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莨】落花的河回

栏目:依仁游艺
发布时间:2011-10-26 08: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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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莨

作者简介:阿莨,西历一九六八年生于河南洛阳栾川,本名杨寿良,笔名阿莨、阿良,策划人、作家、诗人。一九九零年毕业于河南师范大学中文系,做过教师。一九九三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西历一九九六年获文艺学硕士学位。曾供职于出版社,做过图书编辑、策划和发行等工作。关注教育和文化产业,整理出版中国第一本博客书《一凡的天空——四岁女孩的话与画》(开明出版社二零零六年版)。著有《夜之华:阿莨小语》(中国言实出版社二零零九年版)。 <BR>

    落花的河回
    作者:阿莨
    来源:作者赐稿《儒家邮报》发表
    时间:西历2011年10月26日 
     
      
     
    夜晚,对我而言,是一个富于诗意的空间。夜里可以装载甜蜜的温柔和绵绵的回忆,也可以容纳无边的寂寞和悠然的神伤。我将自己的第一本书命名为《夜之华》,便是因为这些文字大部分是在夜里写成的,是夜里灵光乍现的文字的汇集。在书里还有一篇《夜里的诗与思》,收录了西方一些诗人和哲人写夜的文字。我总认为,在夜里,一切都隐形,只有诗意的光辉在夜里闪耀,如同夜空的群星。
    
    
    东方诗人的夜似乎更感性一些,更消极一些。除了“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这样的喜悦,大部分诗人的夜是低沉、沮丧、难捱的。这只是一种感觉,也肯定经不起诗史和专家的考证。
    
    
    而让我体会到东方诗意的光芒的那个夜,此时突然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
    
    
    2011年3月23日的傍晚,韩国。
    
    
    友人和现代旅行社的鞠先生驱车带我们到了安东的河回村。车子进村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在友人的指引下,车子在村里拐了几个弯,停了下来。我们下了车,随着友人的脚步,沿斜坡而下,到了河边,终于停了下来。
    
    
    周围是沉沉的夜色,远处有隐约的灯火。眼前是脉脉的流水,对面是矮矮的山坡。我正纳闷友人为什么要带我们来这里,友人说话了——
    
    
    “我之所以带你们来这儿,是因为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我们眼前的这条江,是韩国的第一大江,叫洛东江。对面的山峰,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芙蓉台。洛东江在我们眼前缓缓地拐了一个弯,绕村而过。山峰、村落、弯弯的江流,构成一个太极图的图案,这个村子在这个图案里,远离战火和侵略,享受了600年的和平。即便日本人的铁蹄,也没能踏进这个美丽的太极图里来。”
    
    
    友人停顿了一下。
    
    
    我仔细地看着这条默默流淌的洛东江。在暮色里,江水静静流过,没有一点的声息,甚至不泛起一丝的波纹,连倒映在水里的芙蓉台也是静静的,没有一丝的紊乱。——我喜欢芙蓉台这个名字,脑中想起曾巩的《芙蓉台》里的诗句:“台上游人下流水,柱脚亭亭插花里。”只是此时此地的芙蓉台,除了我们,没有别的游人,也没有亭、花辉映的景致。我还想起这首诗来:“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家乡山里有很多芙蓉花,再过几个月,也要纷纷“发红萼”了。神思悠悠,竟然有些想家了。
    
    
    “每年10月的中旬,这里都会举行盛大的文人游戏,”友人接着说道,“这个游戏有一个很美的名字,叫‘船游绳火游戏’。游戏开始的那天晚上,我们视力所及的周围数公里之内的灯光会全部关闭。天地都陷入一团寂静的黑暗之中。此时,游戏开始。当地的文人墨客,身穿儒生服装,乘船到江中赛诗。船上的儒生们要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诗作。对岸的芙蓉台上,有五根粗粗的绳子跨江联接到这边的岸上。绳子上挂满了装满火药的袋子,到时候会依次点燃绽放,发出‘啪’、‘啪’的声响,宛然一根根璀璨的火绳连接天地。沿江飘来数百个点着灯的蛋壳,如同天上的繁星,又如绽放的莲花,飘在静静的江水上。这时,有乐手娴熟演奏着各种各样的乐器,岸上的乐声、江中的繁星、火绳的亮光,将芙蓉台和洛东江都浸在诗里了。游戏规定,儒生们在蛋壳灯漂至玉渊精舍的时间内应当作完一首诗。乐声当中、歌舞当中,火花的爆裂声中,诗作好了。于是,芙蓉台上就有备好的木柴点燃并抛下来,在岩壁上碰撞出绚丽的火花,落英缤纷,煞是好看。上千的观众,一齐爆发出热烈的喊声——‘落花啊……’芙蓉台霎时成了散花的仙台,洛东江霎时成了落花的海洋,太极图里的河回村,俨然成了诗的天堂。——如果不是亲临现场,你简直很难想象,韩国这个民族,会在这个村落里,保留这么浪漫而诗意的游戏,他们在今天竟然还会有远离都市的抒情和古雅。”
    
    
    此刻,友人的声音慢了下来,我也恍兮惚兮回到了孔子时代,与他的弟子一道,在“春服既成”时,“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回到暮春之初会稽山阴的兰亭,与王羲之和他的友人们“流觞曲水”、列坐其次,“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又仿佛回到东坡先生的小船上,与他一起夜游赤壁、写就《赤壁赋》。——古时的那些文人雅士、诗赋乐曲一齐向我走来,汇集在洛东江边、芙蓉台下,写满山水文章。
    
    
    清代张潮说:“文章是案头之山水,山水是地上之文章。”韩国的儒生、乐手,竟然在静静的月夜,年复一年将诗歌洒满落花,将落花洒满江山,将江山画满诗意。这是何等的浪漫,又是何等的雅致!
    
    
    友人娓娓说着:“这五根粗大的绳索,总让我想起儒、道、佛、回、耶五个教。在韩国,儒教是一种对大多数人的生活和信仰影响至深的宗教。五大宗教如同这五根绳索,横跨洛东江,将山、江、陆地连接起来,在音乐和诗里,合为一体,化身为一。不同的信仰,不同的地域,都因为这音乐和诗,而融合在一起,成为跟自然和人类不可分割的整体。而那齐声高喊的‘落花啊’,则是对这个整体的齐声的礼赞。”
    
    
    是的,其实全部的诗意和美都凝聚成最后这众人齐呼的“落花啊”。缤纷的落花,脉脉的江水,怎不让人想起“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的感慨!南唐后主的一声幽幽的叹息,竟然在这个被称为“邹鲁之乡”的韩国村落里蔚为大国,响彻天地!陶渊明笔下“落英缤纷”的桃花源,竟然在韩国的精神文化首都——安东——汇成了一条大江!
    
    
    “落花”是凋落的春天,也是感伤的盛夏。面对落花,诗人往往喜欢为“落花”写下“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这样寂寞的诗篇,而画家则更喜欢描摹“开花”的希望和喜悦。花开是艺术的,而落花是人生的。花开花落,缘聚缘散,感伤和喜悦隔着一朵花,而感伤和禅意便是这朵未落或将落的花。
    
    
    韩国深受儒教精神浸淫和佛教智慧度化的心灵里,却同时有着温厚而淡然的内核,他们刚健勇毅,而又随缘自安。一声“落花啊”,是一首诗,是一丝叹息,是一声赞美,也是一句梵唱。
    
    
    “落花啊……”
    
    
    我仿佛听到江边回荡着众人的吟唱。我们可以拿万人来搞跃进的狂欢,可以拿万人来做盛世的歌颂,但是,都不如这一声“落花啊”更能激起诗意的火花,更能引发对生命的赞美,更能平息江水的涟漪。
    
    
    “落花啊……”
    
    
    我感到这样的声音正渗透到万人的心底。通过赞美诗,赞美艺术,赞美自然,赞美落花,这芙蓉台,这洛东江,这山前江边的音乐和诗歌,才顺着江水流淌不息,才绕着山峰袅袅不散。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那一声“落花啊”,可曾带到了谁的枕畔,带入了谁的梦乡?
    
    
    江水流淌着,芙蓉台沉默着。
    
    
    听完友人的话,我也沉默了。
    
    
    夜风吹来,微微发凉。毕竟是初春,这江边还没有迎来秋天嘹亮的“落花啊”。鞠部长的车灯,在坡上亮着。
    
    
    ——该走了。我却有点不忍离去。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我不忍离开这寂静的江水,不愿离开这伫立的芙蓉台,我更不愿意离开这积淀着多少年“落花啊”喊声的河回村。世代的诗作已经赋就,百年的吟唱仍在继续,我还是离去吧。
    
    
    我知道,你此刻以及花开时节的沉默,是在酝酿着花落时节的又一次爆发。
    
    
    我知道,在我笔锋划过的文字的空隙,你蓄势等待着我与你的再一次相会,“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我也期待着我的诗情和呼喊再次汇入你灿烂的和声——
    
    
    “落花啊……”
    
    
    归去吧!在静静的江边,我被风鼓起的衣裾,满是落花的芬芳,满是你的声息。
    
    
    那霭霭的夜色里,我清晰地看到了东方的光亮。
    
    
    【2011年4月26日  于京北逸园】
    
     
    作者惠赐儒家中国网站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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