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苦涩，我让自己真正独立

作者：飞一酱

来源：“儒见”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二年岁次壬寅五月十五日丁酉

          耶稣2022年6月13日

编者按：本文作者今年24岁，现正就读于北京中医药大学。与许多同龄人相比，她的成长经历当中，曾多了几分不易与苦涩。几年前，她开始学习儒家，这让她的生活与生命有了深刻的改变。几年来，也让她更加笃信，儒门工夫，足以让人超越苦难、真正自立。

我出生在云南的一个小城市。回顾此前二十余年的人生经历，我能走上学习儒家的道路，似乎一切都有迹可寻。

我的爷爷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在抗战期间担任了美国空军驻扎云南时的厨师长。战后他因赡养父母而放弃了出国的机会，后来和我的奶奶一起养育了三个子女。爷爷家以前显赫过，但被亲戚骗光了所有家产，又在五六十年代因为政治原因被剥夺了发展的机会。爷爷去世后，留下了奶奶和尚未成年的子女，那时候我父亲才十岁。孤儿寡母的日子很艰难，奶奶爱捡垃圾的习惯，估计就是从那时养成。爸爸则靠着亲戚朋友的帮助读了大学。成为了一名大学老师。

母亲这边，外公与外婆生养了五个孩子，后来他们都差点在三年灾害中饿死。等他们长大了，老大又被诬陷入狱。外公外婆的家底因为不断来往于监狱而慢慢亏空，后来就越来越穷了。

我的母亲和父亲是相亲结婚。但是很令人费解的是，父亲有些「迷信」，结婚日期就找神婆改了三次。家中也经常因为父亲的「迷信」举动而吵架。从记事起我就知道，我的出生几乎要了母亲的命。医院下达了好几次病危通知书，但是母亲还是挣扎着把我生了出来，并在我出生时给我取名「飞宝宝」，她认为我没有带给她灾难，反而是她最宝贵的礼物。

我出生后的几年，家中虽有争吵，但还算安稳平静。直到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有一天爸爸突然被带走了。直到两年多后，事情才被解决。父亲工作的大学要他做一个认错说明，才能恢复原职，但是父亲很倔强，并不相从。于是，他的工作就这么没了，彻底成了一个闲居在家的人。母亲因害怕父亲影响到我的前途也和他离了婚，一个家从此破碎。

我与父母

这件事彻底改变了我们家。长辈从此用这件事来恐吓我，爸爸学校里的同事每次见到我也是一脸同情的眼光，说「你爸爸可惜了」。我后来越来越自卑，生怕别人知道我爸爸的事情，也因此开始仇恨父亲，觉得他不负责任，抛弃了我们母女。我的性格也越来越古怪，在大部分时候我表现出自强不息，没有父亲陪伴也很乖巧开朗的样子，可是内心里，我一直深深的自卑，并且仇恨所有人，常常动不动就和母亲吵架，我生命中的情绪似乎只有愤怒。

青春期的时候，我想到了用名牌服装装点自己，以掩饰自卑，妈妈虽然辛苦赚钱养我，但还是答应着我无礼的要求，给我买几百上千的衣物。但有一件事情我记得很清楚，妈妈有一天特别忙碌，我吵闹着要买一双名牌球鞋，妈妈就拿了钱给外婆带我去买。外婆经历过饿死人的时代，苦了一辈子，特别节约，看到八九百的鞋子，死活不让我买鞋，我在大街上当街和外婆吵架，直接把她老人家逼到在地上哭着打滚，差点儿没昏死过去。那会儿我只知道自己的内心也很难受，但是嘴上仍旧不认错，觉得外婆是错的。所幸外婆没出什么事，不然自己可能会后悔一辈子。

不仅是自己的家人，我也在伤害着靠近我的任何人。在初中学校里，有男孩子对我表白，我直接当着他的面嘲讽他的外貌。在校外我又加入了青少年社会小团体，像混混一样整天参与打架，下课后流窜在街头巷尾，觉得很酷、很自由，那会儿整个人就在堕落的边缘。没有完全堕落的原因可能就是因为家人默默的付出，让我潜意识守住了最后的底线，但这个底线也在摇摇欲坠。成绩的不断下滑让母亲忧心忡忡，她不敢和我吵架，只能暗中找到了我的班主任，请求班主任拉我一把。初中班主任听了我们家的情况后感到同情，开始帮助我，为了补上学习进度，四门学科同时补课。就这样，慢慢地，我的学习逐渐好转，顺利升上了高中。可以说，没有母亲的默默付出，我可能已经废了。

我与母亲

因为母亲的守护，高中的时候，我的内心变得开朗了一些，也开始认真生活了，可是却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极度关注成绩。我所在的学校会把每次考试年级前五十名的照片挂在墙上以示表扬。当我的照片第一次被挂在墙上后，我以往认真学习的心态就失衡了，靠名牌衣物填补的内心空虚现在转为了依靠成绩。我开始关注成绩，表面上满不在乎，实际上只要哪次没有照片被挂在墙上，我都会很焦虑。这样的在乎成绩让我变得很不直。自己数学成绩很差，就暗地里要求妈妈给我找数学补课，但是在班级里从来不说，给大家一种我没有用功的错觉，也渐渐和那些学习不好的好朋友疏远了。慢慢地，我升入了提高班。那会儿我学习不错，可是内心还是自私自利，好朋友为我打饭，里面有一个自己不喜欢吃的菜，我可以当她的面直接把菜倒在桌上。

除了成绩，我依旧自私，不在乎任何人和事，直到高三那会儿发生了一件让我第一次怀疑成绩的事情。那时候的学校不让学生带零食进教学楼，一经发现，就要勒令学生回家反省两周。临近高考，时间很紧张，大家都很害怕这个规定，特别馋的时候就偷偷带零食，避免被年级主任抓住。年级主任每天在教学楼里转悠，寻找那些带零食的学生。有好几个学习不好的同学，因为违反规定已经被勒令回家了，还被全校通报。有一天我特别馋，就拿了一个橘子去教学楼，好巧不巧，当面碰到了年级主任，那一刻我特别害怕，大脑空白，只知道死定了。可是年级主任却假装没看到橘子，微笑着对我说，快去上课吧。

回到教室，我没有侥幸逃脱的窃喜，而是第一次感觉很怪异，很不安。想来想去我终于发现那个不让带零食的规定只是年级主任可以清退差生，故意整那些「刺头」的一个理由，而因为我学习好，就可以无视规定，继续学习。这个发现让我十分不舒服，成绩决定了一个人的价值，学习不好就代表你其他的品质也不好，是老师的「眼中钉」，甚至不好好学习都无法得到平等对待。我还发现原来规定是可以被人操纵的。我这个既得利益者第一次觉得那些规定很恶心。可是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很快就被我忽略了，隐隐的不安也并没有根本性动摇自己只关注成绩的决心。

云南玉溪抚仙湖。朱颐钊 摄

高考后，来到了大学里，从之前那个以成绩为第一目标的环境中脱离后，我彻底迷茫了，没有人再把成绩挂在墙上以供瞻仰，没了成绩，我的内心再一次陷入空虚。自己的未来似乎也一眼能看到底，无非就是毕业工作结婚生子，这条人生路很笔直也很灰暗无趣，自己连学习也放弃了，勉强维持不挂科。但因为这种迷茫，我特别喜欢听学校里儒释道及传统文化的选修课，每次在这些选修课里，我都能得到些许哲学般的思考，但不上课的时候我又陷入了死胡同。

大一暑假，幸得好友的推荐，我参加了学校里中华人文精神简史的线下学习。第一次听孔阳先生讲课，感觉有一种吸力，内心深处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兴奋，那会儿还不知道是为什么，还以为是孔阳先生讲得太有趣了。直到有一天，孔阳先生讲到了孔子的弟子子路，说子路老年的时候，卫国内乱，子路为了救主，逆着逃难的人流往城内走，与叛军交战，并最终不敌被杀，临死前，子路系帽的带子被叛军的戈给击断了，子路自语：「君子死，冠不免。」将帽带系好，从容赴死。

第一次听到这段历史的时候我热泪盈眶，我才知道原来人的一生，还可以这么活！不是为了一步步往上爬，不是只有利益，还可以这么认真又悲壮的对待自己的生命。在大家都往外跑的时候，子路却那么「傻」，这种「傻」打动了我，我第一次体会到人可以为了自己心中的道义赴死。虽是死，却是真正活过了。那时候我不知道，原来那种「傻」是「直」是「勇」。

那一刻的震撼，让我有一种生命勃勃向上的感觉，这辈子我也想这么真正地活一回。听懂了子路的死，再听先生的讲课，我才隐隐明白了那些充满隔阂的历史。原来历史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而是历代圣贤用鲜血铸就的真实。那会儿还感到先生似乎和历代的儒者有一种共鸣，我渐渐把孔阳先生和其他老师区别开了，后来也开始跟先生学做工夫。

孔子的弟子子路在卫国做官。卫国发生内乱，子路见危授命、结缨赴难。图为河南濮阳子路祠内壁画。朱颐钊 摄

孔阳先生说儒门是行门，懂得了那些道理还要真正做出来。我表面上跟着做，内心却有很多私心，怀疑先生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从小的经历让我本能的怀疑。评价和批判比尊重多。自己一边有种本能的狂喜，一边被自己的思辨牢牢钉住了。我不敢信孔阳先生，似乎本能的害怕，害怕我会被「洗脑」，成为父亲那样的人。这让我在学习的过程中一直存在偏见，随时准备情况不对我立马溜。所以，在开始学习儒家的前两年，自己除了偏见和傲慢逐渐加深，其实并没有做任何工夫。

到了听孔阳先生讲孝道的时候，我心里尘封的黑暗一下子爆发了，我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原来十几年间心底的黑暗没有消失，只是被隐藏起来了。我哭着问孔阳先生，我应该怎么对待父亲。先生很平静，没有像我以为的那样安慰我，而是说「要让父亲开心」。我似懂非懂，但那次谈话让自己明白了，自己跟着孔阳先生会让生命起变化。那一次我也下定决心，要把孔阳先生当成精神生命里唯一的老师。

2019年，我（右）参加孔阳国学堂大会。朱颐钊 摄

跟着孔阳先生做工夫，我从一开始僵硬地尽量让父亲开心，一言不合又恢复争吵，到后来和父亲的相处越来越自然，开始减少偏见地认真倾听父亲，我渐渐理解了父亲。后来我又重新和父亲谈过他那两年的经历，才发现父亲在其中也遇到了很多冤屈。他也和我讲述了我们家族过去那些苦难的历史。这回我真的听懂了。

在内心与父亲和解后，我感觉自己人性的一部分苏醒了。有一次我打电话给父亲，对父亲说「爸爸，我学习了一些历史之后，发现你说的很多话是对的」。父亲沉默了一会儿，对我说「你长大了，以后去到社会上我就不用担心了」，听到这句话我哭了，我和父亲终于在这一刻理解了对方，自己内心的冰块真的溶解了。

不只是父亲，我与母亲的关系也发生了改变，之前长期的自私固执让我看不到母亲的付出，一有不顺心，心里就无比委屈，对母亲大吼大叫，觉得母亲对不起自己。跟着孔阳先生实践修身工夫，先生说，在家中除了大是大非，不要去争对错，温暖最大。这让我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眼光去观察母亲，放下思辨，只是观察。我才发现母亲一直用不太宽阔的肩膀保护着我，原来母亲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说过父亲的坏话，也一直在承担失去父亲薪水后抚养我的重任，并且从来没有向我抱怨过一句，还一直鼓励支持着我，不管有多少苦难，她温暖的笑脸从没变过。心灵的逃避让我不敢面对那些真实，固执与仇恨让我闭上了双眼，当先生开启我的心灵，我的眼睛才重新睁开了。原来只是温暖二字，就让我与母亲再也不争吵了。

我与外婆

这几年一路走来，我的生命因为儒家，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我渐渐懂得了那些近代史，明白了我家族的血泪从何而来。学习实践孝道，也让我理解了家人，重新获得了亲情，我的内心慢慢有了柔软，慢慢有了人的情感，不再是一具愤怒的机器，感受到我一直被爱包围着，感受到这个世界那么美好，感受到活着的喜悦。我原以为是这个世界变了，其实是我变了。这是我认为世界上最幸运最幸福的事。我的行为也在不自觉的改变着，回到家里我很喜欢做家务，给外婆扎针，陪妈妈散步，和爸爸聊天，开始热爱生活中一切平凡的小事。老话说本性难移，儒家说做工夫可以变换气质，原来不是一种形容。

记得很早之前，孔阳先生问过我们这些青年学友，「你们谁还把自己当作孩子」。当时，我内心吐槽「我可不是孩子」。可是在之后每一天践行工夫的日子里，我才慢慢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原来，我之前真的是一个巨婴，那些愤怒、自卑与仇恨，都是心灵在拒绝成长。儒家教我「独立」，让我的精神生命逐渐长大，减少了孩子似的向外索求，自己把握温暖，而这种独立的温暖让我内心真正拥有了一种生机勃勃的充实，我知道，这份温暖谁也夺不走。我因为儒家，重新活了一回。

回看自己过去二十几年的生命历程，每一个阶段，都在儒家这里获得了答案，这让我真正立志，要做一个儒者，堂堂正正的活这辈子。回到当下，虽然自己的工夫还比较弱，但我会一直做下去，我相信，向上之路，是我终身前行的方向。

我（左一）与学友们在一起

责任编辑：近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