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禅宗哲学家铃木大拙
作者:布莱恩·莫里斯 著 吴万伟 译
来源:译者授权儒家网发布
本文探讨了禅宗哲学家的终极现实究竟是什么。
按照1924年伦敦佛教协会创始人韩福瑞(Christmas Humphreys)的说法,禅宗佛教是佛教的“鼎盛时期”(apotheosis)——神圣的巅峰。韩福瑞接着描述禅宗是实用性的、非思想性的直接体验“终极现实”的方法。果真如此,禅宗应该对现象学家、康德主义者和所有认定我们有能力认识现实的西方哲学家感兴趣?但是,他说得对吗?
韩福瑞有关禅宗的大部分观点来自他的朋友,日本学者铃木大拙(Daisetsu T. Suzuki (1870-1966),日本著名禅宗研究者与思想家。曾任东京帝国大学讲师、大谷大学教授、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客座教授等职。——译注),此人常常被描述为将禅宗介绍给西方的人。
或许是20世纪最著名的日本哲学家,铃木1870年出生于日本北部的武士家庭。在现在的东京早稻田大学短暂求学一段时间之后,铃木成为宗演禅师(Shaku Soen 1859-1919)的弟子,并在临济宗((Rinzai Zen)位于日本神奈川县镰仓市的妙心寺派寺院圆觉寺(Engakuji)呆了五年。据说他在1895年开悟的。
1893年,铃木陪同宗演禅师参加在芝加哥举行的著名世界宗教大会。四年之后他被邀请到美国担任哲学家和出版家保罗·卡鲁斯(Paul Carus)的译者。有趣的是,卡鲁斯是叔本华的学生,其伦理学包含很多佛家观点,而且也是早期泛心论(panpsychism意思是万物有灵论,“心理无处不在”)的鼓吹者,如今在学界心智哲学领域非常时髦。
铃木在1897-1908年之间在美国呆了11年,形成了对西方哲学、基督教神秘主义和比较宗教学的浓厚兴趣。他开始写德国新柏拉图主义者埃克哈特大师(Meister Eckhart)、瑞典神秘主义者伊曼纽·斯威登堡(Emanuel Swedenborg)的重要研究,强调基督教神秘主义与大乘佛教(Mahayana Buddhism禅宗是其中的一个分支)。
1921年铃木担任京都大谷大学(Otani University)佛教哲学系主任的职位,开始大量发表用英文和日文撰写的有关禅宗和净土宗佛教,以及比较宗教学的著作。他是个多产作家,撰写了有关禅宗和日本文化的经典研究。
二战以后,铃木成为全球推崇的佛教知识分子,在美国又呆了很长一段时间,从1951年起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一直呆到1957年87岁时退休。他对于心理分析学家埃里克·弗洛姆(Erich Fromm (1900-1980))、包括作家和诗人杰克·凯鲁亚克(Jack Kerouac)阿兰·金斯堡(Allen Ginsberg)、加里·施耐德(Gary Snyder)和艾伦·瓦兹(Alan Watts)在内的1960年代的垮掉的一代等产生了重大影响。铃木1966年以96岁高龄在东京去世。
铃木大拙© 日本著名摄影师田村茂(Shigeru Tamura) 1953拍摄,“知识共享许可协议”。
铃木与禅宗
铃木将禅宗描述为中国思想与大乘佛教遭遇之后的产物。日本使用的单词“Zen”源自中文的“禅”,而禅这个词本身来自梵文禅那(dhyana),意思是“深度思考”。铃木强调说,作为历史传统,禅宗从来没有丧失与“事物多样性”换句话说,就是社会生活的实用性维度的接触。他写到禅宗深度浸润实用主义精神,甚至暗示这是中国思想做出的反抗,他们讨厌印度大乘佛教过分猜测性的形而上学。
虽然禅宗佛教显然拥有自己的神秘形而上学,但是铃木坚决否认禅宗是一种哲学或者宗教。他告诉我们,禅宗没有圣经,没有礼仪,没有教义,没有教导。它也“没有上帝,没有灵魂,没有虚无。”但是,他说,它其实也不否认任何神灵的存在,因为这将陷入与禅宗格格不入的“二元思维”(dualistic thinking)。在铃木看来,甚至承认青蛙跳进池塘就是陷入二元思维(出水,入水)之中,这是与禅正好相反的。(本句的典故源自著名的俳句,松尾芭蕉《古池塘》:古池こるいけや 蛙飛かはずとび込こむ 水みずの音おと。寂静的古池。一只青蛙跳池中,刹那的水声。——译注)
铃木也暗示禅宗与“冥想没有任何关系”,在印度桑雅生(Hindu Sannyasins生活在寺庙中的僧侣以及佛教徒)和早期佛教所理解的冥想的意义上。其焦点集中在禁欲实践和禅定三昧(Samadhi意思是止息杂念,使心神平静,是佛教的重要修行方法,借指事物的要领、真谛——译注)。相反,铃木明确将禅宗等同于超验性智慧或者神秘本能。按照铃木的说法,人们正是依靠神秘本能获得或经历“终极现实”,而这个体验就等同于开悟。
铃木持续不断表达的禅宗特殊哲学似乎集中在三大基本概念或者话题上:即他的绝对精神形而上学“空性”(sunyata);他鼓吹超验性或神秘本能般若(prajna智慧);还有他一再确认的绝对自我概念——吠陀(atman阿特曼,即个人灵魂, 自我)。接下来,我将依次做个简要的介绍。
绝对精神形而上学“空性”(sunyata)
遵循印度一元论吠檀多(Hindu Advaita Vedanta)和印度大乘佛教的思维,铃木告诉我们,我们体验到的物质世界是一种“幻觉”。事物的存在是相对意义上的存在——是带有主观能动性的有机体存在,铃木很难认为是其他情况——但是,它们没有终极的或独立的现实。因此,铃木声称,客观的物质世界是一种幻觉,正如我们在事物之间做出的区分一样如热冷、四季、以及其他任何物质的和复杂的东西——因为它们都不过是心智或思想“构建出”的东西。他写到,其实,只有当我们给事物命名时,它们才存在。
那么,对铃木来说真实的东西不是可观察到的物质世界。相反,终极现实只有依靠神秘本能来体验,那是在开悟的冥想状态。铃木和其他禅宗学者用不同的术语来描述这样的现实:作为事物的“绝对一”(absolute oneness),作为“神圣精神”或者“宇宙意识”等为万事万物赋予精神意义;作为“尚未区分的现实”,作为“绝对的虚无或空虚”,最后作为“无心”或者“无双重意识”(no-dual consciousness)。因此,遵从大乘佛教的传统,铃木和其他禅宗哲学家改造“空性”(Sunyata),使其从早期佛教中的伦理概念变成形而上学绝对性。铃木本人事实上将这个概念(连同它的其他描述如“绝对精神”或者“佛陀性”)等同于其他宗教里的概念比如上帝,绝对精神、阿特曼和道。其实,他确认终极现实、绝对精神和禅体验是所有宗教传统的基础或者核心。
常识现实主义与神秘本能
虽然佛教释迦摩尼 (乔达摩·悉达多Gautama Siddhartha),达赖·喇嘛(Dalai Lama)强调一种视角主义形式——承认我们是从不同视角看待物质世界的,通常采用相互冲突的视角——但是,铃木认为(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用二元论)只存在两种认识物质世界的方式。它们是“二元论思维模式”和“神秘本能”(超验性智慧)。
在“二元论思想”的笼统标题下,铃木包括了我们的日常生活想法和认识、形式逻辑、所有有神论观念、道德(如爱恨区分)、常识现实主义(如承认有机体与其环境的区分)以及多样性的经验科学。这里,他似乎忘记了这个事实,即本杂志《哲学此刻》的读者以及非洲的勉强维持生活的农民和自然科学生活其中的常识现实主义既不是二元论的,也没有神秘的思想模式。他们的常识现实主义是关系型的,反映了一种经验主义认识论。换句话说,我们有关世界上有什么的观念建立在感官体验的基础之上。
与“二元论思想”相反,“神秘本能”超越了概念思考和经验性知识,铃木认为,无论是日常生活还是科学都允许我们体验物质现实,“绝对精神”的本能或者实现作为“终极现实”——虚空、虚无、无形。
正是因为这种思维方式二元论,就像推崇“亚洲精神”的神话的印度哲学家拉达克里斯南(Radhakrishnan),铃木本人也确立西方思想和东方思想的激进二元论,这很少令人感到吃惊。在铃木看来,西方思想的特征是分析、概念知识、科学理解、功利主义世界观、个人主义、哲学上的唯物主义、控制和支配的伦理学;而东方思想的特征是综合论、精神主义、神秘本能、美学世界观、社会交往和合作伦理学。
这种区分如果不是彻底的轻率至少容易让人误入歧途,因为它不仅忽略了阿毗昙(ā pí tán,梵文Abhidharma 的音译,全称阿毗昙摩,略称毗昙,意译对法、胜法、无比法,指佛教经、律、论三藏中的论藏,是佛教高僧大德对佛经的理解和阐释。——译注)的分析心理学,古代印度的唯物主义哲学(如顺世论(Lokayata)、数论派(Samkhya)和胜论派(Vaisesika)还有古代印度和中国的科学主义传统——难道不是中国人发明了火药、指南针吗?——而且同样忽略了哲学美学、民主视野、社会哲学、和所谓的“西方”思想中的神秘主义的、精神的维度(铃木本人就是据此作为对比的目的)。同样值得注意的是,西方哲学中的很多偶像级人物同样是宗教思想家,而非进化论自然主义者或唯物主义者。这些人包括苏格拉底、柏拉图、奥古斯丁、阿奎那、笛卡尔、莱布尼茨、康德、黑格尔、海德格尔和怀特海(Whitehead)等。
在此值得提出问题,当有人通过禅宗冥想开悟,进入一种难以言喻的纯粹意识状态时,到底经历了什么?在著名的书《禅宗三柱》(1980年菲利浦·卡普乐(Philip Kapleau编著)中,禅宗大师安谷白云((Hakuun Yasutani 1885 - 1973,法名量衡,日本禅僧,三宝教团的创立者——译注)的若干弟子描述了他们的开悟状态(satori)。他们没有描述它仅仅是“享受当下时刻”,也不是“跟随事件流动”。相反,他们描述的状态是:“单一”或者“佛陀本质”的神秘状态;所有思想和形象都腾空,作为一种奇怪的梦,一种保佑状态,或者简单地处于神志恍惚的感受。但是,对于铃木来说,禅宗开悟是等同于终极现实的绝对精神的神秘本能体验。
绝对自我(阿特曼)
虽然历史上的佛陀是要否认物质世界的终极现实还是拥有道德能动性的具身自我,这是引起争议的,但很多佛教徒将其教导解释为隐含着拒绝日常生活的具身自我和印度教吠陀传统中的永久、永恒的绝对自我或灵魂(阿特曼)。但是,令人吃惊的是,铃木遵从拉达克里斯南(Radhakrishnan)和库马拉斯瓦米(Coomaraswamy)的脚步强烈支持这个观点,虽然禅宗否认日常生活中的“相对”自我,这只是确认绝对自我的现实,与经验概念的自我相对,导致绝对精神和终极现实的体验。在这个意义上,作为理想主义形式或者以心智为基础的神秘摩尼教,铃木哲学似乎与埃克哈特(Eckhart)的基督教神秘主义、商羯罗的世一元吠檀多/不二论吠檀多(the Advaita Vedanta of Samkara)和诸如库马拉斯瓦米、阿道司·赫胥黎(Aldous Huxley)和阿兰·瓦兹(Alan Watts)等永久称赞的那种神秘主义思想相契合。不过,虽然铃木认为禅宗是所有宗教传统的神秘本质,但它与道德和政治保持一定距离,呈现出某种超脱的色彩。甚至法西斯主义者也可以成为禅宗信徒。
在其非常浪漫化的佛教概念中,在其将禅宗描述为神秘主义和脱离社会文化环境的永恒真理中,铃木的禅宗哲学著作最近一些年受到很多审视和严厉的批判。很多学者质疑铃木的禅宗是否真正被描述为佛教。鉴于历史上禅宗和武士阶级的密切关系,他甚至被判定为日本军国主义的支持者。但是,很少有人否认铃木的渊博学识和他在将禅宗介绍给西方的过程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即使如此,你很少能在西方哲学辞典中发现他的名字。
作者简介:
布莱恩·莫里斯(Brian Morris)伦敦大学哥德斯密学院人类学荣休教授。著作包括《宗教与人类学》(剑桥大学出版社)和《人类学与人类主体》(特拉福德出版社(Trafford)。
译自:Aisetsu Suzuki by Brian Morris
https://philosophynow.org/issues/151/Daisetsu_Suzuki_1870-19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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