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钩】王安石被贬为江宁知府?易中天说错了

栏目:钩沉考据
发布时间:2021-10-08 18:53:51
标签:易中天、江宁知府、王安石
吴钩

作者简介:吴钩,男,西历一九七五年生,广东汕尾人。著有《宋:现代的拂晓时辰》《知宋:写给女儿的大宋历史》《宋仁宗:共治时代》《风雅宋:看得见的大宋文明》《宋神宗与王安石:变法时代》等。

王安石被贬为江宁知府?易中天说错了

作者:吴钩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

          原载于 “我们都爱宋朝”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一年岁次辛丑八月廿六日癸未

          耶稣2021年10月2日

 

 

 

前段时间买了一本易中天先生的《易中天中华史之王安石变法》,略略一翻,发现“硬伤”还真不少,比如正文第一页便有一个错误:“郑侠在奏折中说”。殊不知,奏折是清代才出现的文书,宋代是没有奏折之说的。又如第8页,易先生写道:“王安石也离开了相位,被贬为江宁知府”。“被贬”应该不是作者的一时笔误,因为本书附录的“大事年表”也称“1074年(熙宁七年),王安石被贬”。

 

熙宁七年,王安石确实罢相,出知江宁府。但从宰相到知府,就是被贬吗?

 

未必。因为宋代的官制非常特别,宰相与知府都是差遣,无关品秩。

 

从理论上说,一品大员与九品芝麻官都可以成为宋朝的州郡行政长官。事实上也是如此。让我们再来看一个名单:

 

熙宁六年(1073),韩琦以武胜军节度使、司徒兼侍中的身份判相州,为正一品官;咸平四年(1001),张齐贤以尚书右仆射判永兴军,为从二品官;熙宁七年(1074),王安石以吏部尚书、观文殿大学士出知江宁府,为正三品官;嘉祐五年(1060),韩绛以右谏议大夫知蔡州,为正四品下;元丰六年(1083),蒲宗孟以中大夫知汝州,中大夫为元丰改制后的寄禄官,正五品;崇宁元年(1102),朝奉大夫、知蔡州欧阳棐管勾崇道观,朝奉大夫为从六品;元丰八年(1085),朝奉郎吴安持权知滑州,朝奉郎为正七品;嘉定十年(1217),岳珂以奉议郎权发遣嘉兴军府事,奉议郎为正八品。

 

你看,宋朝知州的品秩,从正八品到正一品,都有。这是宋朝知州与明清知府的一大不同之处。

 

作为政府领袖的宋朝宰相,也很难说是几品官。清代学者钱大昕论及唐朝差遣制度时说:“宰相之职,所云平章事者,亦无品秩,自一二品至三四品官,皆得与闻国政,故有同居政地而品秩悬殊者,罢政则复其本班,盖平章事亦职,而非官也”。宋代在元丰改制之前,宰相制度亦延续中唐以降之差遣制:自尚书左右丞、六部侍郎(正四品)以上,皆可通过获得“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参知政事”、“知枢密院事”、“权发遣枢密院公事”等差遣的方式上台执政,比如熙宁二年(1069),四十九岁的王安石以谏议大夫的本官参知政事,为副宰相,而谏议大夫仅仅是正四品官;同年,宋神宗升授三朝元老富弼为司空兼侍中(正一品),但富弼辞谢不受,改拜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同平章事,为正宰相,而左仆射则是从二品官。

 

按宋朝任官惯例,凡寄禄官(本官)高于职事官(差遣)一品者,叫做“行”;高于二品及以上者,叫做“判”;凡寄禄官(本官)低于职事官(差遣)一品者,叫做“守”;低于二品者叫做“试”;再低者叫做“权发遣”。举个例子说,一品大员转任节度州长官,一般称为“判某州(府)”;八品官担任知州,通常就是“权发遣某州(府)事”。

 

行、判、守、试、权发遣的制度安排,可以让一名资历极浅的七八品小官也有机会担任州郡的行政长官,亦可以让一位德高望重的前宰相转任知府或知州。

 

这两类情况在宋朝都可谓是家常便饭:张奎、范祥、吴安持、岳珂、傅崧卿等宋史留名的才俊,都曾以七八品小官的身份当上知州;吕蒙正、张齐贤、冯拯、文彦博、富弼、韩琦、王安石、司马光、章惇、韩缜等名臣,都有过从宰相、副宰相位子退下来出知外郡的经历——请注意,他们并不是被贬官,而是换了一份差遣(职事官),品秩没有降低。

 

而在其他王朝,我们很难看到有哪一位宰相(包括明代的内阁首辅、清代的军机大臣)调离相位后转任地方官,除非是因为犯下过错被贬了职。可以说,其他王朝的文官系统是线性的,官员循资从低层向高层晋升;宋王朝的文官系统则是环形的,州郡长官可以转任宰相,宰相也可以转任州郡长官。

 

在现代议会制度国家,倒是偶尔可以见到有些职业政客先当上政府首脑,后出任内阁部长,比如以色列的西蒙·佩雷斯1984年任总理,1986年任副总理兼外长,1988年任副总理兼财政部长,1992年任外交部长;澳大利亚的陆克文2007年当选总理,2010年任外交部长;还有日本的麻生太郎,2008年成为首相,其后又出任内阁财务大臣。

 

这是因为,现代议会制下,政务官系统与公务员体系是分离的,行政首长与内阁部长由选举与任命制产生,不受公务员体系排资论辈规则的约束。

 

宋朝对官员的任命也能够突破排资论辈的成规,极具灵活性,则是因为宋人建立了一套寄禄官(本官)与职事官(差遣)相分离的机制。

 

康有为对这套制度很推崇:“事权轻重视其差,恩荣轻重视其位,两不相蒙,各有所得。才贤争效其职,大臣不怨遗佚,权贵不至尸位。善哉,复古之制,未有如宋祖者也。”今日我们说起宋代官制,总是习惯地认为其繁复多变、杂乱无章——这当然也没有说错,但康有为却能够从宋朝官制之杂乱中发现其“不拘品位以任事”的制度优势,并敢断言“宋官制最善”,这便是独具慧眼了。

 

 

 

再来看熙宁七年王安石罢相的事实。

 

当时王安石确实因为郑侠的上疏、部分士大夫对新法的抨击而倍感压力,不得不向神宗请辞。神宗也因为压力而不得不同意王安石辞职,不过又以手诏谕王安石,“欲处以师傅之官,留京师”。王安石没有答应,坚持离朝。最后神宗只好让王安石出知江宁府:“继得卿奏,以义所难处,欲得便郡休息。朕深体卿意,更不欲再三邀卿之留,已降制命,除卿知江宁,庶安心休息,以适所欲。朕体卿之诚,至矣,卿宜有以报之。手札具存,无或食言,从此浩然长往也。”

 

神宗之所以批准王安石辞呈,还有一个原因:王安石向他承诺:“苟异时陛下未赐弃绝,而臣犬马之力尚足以效,则岂宜背负恩德,长自绝于圣时哉?”这是君臣的一个约定,因此神宗才会在手诏上说:“手札具存,无或食言。”

 

于是四月十九日,王安石罢平章事,知江宁府,出入如二府仪。这怎么是“被贬”呢?易中天称王安石“被贬为江宁知府”,大概是因为不太理解宋朝官制,也对王安石罢相的过程缺乏了解吧。

 

责任编辑:近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