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的历史世界》的用意
作者:余英时
来源:《余英时谈话录》,允晨文化2021年,第231-234页
我的朱熹研究中,理学最早是要限制皇帝的权力,后面反过来被皇帝运用:有了权力就有理了·但是理学家从二程丶朱熹到明朝的王阳明,都是以理限势,见了理一定要低头,这是最高的法则,等于西方的自然法是比人的法律高的。戴震想把理学的传统颠倒过来,回到原来的状态。章学诚也认为要把大的原则先把握住,才能谈细节,否则细节没有意义,支持哪一个原则是很要紧的事情。我觉得这些地方,乾嘉学派不是讲考据。我强调他们两人就是要打掉一个偏见:以为乾嘉学派就是零零碎碎地东考西考。章学诚强调的是要建成一个“道”。
《朱熹的历史世界》是很复杂的,一般人看不大懂的,因为里面曲曲折折的。上篇《绪说》等于一个概论,就有十万字,是一个思想史:思想上、政治上的含义是什么?没有人从政治文化的观点去研究过理学。这是我第一次做的事情,大家以为理学就是讲道德,讲形而上学,讲抽象的问题。我认为宋朝是要改革社会,是要把政治变得清明、合理,所以提倡“三代”。“三代”就是理想的政治。理想的政治是皇帝不要做什麽事情,皇帝只是一个虚君,他们推动的是“虚君制”,让懂知识、懂道理的人来做宰相、做百官,然后大家讨论怎么样制定大的政策,这样改造社会,这是他们的想法,意思是限制君权。二程、尤其是程頣,认为两件事情很重要:第一件是要有一个好宰相,是选出来的,因为皇帝是世袭的,没有办法保证好坏,唯一的办法是要选一个最好的人做宰相,关系天下兴衰治乱;第二件是要识懂得中国经典的大师给皇帝天天讲道理,让他懂得理道,就可以遵守,因为没有办法限制君权。所以形而上学是跟政治配合的。这是很重要的一点,过去研究理学只从形而上学的观点,或者拿西方某些体系来配合。我认为是隔靴搔痒,并没有抓到要点,因为中国就没有讲抽象理论的想法,首先想到这个理论放在世界上实行起来是什么样的结果,不像西方是思辨式的:纯粹在思想世界里面转。中国走出另外一条路,从孔子就如此,没有好多形而上学的东西,所以,“胜残去杀”是孔子很重要的观点,宋朝的理学也是走这个方向的,因为它认为要以理来统治人的话,就不会有残暴的问题了。严格讲·宋朝的法律最宽,包括王安石在法律上也是宽的。
宋朝对知识人是最尊重的,因为宋朝是从五代来的,都是军人做主,所以要把军权解掉。宋朝像范仲淹都是将领,是儒将。这样的话,对皇帝没有威胁,不会抢皇位。另外,士人夫要借这个机会,“以天下为已任”,这话只有在宋朝讲得出来,前面是讲不出来的。在《论语》上·也不过是“仁以为己任”,仁还是道德。东汉就讲“以天下风教为己任”,那还是讲树立道德典范。只有在宋朝才提出这个口号,从前我都不清楚,以为“以天下为己任”是一路下来。其实孔子还不会讲“以天下为己任”的,因为那时候是封建的时代,诸侯有道就可以变成天下有道,否则就天下无道。如果天下好了,就不用要求去改变,但是天下明明是无道,孔子就要议天下了,要批评的。到了东汉也是讲“以风教为已任”,道德水准要维持,宦官专政是不行的,但是没有说士大夫要拿过来。只有到宋朝才提出“以天下为己任”,不但范仲淹这样提,王安石也是这样说的,这是宋朝特有的,表示士已经可以自己承担天下了,皇帝只是做一个虚君,其原因就是宋朝已经没有唐朝的贵族制度了,门阀制度没有了,每个人都是凭藉考试坐到他的位子。这是宋朝给中国奠定了一个士大夫式的民主。我讲理学思想怎么跟政治挂钩,你看程颐写的《易传》,讲了许多政治道理,并不是讲《易经》,讲得更多的是士要与皇帝共治天下。在变法的时候,包括保守派的文彦博跟神宗争辩,神宗说:“如果不改的话·百姓恐怕不方便。”他说:“陛下不是跟百姓共治天下,是跟士大夫共治天下。”士大夫代表民,一般老百姓觉得一个政策不满意,当然埋怨,但是埋怨是一回事,他们不懂得道理,士懂得道理,可以代表民的利益,而且能够在理性层面代表。这是他们的理论,我现在不讲他们能不能做到这一点,这种理论就是限制皇权的:不要做什么事情,只要有一个好的宰相,有一个好的老师,皇帝的道德好就行,道德不好的话就
当然,那时候不会想到用宪法制约,但是会想到用政治制度上,比如皇帝并不能随便做决定,要幸相底下的各部门共同讨论,共同签字,这从唐朝就有了,叫“五花判事”。如果皇帝下的诏令没有经过底下的讨论,就是非法的,臣下可以退回去,他们就是希望中国在制度上落实,不光是空的观念。朱熹跟皇帝讲的那一套道理,都是从制度上说话的,一个东西下来,哪几个部门讨论,讨论完了,皇帝最后批准。这也像英国和日本的君主制度,不过没有宪法的观念。这开始是限制君权的,可是后来变成唯我独尊:我有势就有理。士大夫讲:理比势更高。理不在皇帝手上。所以说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有民主思想,基本上是从宋朝传下来的,不是他发明的,不过他集中表现得最清楚:不以皇帝的是非为是非。东林党人反抗不合理的皇权,还没有想到有别的东西可以代替皇帝制度,皇帝制度最好是一个象征性,是权力象征,而真正的权力应该在士大夫的手上,士大夫应该根据多少年相传的制度来实行,这样就不会错了。这里面在某种限制之内可以说是民主制度的实现,虽然不是选举的民主,可是不能一个人作主,不能一个人专断。这是大家欣赏黄宗羲讲君与臣,是一前一后的关系,而不是依附的关系。天下不是皇帝个人的家产,这是中国传统儒家的思想。我们研究历史不能只看儒家做皇权工具的那一面,另外一面永远有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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