾渭分明。实则朱子不唯是一理学宗师,诚亦一心学巨擘也。上个世纪四十年代,钱穆先生撰《朱子心学略》[2]一文,指出:“程朱主性即理,陆王主心即理,学者遂称程朱为理学,陆王为心学,此特大较言之尔。朱子未尝外心而言理,亦未尝外心而言性,其《文集》《语类》,言心者极多,并极精髓,有极近陆王者。”充分肯定朱子在心学上之价值,可谓孤明先发。1970年,钱氏又撰《朱子学提纲》,再申此意云:

 

后人又多说,程朱主性即理,陆王主心即理,因此分别程朱为理学,陆王为心学。此一区别,实亦不甚恰当。理学家中善言心者莫过于朱子。[3]

 

好一个“理学家中善言心者莫过于朱子”!换言之,朱子虽昌明理学,亦未尝不是一心学家也!今结合《朱子语类》[4]及相关文献,对朱子论学之“心学工夫论”稍作申述,以明上述论断之信实不诬。

 

一向以为,阳明“心即理”之说[5]乃从象山而来,殊不知朱子承接程颐“性即理”之说,早有“心与理一”之论。钱穆《朱子学提纲》举其例甚多,如:“心与理一,不是理在前面为一物,理便在心之中。”“仁者心与理一,心纯是这道理。”“性便是心之所有之理。”“心便是理智所会之地。”“性是理,心是包含该载敷施发用底。”“心、性、理,拈着一个,则都贯穿。”“理无心,则无着处。”“所觉者心之理,能觉者气之灵。”“心者人之神明,所以具众理而应万事。”[6]……盖朱子虽有“知先行后”之说,却从来不曾将外物之理与存心养性打作两截。朱子论仁,说:“仁者,心之德,爱之理。”“爱之理,便是心之德。”亦将“心”与“理”等量齐观。今人束景南先生《朱子大传》乃朱子研究一大巨著,诚为朱子学之功臣,然在论及“鹅湖之会”及“朱陆异同”时,亦说:“朱熹以心与理为二,理是本体,心是认识的主体;陆九渊以心与理为一,以心通贯主体与客体。”[7]此论显然承袭旧说,未为笃论。

 

今按,朱子辟禅学,明言:“吾以心与理为一,彼以心与理为二。彼见得心空而无理,此见得心虽空而万理咸备。”又说:“儒释之异,正为吾以心与理为一,而彼以心与理为二耳。然近世一种学问,虽说心与理为一,而不察乎气禀物欲之私,故其发亦不合理,却与释氏同病,又不可不察。”[8]既然说“心与理为一”,分明便是“心即理”之义也。

 

在为学工夫上,朱子更重视心的作用。他说:“凡学须要先明得一个心,然后方可学。”“自古圣贤相传,只是理会一个心。”“之所以为学者,以吾之心未若圣人之心故也。若吾之心及与天地圣人之心无异,则尚何学之为?”又说:“学圣人之道,乃能知圣人之心。知圣人之心以治其心,而至于与圣人之心无以异,是乃所谓传心。岂曰不传其道而传其心,不传其心而传己之心哉?”

 

由此可知,朱子之学,实乃集心学与理学之大成,未可以偏盖全也。

 

二、“心要在腔子里”

 

如说“心与理一”乃朱子心学之总纲,那么,其论学的心学功夫论便是围绕此一总纲而展开。

 

众所周知,孟子乃心性之学开山祖,无论程朱还是陆王,追本溯源,皆出自孟子[9]。孟子的心学功夫论,最具精神塑造力量的便是“求放心”之说。孟子说:“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告子上》)此处的“放”,盖丢失之意。既有“放失”,则必先“存有”。所“存有”者何?孟子乃以“四心”该之,曰:“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告子上》)

 

孟子以为,此四心“非由外铄,我固有之”,“求则得之,舍则失之”。孟子还说:“非独贤才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所识穷乏者得我而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谓失其本心。”(《孟子·告子上》)此与“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离娄下》),正相发明。孟子又顺此而提出“存心”之说:“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离娄下》)“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告子上》)由此可知,孟子的“养心”“存心”之说,皆从“求放心”而来。在孟子看来,若能仁义礼智存乎心,则大人君子之事备矣!进而言之,“求放心”,非一蹴可就之事,需学者一生力行不倦。

 

这便是孟子的心学功夫论。此一话头,不断为后儒所发明。如程明道说:“心要在腔子里。”[10]更有俗语云: “心欲出樊笼外,心要在腔子里。”(《增广贤文》四百八十一)皆孟子“求放心”之余绪。朱子一生“尊德性而道问学”,时时省察,刻刻精进,端赖其能贯彻“求放心”之旨:

 

今说求放心,说来说去,却似释老说入定一般。但彼到此便死了;吾辈却要得此心主宰得定,方赖此做事业,所以不同也。如《中庸》说“天命之谓性”,即此心也;“率性之谓道”,亦此心也;“修道之谓教”,亦此心也;以至于“致中和”,“赞化育”,亦只此心也。致知,即心知也;格物,即心格也;克己,即心克也。非礼勿视听言动,勿与不勿,只争毫发地尔。所以明道说:“圣贤千言万语,只是欲人将已放之心收拾入身来,自能寻向上去。”今且须就心上做得主定,方验得圣贤之言有归著,自然有契。(《朱子语类》卷十二《持守》)

 

这不是心学是什么?朱子又说:“人心万理具备,若能存得,便是圣贤,更有何事?”“自古圣贤,皆以心地为本。圣人千言万语,只要人不失其本心。”这与陆象山“发明本心”岂不异曲同工?朱子论读书,名言警句甚多,不少即是“心学功夫论”。如:

 

人心不在躯壳里,如何读得圣人之书。只是杜撰凿空说,元与他不相似。(《朱子语类》卷十一《读书法下》)

 

朱子《与吕子约》称:“孟子言‘学问之道,惟在求其放心’,而程子亦言‘心要在腔子里’。今一向耽着文字,令此心全体都奔在册子上,更不知有己,便是个无知觉不识痛痒之人,虽读得书,亦何益于吾事邪?”[11]又,朱子《答杨子直》亦称:

 

学者堕在语言,心实无得,固为大病。然于语言中,罕见有究竟得彻头彻尾者。盖资质已是不及古人,而工夫又草草,所以终身于此若存若亡,未有卓然可恃之实。近因病后,不敢极力读书,闲中却觉有进步处。大抵孟子所论求其放心,是要诀尔。[12]

 

事实上,孟子的“求放心”,归根结底,还是孔子的“为己之学”!故孟子论“养心”时乃引孔子之言说:“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与?”(《孟子·告子上》)是知后世所谓“心学”,皆孔学之后继新知也!

 

针对学者驰骛于外求的弊端,朱子说:“切须去了外慕之心!”又说:“有一分心向里,得一分力;有两分心向里,得两分力。”(《朱子语类》卷九学二《总论为学之方》)在论“持守”一篇,朱子甚至将“心”当作敌人,必欲“降服”而后快!他说:“人只有个心,若不降伏得,做甚么人!”“扶起此心来斗!”(《朱子语类》卷十二《持守》)这与后来阳明所言“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其揆一也!朱子还说,因为心易涣散与“走作”,故须花大力气去“防闲”:

 

人只一心。识得此心,使无走作,虽不加防闲,此心常在。

 

人精神飞扬,心不在壳子里面,便害事。

 

未有心不定而能进学者。人心万事之主,走东走西,如何了得!(《朱子语类》卷十二《持守》)

 

又,朱子《答窦文卿》说:“为学之要,只在着实操存,密切体认,自己身心上理会。切忌轻自表襮,引惹外人辩论,枉费酬应,分却向里工夫。”[13]这后一句,真是深中时弊。当今学人,包括我本人,真不知有多少坐此病痛者!大可效法朱子,痛定思痛,反己自讼也!

 

三、“读书须是虚心切己”

 

《朱子语类》卷九《论知行》,谈为学读书之道,反复强调“做工夫”:

 

学者吃紧是要理会这一个心,那纸上说底,全然靠不得。或问:“心之体与天地同其大,而其用与天地流通”云云。先生曰:“又不可一向去无形迹处寻,更宜于日用事物、经书指意,史传得失上做工夫。即精粗表里,融会贯通,而无一理之不尽矣。”(卷九《论知行》)

 

尤其是,朱子多次说到“虚心”对于读书治学的重要性。如:

 

问:看文字,为众说杂乱,如何?曰:且要虚心,逐一说看去。看得一说,却又看一说。且依文看,逐处各自见个道理,久之自然贯通。

 

问《易》如何读?曰:“只要虚心以求其义,不要执己见。读他书亦然。”

 

读书惟虚心专意,循次渐进,为可得之。如百牢九鼎,非可一嘬而尽其味。

 

朱子认为,唯有“存心”“虚心”,方可“穷理”:

 

一心具万理。能存心,而后可以穷理。

 

心包万理,万理具于一心。不能存得心,不能穷得理;不能穷得理,不能尽得心。

 

穷理以虚心静虑为本。

 

虚心观理。   

 

或问:“而今看道理不出,只是心不虚静否?”曰:“也是不曾去看。会看底,就看处自虚静,这个互相发。”(卷九《论知行》)

 

在《论读书》一卷,朱子更是反复阐明“虚心”之旨:

 

读书须是虚心切己。虚心,方能得圣贤意;切己,则圣贤之言不为虚说。 

 

看文字须是虚心。莫先立己意,少刻多错了。又曰:“虚心切己。虚心则见道理明;切己,自然体认得出。”

 

圣人言语,皆天理自然,本坦易明白在那里。只被人不虚心去看,只管外面捉摸。及看不得,便将自己身上一般意思说出,把做圣人意思。

 

凡看书,须虚心看,不要先立说。看一段有下落了,然后又看一段。须如人受词讼,听其说尽,然后方可决断。

 

看前人文字,未得其意,便容易立说,殊害事。盖既不得正理,又枉费心力。不若虚心静看,即涵养、究索之功,一举而两得之也。

 

大抵义理,须是且虚心随他本文正意看。

 

读书遇难处,且须虚心搜讨意思。有时有思绎底事,却去无思量处得。(卷十一《读书法下》)

 

在朱子看来,“虚心”绝不仅是一种态度,更是一种切己无妄的修身“工夫”!钱穆先生总结朱子读书工夫说:“不知朱子读书,同时即是心地工夫。朱子教人要能具备虚心,专心,平心,恒心,无欲立己心,无求速效心,无好高心,无外务心,无存惊世骇俗心,无务杜撰穿凿心,能把自己放低,退后,息却狂妄急躁,警惕昏惰闲杂。能如此在自己心性上用功,能具备此诸心德,乃能效法朱子之读书。故朱子教人读书,同时即是一种涵养,同时亦即是一种践履。朱子教人读书,乃是理学家修养心性一种最高境界,同时亦即是普通读书人一条最平坦的读书大道。”[14]今人读书,师心自用,目空一切,动辄粪土圣贤,厚诬古人,正坐不能“虚心”之病也!

 

朱子以心论学,本末、表里、精粗、内外,无不该备贯通,真探心髓,读来颇有其所谓“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之感!

 

四、“只敬,则心便一”

 

朱子的心学功夫论,看似并无次第,实则又有一脉络可寻。如前面说“虚心”,后面又说“宽心”;唯有“虚心”,方得“宽心”:

 

大著心胸,不可因一说相碍。看教平阔,四方八面都见。

 

便是看义理难,又要宽著心,又要紧著心。这心不宽,则不足以见其规模之大;不紧,则不足以察其文理。(《朱子语类》卷九《论知行》)

 

读书,放宽著心,道理自会出来。若忧愁迫切,道理终无缘得出来。(卷十《读书法上》)

 

放宽心,以他说看他说。以物观物,无以己观物。(卷十一《读书法下》)

 

好一个“以物观物”!实则是说摆脱成见,放下我执,将此心“虚静”“平阔”,如此才能打开蔽障,拨云见日!而由此又可与“敬心”打通一气。朱子说:

 

“敬”之一字,真圣门之纲领,存养之要法。一主乎此,更无内外精粗之间。(卷十二《持守》)

 

实则“敬”之一字,原本即是孔门心学工夫。《论语》中“敬”字出现甚多。如“敬事而信”、“修己以敬”;如仲弓问仁,夫子告之以“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还是说“敬”。又如子游问孝,子曰:“不敬,何以别乎?”子张问行,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樊迟问仁。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君子立身处世,事上接下,无处不可用“敬”。《周易·系辞》曰:“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这里的“直内”,其实便是“存心”“养心”之义。故小程子说:“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15]

 

朱子学接二程,故于“敬”亦极重视,甚至将“敬”当作“存心”的唯一法门。他说:

 

“敬”字,前辈都轻说过了,唯程子看得重。人只是要求放心。何者为心?只是个敬。人才敬时,这心便在身上了。

 

“敬”字工夫,乃圣门第一义,彻头彻尾,不可顷刻间断。(卷十二《持守》)

 

初学于敬不能无间断,只是才觉间断,便提起此心。只是觉处,便是接续。某要得人只就读书上体认义理。日间常读书,则此心不走作;或只去事物中羁,则此心易得汨没。知得如此,便就读书上体认义理,便可唤转来。

 

只有怀此敬心,学问才可坚实,道理方可通贯,知行方能合一。朱子又说:“只敬,则心便一”。“敬,只是此心自做主宰处。”“人常恭敬,则心常光明。”“敬则天理常明,自然人欲惩窒消治。”等等。这些论说,均可见出朱子论学,并非驰骛于外物上穷理致知,而是非常重视心性的修养工夫。

 

在朱子的理学体系中,“心”实具有本体之意义。如说“心是知觉,性是理”,“心与理为一,不是理在前面为一物。理便在心之中。”“发明‘心’字,曰:一言以蔽之,曰‘生’而已。‘天地之大德曰生’,人受天地之气而生,故此心必仁,仁则生矣。”又说:“心之本体无不善。……学问只要心里见得分明,便从上面做去。”(《朱子语类》卷五)朱子此言启发阳明处不少。阳明说:“至善是心之本体。”“至善只是此心纯乎天理之极便是。”[16]皆是朱子之余绪也。

 

总之,在朱子的论学言说中,实在看不出有任何“重理轻心”之处,毋宁说,“心”比“理”更具能动性和主动性,无心则无理也。故朱子理学,实亦“心学”,总谓之“人学”也!

 

五、余论:“朱陆异同”之会通

 

关于朱子论学之心学功夫论,今姑粗论之如上。而于“朱陆异同”,亦有些感想,且置于篇末,以为余论。

 

窃以为,古人之学,气象浑朴,虽有异同,而未必定分轩轾,若断章取义,挂一漏万,极易南辕北辙,入宝山而空手回。此其一。其二,即便各家各派,确有义理之差异,观点之分歧,亦未尝不可调和之,折中之。汉末儒释道各家并峙,衢路分明,而后有魏晋玄学出,折衷弥缝,辩异玄同,乃成一代之学。唐代佛老禅宗盛行,儒门淡泊,而后有宋明理学出,吐故纳新,夺胎换骨,又成一代之学。是故,程朱理学也好,陆王心学也罢,亦只是后人大体言之,未可定于一是,更不必执一而论。即便哲学史上聚讼不已的“朱陆异同”说,亦未可以“朱理陆心”视之,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朱子既未尝外心而论理,而象山又何尝外理而论心?象山之学,虽以“发明本心”为旨归,但其亦极重“理”,尝曰:

 

盖心,一心也,至当归一,精义无二,此心此理,实不容有二。……仁即此心也,此理也。求则得之,得此理也;先知者,知此理也;先觉者,绝此理也;爱其亲者,此理也;敬其兄者,此理也;见孺子将入井而有怵惕恻隐之心,此理也;可羞之事则羞之,此理也;可恶之事则恶之,此理也;是知其为是,非知其为非,此理也;宜辞而辞,宜逊而逊,此理也;敬此理也,义亦此理也;内此理也,外亦此理也。[17]

 

若单读此段,与朱子又有何异?须知学术争论,亦常有俗语“话赶话”之况,彼此各执一端,机锋相向,意在标明己说,唇枪舌剑时,欲其义理圆融,滴水不漏,“非不为也,实不能也”。“朱陆异同”可作如是观,阳明学与朱子学何谓不然?阳明《朱子晚年定论序》称:“予既自幸其说之不谬于朱子,又喜朱子之先得我心之同。”[18]又尝说:“然则某今日之论,虽或于朱子异,未必非其所喜也”[19]。“吾之心与晦庵之心,未尝异也”,“若其余文义解得明当处,如何动得一字”![20]分明以朱子晚年之学为“正学”。郭齐勇先生称:“阳明21岁以后‘遍读考亭之书’长达16年,有深厚的朱子学的基本功底。完整的阳明学,八、九成以上是与朱子学相重叠的。”[21]可谓探本之论!

 

钱穆先生成书于1930年的《阳明学述要》,在论及阳明与朱子学问渊源时说:“到底是他受朱子的影响太深了,……在他胸中终于洗不掉‘《大学》为入德之门’的一个见解。因此他在龙场一悟,也还只悟到格物致知的义解上去。此后阳明讲学始终脱不掉那一套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的话头。他还要复位《古本大学》,还要替朱子搜集他的《晚年定论》,可见阳明平素在他内心深处,确实信仰《大学》,信仰朱子。”[22]而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唐君毅先生亦撰文指出:

 

如自阳明学之归宗近于陆处说,则谓陆王为一脉,自亦未尝不可。但自阳明之学之所论之问题看,则明由朱子之学中出来,不由象山之学而来。由他们对先秦儒学之传承上看,则象山是孟子学,朱子阳明,都是以《大学》《中庸》为主之学。象山之学自是广大高明,但尚未及于精微中庸。朱子阳明则皆能极精微,亦更切于庸言庸行。故我们今可以说,如学者能先有契于陆象山之学,以树立志愿,再至朱子之细密分析之论,更看阳明之如何将朱子分为心与理、未发与已发、体与用、动与静、内与外等相对而说者,在阳明如何再通之为一以说,以合于象山之“心与理一”、“内心与外之宇宙合一”之论;则我们对此三贤之学,可视如一三角形,相资相发,同在一修大路上之处。亦不必以为势同水火。今依此以看阳明学之地位,自其出于朱而归宗近于陆处看,便应视阳明为朱陆之学之一综合通贯。不可只与陆子并称为陆王,亦可与朱子并称为朱王。[23]

 

唐氏之论阳明之学,以为“不可只与陆子并称为陆王,亦可与朱子并称为朱王”,真是妙论!要言之,朱子之学非仅理学也,实亦心学也;朱子以心论学,非支离名相也,乃切己反求之修养工夫也。阳明得朱子真传,故其心学尤主“知行合一”“事上磨练”。而其后学,则颇有“各以己见立说,学者稍见本体,即好为径超顿悟之说,无复有省身克己之功”[24]之弊,阳明《朱子晚年定论》所云朱子“晚岁固已大悟旧说之非,痛悔极艾,只以为自诳诳人之罪,不可胜赎”,亦未免过甚其辞。须知朱子晚年能知前非,正学问精进,德业有成之证,正如朱子论孔子“述而不作”章有言,“盖其德愈盛而心愈下,不自知其辞之谦也”[25]。此论朱子之学,不可不知者也。

 

2017年10月16日草于浦东守中斋

 

注释:
[1] 冯友兰:《宋明道学中理学心学二派之不同》,《清华学报》1932年第8期。
 
[2] 见《学原》1948年第2期。
 
[3] 钱穆:《朱子学提纲》,北京:三联出版社2002年版,第44页。
 
[4] 本文所引《朱子语类》,均据宋黎靖德所编,中华书局1986年王星贤点校本。不详注页码。
 
[5] 详见王阳明:《传习录》,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388页。
 
[6] 《朱子语类》卷第五《性理》。
 
[7] 束景南:《朱子大传》,福建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337页。
 
[8] 朱熹:《答郑子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四部丛刊本。
 
[9] 王阳明《陆九渊集序》称:“自是而后有象山之学,虽其纯粹和平,若不逮于二子(按:指周、程二子),而简易直截,真有以接孟氏之传。其议论开阖,时有异者,乃其气质意见之殊,而要其学之必求诸心,则一而已。故吾尝断以陆氏之学,孟氏之学也。”参《陆九渊集》,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538页。
 
[10] 《二程遗书》卷七。王孝鱼点校:《二程集》,上册,中华书局2004年第二版,第96页。
 
[11] 王阳明:《朱子晚年定论》,《王阳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47-148页。
 
[12] 王阳明:《朱子晚年定论》,《王阳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56页。
 
[13] 王阳明:《朱子晚年定论》,《王阳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51页。
 
[14] 钱穆:《朱子学提纲》,三联出版社2002年版,第161-162页。
 
[15] 《二程遗书》卷十八,王孝鱼点校:《二程集》,上册,中华书局2004年第二版,第188页。
 
[16] 王阳明:《传习录》,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25、28页。
 
[17] 《陆九渊集》,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5页。
 
[18] 《王阳明全集》(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45页。“心之所同”,语出《孟子·告子上》:“心之所同然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
 
[19] 王阳明:《传习录》,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254页。
 
[20] 王阳明:《传习录》,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12页。
 
[21] 郭齐勇:《朱高正<传习录通解>序》。
 
[22] 钱穆:《阳明学述要》,九州出版社2010年版,第100页。
 
[23] 唐君毅:《阳明学与朱子学》,中华学术院《阳明学论文集》,一九七二年二月。
 
[24] 钱德洪《〈大学问〉跋》,《王阳明全集》(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072页。
 
[25]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9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