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朝明作者简介:杨朝明,男,西元1962年生,山东梁山人,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学博士。现任孔子研究院院长、研究员,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特聘教授。第十三届全国政协委员,第十一届山东省政协常委,第十四届中国民主促进会中央委员,第十四届全国人大代表,兼任中华孔子学会副会长、国际儒学联合会副理事长等社会职务。出版《孔子家语通解》《论语诠解》《八德诠解》等学术著作20余部。 |
《论语·公冶长》
——见之行事:在现实与历史之间
作者:杨朝明
来源:“洙泗社”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一年岁次辛丑七月十九日丙午
耶稣2021年8月26日
作者简介
杨朝明,尼山世界儒学研究中心副主任,孔子研究院院长,二级研究员,博士生导师,全国政协委员。国际儒学联合会副理事长、中华孔子学会副会长。
摘要
要理解《公冶长》与前几篇的呼应关系。上一篇谈到人首先要自觉,通过自觉而觉他,才能把握真正的自己,这一篇通过具体的人来谈这样的问题。要综合理解各章,把握各章精神,通过文本的表与里、名与实,在始与终、进与退的意义之间,去感知生命的温度,理解生命的意义。《公冶长》全篇28章大致可分为前后两部分,前14章谈孔子弟子,好像一个整体;后十四章谈历史人物,最后又回到孔子弟子,实际是有孔子四教文、行、忠、信的逻辑顺序。就像孔子作《春秋》不欲“载之空言”而“见之行事”那样,这一篇结合具体人物、具体事实,阐发为人处世之理。本章谈历史是为了谈现实,往后看是为了往前看,是为观照当下。在走进《论语》的每一篇章时,都既要见树木,又要见森林。只有看到《论语》的整体、全体,才可能更接近《论语》编者的用意。
各位同道,下午好!现在我们读到第五篇《公冶长》篇。《论语》作为一部书,我们一定要把它的每一章与全篇、全书联系起来看。看每章分属哪一篇,最终又都归属到《论语》中的哪个位置。关于这一篇,我谈三个问题:
一、要理解《公冶长》与前几篇的呼应关系
我们知道,孔子往往“即物穷理”而不空谈义理,注重现实的政治与社会生活。就像孔子作《春秋》不欲“载之空言”,希望“见之行事”那样,《公冶长》这一篇便结合具体人物、具体事实,阐发为人处世之理。
我们曾说,我们一定要把《论语》放在一个文明之中。第一篇《学而》是在总体上讲修身做人,由《学而》在《论语》中的位置,由《论语》在中国文化中的位置来看,应当把它从文明的高度进行观照。《论语》是经典中的经典,宋代后出现了“四书”,“四书”的地位高于“五经”,而四书中最重要的还是《论语》。先读懂《论语》,再理解别的经典可能更好一些。今天读《论语》的第五篇,就要联系到前四篇。第五篇《论语》记录孔子评价弟子与其他时期、其他国家还有鲁国的人物。我们不禁会问:《论语》的编者为什么要把这些材料放在《公冶长》第五呢?
《公冶长》和前四篇有内在的关联,是相互联系的,可以理解为对前四编的一个总结、落地。第一篇《学而》总体上谈如何修身做人;第二篇《为政》谈如何管理社会;第三篇《八佾》谈君子应循礼而动;第四篇《里仁》篇谈如何成就仁德,前四篇的逻辑联系还是很明确的。《论语》前四篇的逻辑叙事,虽然也谈到了许多具体的人,但是说理性更强。到了第五篇《公冶长》,《论语》的编者就通过具体的人来讲述如何成就仁德,这是理论走向社会的重要一步。此篇先后出场了一系列古今人物,编者就是想通过这些人物表现《论语》的主旨。所以,大家读《论语》的时候,要先进到文本中去,把《论语》搞清楚。搞清楚文本后,便会发现,看起来《公冶长》是在谈一个个具体的人物、具体的问题,实际却暗含深意。
作为一个人,首先必须有做人的自觉,没有自制、自修、自省,就无法真正“自觉”。一个人因“自觉”而自在,因自觉而“觉他”,从而“以明德引领风尚”,引领世人,引领社会,这才是合格的为政者、在上位者。儒家之所以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其用意在于突出君、父、夫的责任和担当意识,对他们提出更高要求。因为误解太多,正本清源、拨乱反正需要有耐心。在中国古代,士和贵族有地位、有身份,既然地位高、身份显,就应该有境界、有德性。他们先自觉,主动担当。读《仪礼》,会发现许多古礼前都冠以“士”,比如士冠礼、士婚礼、士相见礼、士丧礼等。为什么是“士”?其实意义悠远,许多人对礼乐文化缺乏了解,甚至鄙夷礼仪,因为他不知道礼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礼记•丧服四制》说:“凡礼之大体,体天地,法四时,则阴阳,顺人情,故谓之礼。訾之者,是不知礼之所由生也。”了解礼的产生及其本质,就会生发敬意与敬畏。《论语》恰是培养士君子的管理学,所以我们要尽力学习,认真研究,尽力走近《论语》的思想与义理之中,从复杂文本中抽象出其中的精神意义。
刚才立林和衍华都谈了“道器之辨”问题,其实这也是人的格局与境界问题。形而上、形而下是统一的,道与器是一个“一”,“道器不二”。道器关系,是抽象和具体,是一个整体。从金文看,作为会意字的“道”很生动,不难悟出:作为抽象的概念,道就是人生的信仰和价值;从具象的角度,道就是人之行走的方向性问题。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何为“闻道”?上次我们进行了一些讨论。老子说:“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这里说的是境界,给人的印象很深刻。不同境界的人“闻道”会有各不同表现。那么,下士闻道,何以大笑?因为他是下士。正因为他是下士,才很难真正理解道。他如果不笑,道也许就不会像老子说的那样“道可道,非常道”,虽然“道不远人”,未必人人知道。孔子一生求道,毕生求道,他心中的道是治国平天下,他有对“道”的执着,所以才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这是孔子的格局。由此,我们想到王国维先生的“高格”说。他在《人间词话》中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人如果没有境界,不可能成为仁人志士。人的修为足够之后,才能逐渐领会这一点。《论语》中“德不孤,必有邻”,也是境界问题,读《论语》可以帮助我们提升境界。
再看《公冶长》这一篇,它通过商朝末年以来的伯夷、叔齐等贤人、通过春秋时人以及孔门弟子来表达何为有格局的人。就像到孔庙中去瞻拜,我们看到大成殿以及两庑的那些圣贤,看到那些先贤先儒,也会生发出许多思考,会思考这些人为什么会受到尊敬,为什么会成为了不起的人物。在《公冶长》中,《论语》编者借孔子之言,罗列了许多人物,通过他们进行评论,这实际是谈德性、谈人格和境界。人不自觉,如何觉他?有了仁德,才有觉他能力。《论语》的编者也一定寄予了希望,希望通过《公冶长》使人们理解他们,从而生发自觉,进而使更多的人得到醒觉,就是通过自己的自觉让更多的生命之花绽放。提升境界,把握自己,重要的是把握自己的内心。
二、要综合理解各章,把握内在精神
世上人物千千万,每个人秉性不同,环境有别,喜好各异,因而接人待物、为人处世的表现也因人而异。这正如郭店楚简《性自命出》所说:“凡人虽有性,心无定志。待物而后作,待悦而后行,待习而后定。”但是,人毕竟是社会的人,人毕竟应有特定的遵循,《成之闻之》说得好:“天降大常,以理人伦。制为君臣之义,著为父子之亲,分为夫妇之辨。是故小人乱天常以逆大道,君子治人伦以顺天德。”作为社会人,每个人都必须认同基本的人伦,都应尊道顺德。对“大常”或“天常”的认知不同,格局就不一样。
怎么样才能感知到生命的温度?怎么样才能自觉“觉他”?在生命面对生活的时候,我们如何去理解生命的意义?《公冶长》各章大都谈孔子弟子、各国人物,通过不同具体人物的特定事迹,来表达为人处世的原则。要综合理解各章,把握全篇精神,就需要我们走进其中的每一章,通过文本的表与里(或隐与显)、有些章节的名与实,或在做人的始与终之间,或在某些人物的进与退之间,去感知生命的温度,理解生命的价值与意义。
(一)在表与里之间。表与里,就是隐和显,或者表象与实质。学《论语》大家都会注意到,其中每一篇的第一章都很重要,都不要等闲视之。
本篇首章谈公冶长,他可是孔子的女婿,把自己心爱的女儿嫁给什么样的人,做父母的一定是“用心”的,正因为如此,才值得特别注意。公冶长“在缧绁之中”,这是一种“表”,普通人人会认为,公冶长坐监狱,一定不是好人。但孔子却看到了“里”,看到了“虽在累绁之中,非其罪也”。
接下来的第二章谈南容,这是谈孔子为侄女择偶。即使按照我们一般人的俗见,侄女与女儿一样,孔子也会同样用心。南容的特点是什么?是无论邦有道、无道,他都能够做得很好。尤其“邦无道”时,他能“免于刑戮”。南容与公冶长,一个得“免”,一个未“免”,在表象背后,谈的都是做人,谈做人的表象与本质。什么样的人才能“免于刑戮”?“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是一种方式,是一种智慧。邦有道,不用选择,踏踏实实做事就是了。而面对“邦无道”的局面,有仁德的人如何出处进退,这是孔子经常谈论的话题。《卫灵公》第七章记孔子说:“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孔子的态度也很明确,对史鱼仅称“直哉”,而称赞蘧伯玉为“君子”。本篇第二十一章记孔子说:“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孔子对宁武子、南容能够审时度势表示赞许,表明他注重权变。孔子主张“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能够依时而动,审时度势来决定自己出仕与否。
关于南容,《论语·先进》也说到了他:“南容三复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孔子哥哥孟皮,或者先孔子而去世,所以孔子替侄女主婚。这一篇把公冶长。南容安排在前两章,可谓用心。南容把“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这几句诗反复诵读。这句诗的意思是:白色玉石上的污点可以磨掉,言语中的错误却无法收回,所以说话一定要小心谨慎。他在国家无道、政治黑暗时就把自己隐藏起来,处理得比较合理。
至于《公冶长》如何获刑,本章虽未明说,但孔子已说得很清楚——“非其罪也”。我们认识问题、认识人的时候要学会“耳目役心”,要从现象出发看本质,就会领悟更多道理。所以,对于我们最喜欢、最亲近的人,一定提醒他“就有道”,“见贤思齐”,远离小人。
(二)在名与实之间。第三章谈孔子的弟子宓子贱,孔子为什么说“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恩师郭克煜先生籍贯是孔子为中都宰的山东汶上,先生在我们撰著的《鲁国史》的《后记》中,提到老家常常见到的对联:“家居鲁邦多君子,地接尼山近圣人。”给我留下的印象深。鲁为“君子之邦”在后世非常有名,在孔子看来,宓子贱这个人真是个君子啊!鲁国如果没有君子,他哪里会有这样的品德呢?
在宓子贱的“君子”之名下,有两个问题需要弄清楚:一是鲁国的实际情况,二是宓子贱本人的实际情况。按照文本的理解,这一章应该是既赞扬宓子贱之德,又称赞鲁国多仁人君子。朱熹《论语集注》就这样认为,说:“子贱盖能尊贤取友以成其德者。故夫子既叹其贤,而又言若鲁无君子,则此人何所取以成此德乎?因以见鲁之多贤也。”黄式三《论语后案》也基本同意这一看法,他说:“鲁至昭、定以后,治化日替。有夫子之教,诸君子聚于一门,子贱所取,正圣门诸贤敬业乐群之益。言鲁者……亦见习俗移人,贤者不免。苟独学孤陋,将无以自进于道德也。”据《史记·仲尼弟子列传》等记载,宓子贱曾任单父宰,他治理单父,能仁民、举贤,提倡孝悌,故身不下堂,鸣琴而治。常以贤者为师,终成君子之德。
关于宓子贱,《孔子家语•子路初见》有一个记载,涉及到与他人的比较,很能说明问题:
孔子兄子有孔篾者,与宓子贱偕仕。孔子往过孔篾,而问之曰:“自汝之仕,何得何亡?”对曰:“未有所得,而所亡者三。王事若龙,学焉得习,是学不得明也;俸禄少,饘粥不及亲戚,是以骨肉益疏也;公事多急,不得吊死问疾,是朋友之道阙也。其所亡者三,即谓此也。”孔子不悦。
往过子贱,问如孔篾。对曰:“自来仕者无所亡,其有所得者三。始诵之,今得而行之,是学益明也;俸禄所供,被及亲戚,是骨肉益亲也;虽有公事,而兼以吊死问疾,是朋友笃也。”孔子喟然,谓子贱曰:“君子哉若人。鲁无君子者,则子贱焉取此。”
这里的记载与《论语》相比较,可以看得出来二者是同源的。孔子问宓子贱和孔蔑同一个问题:“自从政以来,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宓子贱和孔蔑所得所失正好相反。所得、所失,是他们心中计较不计较、豁达不豁达、乐观不乐观的问题。宓子贱希望把自己普通的岗位当成修炼的道场,在磨练中成长;但是孔蔑却认为这是一种消耗,与宓子贱正好相反。
辜鸿铭在《中国人的精神》中说,典型的中国人的品质就是温良,且只有中国的诗书礼乐才能培养出如此温良的精神品格来,君子品格应该就具有这样的一种温良的特性。宓子贱应该就是这样的君子,《孔子家语•问玉》和《礼记·经解》都记载说:“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诗书礼乐教化出华夏民族温、良、恭、俭、让的民族性格,这和其他的文明形成了鲜明对比。由宓子贱“君子”之名而究其实,鲁国有特殊的文化氛围,史称“周礼尽在鲁矣”,这里为儒学产生与兴盛之地。鲁国产生了君子之学,也产生了像宓子贱这样的君子。
刚才大家都很关心子贡的地位及其评价。孔子说“吾有四友”,即颜子、子贡、子路和子张。可以说,子贡既谦虚又自信,一方面,他认为自己“闻一知二”,颜回“闻一知十”,自己与颜回相差很多。另一方面,子贡又觉得自己已然把握了“恕道”,但孔子却说“非尔所及也”。子贡虽然没能像颜回那样“优入圣域”,但毫无疑问子贡很优秀,子贡在孔庙位列十二哲。子贡颇具时代感,或者具有现实主义色彩,他为人简洁、直爽、明快,例如,他希望孔子告诉他一个字,自己可以终身奉行。这就是子贡!
(三)在始与终之间。儒家讲“始者尽情,忠者尽义”。人往往先从情感出发,去表达喜怒哀乐,但修养的目的就是最终要达到“和”。养成仁德的过程,实际上是由情入理,从始到终的一个过程,仁德就是终极目标。
孔子主张或倡导积极的人生,希望士人“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虽然人们不一定能达到仁的境界,但应当追求近仁。孔子说:“刚、毅、木、讷,近仁。申枨则引出了“无欲则刚”的话题。人有欲就不刚,当然这种欲是个人私欲。刚与正、刚与直都是相连的,一个人真的刚正,没有私心,会很坦率、就会坦荡荡。《论语》说:“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第五篇这一章说申枨,但值得所有的人反思,在修仁德的过程中,能不能在人心道心之间、天理人欲之间进行有效权衡。只有克制人欲,遵循天理,才能理直气壮,无欲则刚。这一章要求克服私欲,这是攸关人生走向的大问题。《中庸》说“知远之近”,“远”就是理想的我、远处的我,“近”就是感性的我、当下的我。虽然当下还没有到达远方,但我懂得克制私欲,由近到远,由始而终,无欲则刚。
(四)在进与退之间。面对邦有道与无道,南容可以说是知进退的人。能做到当进则进、当退则退可不容易。在进与退之间到底如何把握,却不是那么容易明晰的。当进不进,当退不退,都不合中道。做到执守信念、守死善道是很难的。比如“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章,看似孔子消极避世,实际这是一种行道的方式。按照孔子的境界,实在无法行道,他也不愿与浊世同流合污。在这里,我们理解的重点不应是“浮于海”,而应是“道不行”。如果社会黑暗混乱的话,我们去哪才能避得开呢?
孔子对颜回说:“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这是对颜回知进退、明行藏的高度肯定。还有“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说的都是进与退的问题。读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时,我们会想到,天下有道的时候“丘不与易”;那么,天下无道,面对这一片混乱,还能和他们一起吗?当然不能!“鸟兽不可与同群”其实就是如此,它表达的是孔子行道的决心。佛家六祖慧能有句话:“东方人造罪,念佛求生西方;西方人造罪,念佛求生何国?”东方人造了罪、做了孽,要到西方极乐世界去求渡,那么西方人造了罪、做了孽又去哪里求渡呢?所以,我们心中一定要有一个极乐世界。……这还是“依于仁”的问题,自己心中要有仁或者“里于仁”“宅于仁”才是最重要的。
修养仁德的前提是自知,就像《大学》“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一个人连自己的孩子都不了解,他能了解自己吗?我们了解自己,就会主动修己。在进与退之间,当真正面对“鸟兽不可与同群”时,应当如何?如果周围的人都不好,那么能否将他们改变,能否把他们变成好人呢?这就是儒家的积极用世思想,孔子这样的用世思想就非常明确。
很多人依据此章认为孔子有归隐之心,那么孔子有没有归隐心?我以为当然没有!孔子和老子有区别,老子跟你说不明白,他就不和你说了;孔子则似乎不厌其烦,因为他有一腔关怀,所以他“知其不可而为之”。也许有人会疑惑:知其不可为何还为?孔子格局和境界也许就体现在这里!孔子眼中的“不可”不是绝对意义上的不可,他是激励人们守死善道。如果真的天下无道,宁愿“乘桴浮于海”,也不与无道之世同流合污。
以上所谓“表与里”“名与实”“始与终”“进与退”,只是言说的一种方式,这样的表述方式未必恰当,也可能不一定合适。
第三,试看《公冶长》全篇的结构
《公冶长》共28章,如果细心观察,会发现前14章和后14章似乎有明显的界限。这就是说,《公冶长》全篇28章大致可分为前后两部分,前14章谈孔子弟子,好像一个整体;后十四章谈历史人物,最后又回到孔子弟子,也是相对的一个整体。这里谈历史人物是为了看现实世界,历史研究的往后看,恰恰都是为了往前看,都是为了看当下。如果仔细分析观察,后面这部分似乎是有孔子“四教”之文、行、忠、信的逻辑顺序。
本篇后半部分谈孔子教化天下。第十五章谈“文”,其中有“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之问。后面谈“忠”、谈“信”、谈“忠信”,虽然并不是截然清晰,但是基本上是按照文、行、忠、信的逻辑。文、行、忠、信是孔子的教育的方式。“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怎样理解其中的至善?善固然好,但不等于至善。行大道,才至善。孔子为了至善,才谈大学之教、大学之道。根据我的粗浅理解,文、行、忠、信是层层递进的。文,是人文,是求道,就是学习经天纬地。行,学了以后就去做,于是学习行动路线,学习行动法则。孔子给了弟子们行动的法则,例如孔子说“行笃敬”。忠,无论是学还是行,都不能半途而废,而是要笃信好学,守死善道,例如孔子说“为人谋而不忠乎”。信,有诸己之谓信,心中始终有圣道的指引。立下了人格,心中有道,于是“强立而不反”,于是就充实、广大而美好。孔子说“与朋友交而不信乎”,又说“君子怀刑(型)”“君子怀德”。
学文而后行,学文就要行,学而优则仕。学文、实行,然后忠、信。人们常常将“忠”与“信”连言,也可以分开说。八德之中,孝、悌而后忠、信,也可以说,忠、信是孝、悌基础上的外推,是爱敬精神的推延。孝是对父母,悌是对兄姊;忠是对他人,信是对友人。忠,做应当做的事,走应该走的路。忠不要仅近局限于理解为忠君、尽忠,那样的话就狭隘了。信,牵扯到与人交往的原则,应该言而有信,应当“信诚而与人无害”。由孝悌到忠信,由家而外,走向社会与政治交往,这里有一个外推的过程。子夏说:“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贤贤易色”就是寻找佳偶,“事父母”是孝敬双亲,“事君”是工作尽职,“与朋友交”是社会交往。从泛言的意义上,这就是孝悌忠信的问题。
“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何为学?何为好学呢?联系“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和“士志于道”章,不难发现“志于学”就是“志于道”。本篇最后的“十室之邑”章,“忠信”与“好学”再次出现。忠信之人有的是,但是真正志于道的人却寥寥无几。子贡也说:“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上次我们也讨论了“闻”的意思,“闻”就是感知到。刚才我们引《道德经》的“上士闻道”“中士闻道”“下士闻道”,孔子也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可否如此对号,孔子是上士、中士还是下士呢?儒家把人分为五类:有庸人、有士人、有君子、有贤人、有圣人。孔子对自我要求“朝闻道,夕死可矣”,这是对道的执着。那么,孔子又当划归为哪类人呢?我们感叹:夫子既圣矣!孔子说:“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为什么第五篇最后落脚在这一章?其实,孔子文、行、忠、信之学,层层递进,最后的目标还是学,学就是道。孔子追求的善,至善也;孔子之言所闻之道,至道也。
如果将《公冶长》篇分为上半篇和下半篇,以上分析的就是下半篇。
上半篇的第十三章“夫子之言性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不管我们能不能闻,实际上编者已经在作上半篇的收尾了。到了第十四章,“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这一章很有意思。子路踏踏实实地跟着孔子学,然后踏踏实实地践行。学而精,然后实践,子路学了就用,实践的同时又恐怕学到新的“知”,不是不想学,而是怕实践不好,担心不能践行。子路踏踏实实践行的方式是可爱的、率真的,是可敬的,可爱的背后是可敬。
上半篇谈孔子弟子,下半篇谈孔文子、子产、晏平仲、陈文子、伯夷、叔齐等历史人物。孔子品评历史,他作《春秋》时,说“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孔子作《春秋》,是见之行事,而不载之空言,这与本篇情况相通。《春秋》中反映了孔子的微言大义,诉说了孔子的褒贬善恶,这与“下半篇”评论历史人物的道理是一样的。
《论语》的编者把孔子弟子安排在前,历史人物安排在后,意在说完现实说历史。但是有意思的是,到了第二十五章的时候,《左传》的作者左丘明出现了。左丘明与孔子关系很密切,他们有共同的经历,同其好恶。一些资料显示,当年孔子去东周见老子,是与左丘明同去的。本篇接下来是“各言尔志”章,这里谈了孔子的理想。刚才有朋友提到“农山言志”“四子侍座”“厄于陈蔡”,和“各言尔志”章是相通的,本章就是孔子的社会理想: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什么是“安”?我师兄郭沂曾经讲“安”的重要性。我认为“老者安之”的“安”,代表老人安享晚年。请大家想想,哪些人可以安享晚年?一定是年老了有社会保障,生活有着落,孩子符合自己的期待,子孝孙贤,这样的老人一定能安。那么,怎样的社会、怎样的家族、怎样的社区、怎样的子孙才能使老者“安”呢?“朋友信之”的“信”非常重要。治国三大事“足食,足兵,民信之”,为何孔子最后宁“去兵”“去食”也要留住“信”?试想,如果朋友都不相信你,那么你做事一定有问题。当我们说某个人城府很深,那么这个人或者就一定有问题;大家都知道你的城府很深,那么你的城府也许已经不深了。所以“朋友信之”,一定是朋友之间温良相处,朋友信的是“我”,“我”让朋友信,这是相互的。“少者怀之”,什么是“怀”,孔子说“君子怀德”“君子怀刑”,君子心中怀抱德性,怀抱做人的标准。“少者怀之”就是年轻人要志于学,志于道,怀抱人生方向与理想。这就是孔子的理想,他的理想社会是一个有道之世。这十二个字描述的范围十分宽泛。
在《公冶长》的倒数第二章,“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谈到了最后的落脚点,即“自讼”。人修行在我,要内自省,在心中培养仁德。为什么《论语》的编者会将“吾日三省吾身”章安排在《学而》篇,这里又列“自讼”章?不管“三省”还是“自讼”,都是内省。如果这样理解的话,这一篇的用意以及内在关联,就不难看清楚了。
刚才提到了一个“直”的问题。“直”字可以参考出土楚简中的“德”字,上为“直”下为“心”,从字形看,它上面部分很像“十目所视”。直心就是心要直,心直就有德。孔子说:“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人因为正直,才会越来越好。但为什么不正不直的人也没有出问题呢?那不过是侥幸或者幸免而已。那么问题来了:人是靠侥幸活着,还是靠正直活着呢?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无邪就是正。“政者,正也”,直也是正的意思。当然,如果细化分析,“直”可以有很多理解,但是这里的理解不宜太具象,要稍微抽象一些。在涉及到这类问题时,请大家一定不要不要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看到抽象的整体,也许才能更接近《论语》编者的用意。如果把《论语》每篇看作一篇论文,每一句话都可以看成准备好的材料。对这些材料要先消化,然后去抽象加工出对自己有价值、有意义的认识来。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由善到至善,要靠道的引领。虽然目标不一定能达到,但人生不能没有目标,否则就会迷茫,就会迷失自我。作为中华民族的伟大经典,《论语》可以提供给我们实现人生价值的范本。希望诸君心向仁德,即使“不能至”,也要“心向往之”。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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