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纪】关于“腐儒”的三条备注

栏目:散思随札
发布时间:2022-06-10 12:26:25
标签:腐儒
丁纪

作者简介:丁纪,原名丁元军,男,西元一九六六年生,山东平度人,现为四川大学哲学系副教授。著有《论语读诠》(巴蜀书社2005年)《大学条解》(中华书局2012年)等。

关于“腐儒”的三条备注

作者:丁纪

来源:“钦明书院”微信公众号

作者:孔子二五七二年岁次壬寅五月初十日壬辰

          耶稣2022年6月8日

 

一、《史记•叔孙通列传》

 

 

 

……叔孙通儒服,汉王憎之。乃变其服,服短衣,楚制。汉王喜……汉五年,已并天下,诸侯共尊汉王为皇帝于定陶,叔孙通就其仪号。高帝悉去秦苛仪法,为简易。群臣饮酒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高帝患之。

 

叔孙通知上益厌之也,说上曰:“夫儒者难与进取,可与守成。臣愿征鲁诸生,与臣弟子共起朝仪。”

 

高帝曰:“得无难乎?”

 

叔孙通曰:“五帝异乐,三王不同礼。礼者,因时世人情为之节文者也。故夏、殷、周之礼所因损益可知者,谓不相复也。臣愿颇采古礼与秦仪杂就之。”

 

上曰:“可试为之,令易知,度吾所能行为之。”

 

于是叔孙通使征鲁诸生三十余人。鲁有两生不肯行,曰:“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谀以得亲贵。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伤者未起,又欲起礼乐。礼乐所由起,积德百年而后可兴也。吾不忍为公所为。公所为不合古,吾不行。公往矣,无污我!”

 

叔孙通笑曰:“若真鄙儒也,不知时变!”

 

遂与所征三十人西,及上左右为学者与其弟子百余人为绵蕞野外。习之月余,叔孙通曰:“上可试观。”

 

上既观,使行礼,曰:“吾能为此。”乃令群臣习肄,会十月。

 

汉七年,长乐宫成,诸侯群臣皆朝十月。仪:先平明,谒者治礼,引以次入殿门,廷中陈车骑步卒卫宫,设兵张旗志。传言“趋”。殿下郎中侠陛,陛数百人。功臣列侯诸将军军吏以次陈西方,东乡;文官丞相以下陈东方,西乡。大行设九宾,胪传。于是皇帝辇出房,百官执职传警,引诸侯王以下至吏六百石以次奉贺。自诸侯王以下莫不振恐肃敬。至礼毕,复置法酒。诸侍坐殿上皆伏抑首,以尊卑次起上寿。觞九行,谒者言“罢酒”。御史执法举不如仪者辄引去。竟朝置酒,无敢讙譁失礼者。

 

于是高帝曰:“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乃拜叔孙通为太常,赐金五百斤。……叔孙通出,皆以五百斤金赐诸生。

 

诸生乃皆喜,曰:“叔孙生诚圣人也,知当世之要务。”……

 

太史公曰:……叔孙通希世度务制礼,进退与时变化,卒为汉家儒宗。“大直若诎,道固委蛇”,盖谓是乎?

 

按:鲁两生所言三义,皆极正当。一、“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谀以得亲贵”,则制礼作乐,叔孙通非其人。生逢动荡之世,事十主未必羞,不能直道为去就,所以可羞。人号吕布为“三姓家奴”,此几可谓“十姓家奴”矣,岂不可羞?二、“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伤者未起”,救死扶伤不暇,此所谓时也;“又欲起礼乐”,礼乐非此之急。叔孙通之论五帝三王之礼,诸生之称叔孙通,皆云识时务,叔孙通且自引夫子“损益可知”之义以明之。时乎!时乎!或则惟务趋时,或则无不欲其时之归于当,而一视之,可乎?三、“礼乐所由起,积德百年而后可兴也。”汉倘肯致力乎德政,百年之后礼乐必其有兴,百年所以为久大之业;惟汉高,则尚非其德,乃可以肇此德之基而已。人非其人,时非其时,德非其德,其如礼乐何?叔孙通可以“陋儒”之名擅加乎鲁两生,于此三义,其竟何以对之?

 

《中庸》曰:“虽有其位,苟无其德,不敢作礼乐焉;虽有其德,苟无其位,亦不敢作礼乐焉。”无德无位,强行而作,或者虽可自信得免于腐儒、陋儒之归,其能不为俗儒、贱儒阿谀奉承者流乎?万世儒宗无须论,方之“宋家儒宗”如范文正、“明家儒宗”如方正学,可知太史公论以“汉家儒宗”,其意亦深微矣!

 

二、杜少陵《江汉》

 

 

 

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

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

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

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

 

按:腐儒而曰远曰孤曰壮,远则在乎云天,孤则同乎恒月,壮则成一派散绮烂锦塞乎天地。所谓“远孤壮”者,竟寓“直方大”之义。于马曰老骥,于人曰腐儒;于江汉曰胡不归,于乾坤曰得其所。乾,天;坤,地;腐儒,人。儒也者,人而已;儒而曰腐也者,必不敢一毫有负人之才,乃真可得与天地并立而为三。然则不陋则庸俗之志不去,不腐则鄙吝之怀不销,惟迂而执,始贞而固。

 

三、金庸《射雕英雄传》

 

第三十四回《岛上巨变》

 

 

 

……黄蓉哽咽道:“爹,你为甚么硬要自认杀人?”

 

黄药师大声道:“世人都说你爹邪恶古怪,你难道不知?歹徒难道还会做好事?天下所有的坏事都是你爹干的!江南六怪自以为是仁人侠士,我见了这些自封的英雄好汉们就生气!”

 

欧阳锋哈哈大笑,朗声道:“药兄这几句话真是痛快之极。佩服!佩服!”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药兄,兄弟送你一件礼物。”右手微扬,将一个包袱掷了过去。他与黄药师相隔数丈之遥,但随手抛掷,包袱便破空而至,旁观众人均感骇异。

 

黄药师接在手中,触手似觉包中是个人头,打将开来,赫然是个新割下的首级,头戴方巾,颏下有须,面目却不相识。欧阳锋笑道:“兄弟今日西来,在一所书院歇足,听得这腐儒在对学生讲书,说甚么要做忠臣孝子,兄弟听得厌烦,将这腐儒杀了。你我东邪、西毒,可说是臭味相投了。”说罢纵声大笑。

 

黄药师脸上变色,说道:“我平生最敬的是忠臣孝子!”俯身抓土成坑,将那人头埋下,恭恭敬敬地做了三个揖。

 

欧阳锋讨了个没趣,哈哈笑道:“黄老邪徒有虚名,原来也是个为礼法所拘之人。”

 

黄药师凛然道:“忠孝乃大节所在,并非礼法!”……

 

按:尝论金庸之英雄榜,必推此腐儒为第一英雄,次之以乔峰,次之以郭靖。腐儒不必有名,如鲁两生亦无名,腐儒正其本名。腐儒别无主张,一个浑身只为忠臣孝子做主张,此所以一切乱臣贼子、邪魔歪道必疾视之,不除不快,然其头可断、身可杀,其所主张可杀乎?乃以其一身,判然为善恶邪正分途。

 

如黄药师者,既自诩为“平生最敬的是忠臣孝子”,又谓“忠孝乃大节所在,并非礼法”,然忠孝、礼法原不可分别以大小论,设使论以大小,弃乎小而取乎大,将何用乎大?须是于礼法之小一丝不肯苟,日用万端之间惟求毋出乎此,此非不知忠孝之为大,恰为行此大者于日日时时,行大如小,行奇如常,如此浸润之深、涵养之熟,至于临事不得不惟行其大,亦不过行其所习闻惯见,既非图血气之一逞,亦自不容改节。然则礼法所以为礼法,礼法与忠孝之不可二分,不可知乎?

 

黄药师既不通乎此,其疾视礼法、鄙薄仁人侠士之心一同西毒,当其仅欲以“大节”之名保存忠孝,反为西毒笑,此其见尚不如西毒之“彻底”,盖忠孝终为礼法之属,守忠孝则必守礼法,毁礼法则必毁忠孝,决无二之之余地。黄药师平日所以自养者既如此,到其“平生最敬”无辜遭戮,所为不过尔尔,使观者不禁为之气馁,亦无足怪也。盖平素之所讲习服行倘无不在乎礼法,值此必出一段浩然正气,声罪讨逆,为匹夫匹妇复仇,虽力或不给,乃不自量力,为所必为,殒身捐躯不悔,或招朋引类,鸠合同志,共其忧戚患难,此其敬则为真敬,盖一出由衷,非矫饰可为。以黄药师视之,其一身正气盖几希,故才聚即溃,虎头蛇尾,下此亦远矣,纵为一代武学宗师,信乎此物非义袭之可得而有也。

 

故又尝论人品之高下,曰:第一等人制礼作乐,“从心所欲不逾矩”;第二等人循规蹈矩,“名教中自有乐地”;第三等人日用不知,而安之若命;礼法并不拘人,礼教并不杀人,然哪怕为“礼教杀人”之所杀者,亦不妨于此占得第四等之地。至若曰“礼教岂为我辈设”,自居于等上等、等外等者,倨傲怠慢既不自惜其身,于一世之人所不得不凭依者又亵渎非毁略不相顾,此则为等下之等,其与真正凶悖邪恶之属“臭味相投”,作为多在疑似之间。

 

故当善恶邪正之地,亦岂容人骑墙逍遥,做两不相袒状?而若非于伊始即同水火,相决绝以背驰,日后亦岂有不成黏连含混、糊涂颓唐?此儒者所以尽力乎分辨讲明,而不得不用乎腐也。

 

责任编辑:近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