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竞恒】古代精英与礼教担当

栏目:文化杂谈
发布时间:2022-06-18 19:28:20
标签:古代精英、礼教担当
李竞恒

作者简介: 李竞恒,字久道,西元一九八四年生,四川江油人,复旦大学历史学博士。现任四川师范大学巴蜀文化研究中心教师。出版专著有《爱有差等:先秦儒家与华夏制度文明的构建》《干戈之影:商代的战争观念、武装者与武器装备研究》《论语新劄:自由孔学的历史世界》《早期中国的龙凤文化》。

古代精英与礼教担当

作者:李竞恒

来源:作者授权儒家网发布,原载《走进孔子》2022年第1期

 

很多人认为古代精英是骄奢淫逸的,礼教是用来压迫社会底层的。这个想象其实很类似过去乡下农民想象的皇帝生活,是左手拿元宝,右手拿人参,元宝捏捏,人参嚼嚼,皇太后则每天吃三顿大馒头,皇太子挑粪的扁担都是黄金的。

 

《礼记·曲礼上》说:“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意味着礼教并不向庶民开放,庶民其实过得更随意,不受礼教的束缚。至于“刑不上大夫”,并不是说精英犯罪不受惩罚。根据汉初贾谊的解释,精英“大夫”犯罪,需要保住这些人最起码的体面,比如贪污的罪要叫“没装饰好自己的祭器”之类的委婉说法,犯了死罪的是让他们“盘水加剑”,回家引剑自杀,而不是捆绑了公开处决(《汉书·贾谊传》)。这么做,恰恰是因为精英肩负着沉重的礼教,哪怕死也需要保持最起码的体面。如果精英和市井小民一样满地打滚,对整个社会来说都不是好事。

 

 

 

《礼记·曲礼》书影

 

“礼不下庶人”,意味着精英才被控制在“礼”之中。杜维明先生指出:“这个礼,用现代在英美的术语来说就是习惯法,儒家大半的内容就包含在礼里面。在这个系统中,一般老百姓受到的约束比较少,主要是社会精英。礼的影响力太大了,根本不能违背。其中,最不自由的就是皇帝。”(河西:《自由的思想——海外学人访谈录》)《论语·里仁》云:“人之过也,各于其党。”孔安国注释说:“小人不能为君子之行,非小人之过,当恕而勿责之。”(何晏:《论语集解》)意思就是庶民不需要承担精英的礼教,对于庶民应该宽松,不要用礼教的标准严格要求和责备。

 

 

 

《大围攻:马耳他1565》书影

 

实际上,在古代西方,礼教同样约束的是精英。西方有“贵族义务”(Noblesse oblige)一词,“即位高任重,一个人从社会得到越多的财富、越高的地位和声誉,他就要对社会负上更大的责任”([英]厄恩利·布拉德福德:《大围攻:马耳他1565》)。从古代法律来看,其精神完全如此,传统中国社会对于士人精英给予更高礼仪和荣誉的同时,对其犯罪的惩罚也更重。刘宋时期议定,官长士人偷窃五匹绢就要杀,普通人偷四十匹杀,因为“至于官长以上,荷蒙禄荣,付以局任,当正己明宪,检下防非,而亲犯科律,乱法冒利,五匹乃已为弘矣”(《宋书·王弘传》),就是说作为士人精英,本来就该做好表率,但却偷盗,哪怕是按照偷五匹绢的标准杀,也已经很宽容了。又如唐律中普通平民盗窃五十匹绢,顶多不过加流刑,而士人作监主司受财枉法的话,受十五匹绢以上的就要判处绞刑,德性标准要求比平民高得多。(徐道邻:《中国法制史论略》)

 

吕思勉认为:“大凡封建及宗法社会中人,严上之精神,最为诚挚;而其自视之矜重,亦异寻常。此皆社会等级之制,有以养成之也。人之知识不高,而性情笃厚者,于社会公认之风俗,守之必极严。”(吕思勉:《先秦学术概论》)就是说,传统社会的精英,其自我严格要求的意识,必然远高于普通庶民,并通过习惯以形成社会等级。儒家对精英和普通大众采取不同的标准,有学者认为,成为贤人甚至圣人,主要是对精英的要求,普通民众不一定要追求这样的目标。

 

 

 

朱子塑像

 

陈来先生也对儒家精英修身的观点有过分析:“早期儒家对道德和修身的要求,主要是针对各级治民者所提出来的,而不是对民人提出来的。其基本观点认为,领导者要顺利履行公共职责,并得到民人的信任,必须率先在道德上作出表率,加强修身。”(陈来:《竹帛〈五行〉与简帛研究》)类似的,宋儒强调的“存天理灭人欲”,也正是这一思路下的产物,而不是很多人想象的用来“压迫”庶民的“吃人礼教”。“存天理灭人欲”所针对的对象,首先第一个是皇帝,接下来便是士大夫阶层。朱熹在给皇帝上的劄子中说:“臣闻人主所以制天下之事者,本乎一心。而心之所主,又有天理人欲之异,二者一分,而公私邪正之涂判矣。”(朱熹:《辛丑延和奏劄二》)很明显,他强调存天理灭人欲,是一种限制皇权的行为,反对皇帝放纵欲望。另一方面,他要求士大夫:“学者须是革尽人欲,复尽天理,方始是学。”(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一三)宋明以来儒家学者,对此认真践行,其流风所及甚至影响到民国,如蔡元培便是“以最宽容的态度处理众人欲望之事,但以严格的锻炼对待自己”(王汎森:《中国近代思想与学术的系谱》)。

 

《汉书·张敞传》中有句话“尊贵所以自敛制,不从恣之义也”,意思是精英就必须自我收敛、控制,不放飞自我。有礼教自我节制的共同体,自然不需要秦始皇酷吏的皮鞭干预。《后汉书·刘般传(附刘恺传)》记载,“旧制公卿、二千石、刺史不得行三年丧,由是内外众职并废丧礼”。儒者刘恺指出:“今刺史一州之表,二千石千里之师,职在辩章百姓,宣美风俗,尤宜尊重典礼,以身先之。”就是说三年之丧的礼教仪式,首先应该是精英治理者来亲身践行,然后才可能移风易俗,影响平民。

 

 

 

郭太(字林宗)像

 

孔子说:“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论语·颜渊》)意思是精英做出表率,平民会加以模仿。清华楚简《治政之道》说:“上风,下草。上之所好,下亦好之。”就是说,庶民其实潜意识很喜欢模仿精英。又云:“上施教,必身服之;上不施教,则亦无责于民。”也是说精英要亲身践行礼教,才可能影响庶民。自己都做不到,就不要对庶民说三道四。《韩非子·外储说左上》说齐桓公喜欢穿紫色衣服,“一国尽服紫”;楚文王喜欢戴獬冠,“楚国效之”(《淮南子·主术训》);东汉名士郭林宗遇到下雨,头巾不小心折下一角,时人纷纷模仿,号称“林宗巾”(《后汉书·郭太传》);东晋宰相王导穿布衣上朝,全社会纷纷效仿,国库布匹很快卖尽,解了财政危机。这些例子都可见普通人热衷模仿精英的品位趣向,但前提是精英必须先提供好的表率。《颜氏家训·治家》说:“夫风化者,自上而行于下者也。”“是以父不慈则子不孝,兄不友则弟不恭。”都是要求身份更高的父兄首先做出更高表率,如此才能让身份低的子弟来模仿好榜样。如果一个社会的精英都变得比普通人更加败坏,那么也就意味着整个社会的溃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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