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畜、大畜考

——基于《易》类简帛文献的讨论

作者：辛亚民 贾桠钊（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北京体育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

时间：孔子二五七二年岁次壬寅九月初二日癸未

          耶稣2022年9月27日

《周易》六十四卦卦名在整个易学系统中具有纲领性作用，《易传》认为六十四卦卦名是每一卦中心思想的集中体现，后世易学家解《易》也遵循《易传》的这一基本立场。而现代易学研究则打破了“以传解经”“经传一体”的传统，采取“经传分观”的研究范式，六十四卦卦名的来源及其意义重新得到审视。以高亨为代表，就卦名的来源问题提出“依筮辞而题卦名”的重要观点，其《周易古经今注》云：“《周易》六十四卦，卦各有名，先有卦名乎？先有筮辞乎？吾不敢确言也。但古人著书，率不名篇，篇名大都为后人所追题，如《书》与《诗》皆是也。《周易》之卦名，犹《书》《诗》之篇名，疑筮辞在先，卦名在后，其初仅有六十四卦形以为别，而无六十四卦名以为称。依筮辞而题卦名，亦后人之所为也。”按照这一观点，某卦卦名来源于该卦卦爻辞中主要的字词，筮辞产生在先，卦名出现在后，为后人所追题，卦名不能代表卦象之意义，《易传》对卦名的解释不符合本义。近年来，随着《易》类出土文献的不断涌现和相关研究的深入，一方面更加证实了高亨论断的正确，另一方面对卦名问题中尚存疑问的内容也有一些新的启发。笔者在此以小畜、大畜卦为例，就其中尚未解决的问题做一番探究，希望得到学界指正。

考察小畜卦卦爻辞，其中并无“小畜”字样，因此高亨认为小畜卦的命名不符合“依筮辞而题卦名”的规律，属于特例，从而认为该卦名与卦爻辞无关，“莫明其所以名命之故者”；而大畜卦也面临同样问题，卦爻辞中并无“大畜”字样，于是高亨认为大畜卦是“取筮辞中内容之事物以为卦名”，“大畜筮辞中有马、有牛、有豕，皆家畜大物是也”。其实并非如此。笔者经过考察《周易》类出土简帛文献中卦名差异的现象，认为小畜、大畜二卦其实也遵循了“依筮辞而题卦名”的命名原则，只不过在《周易》的流传演变中逐渐变得模糊不清而已。兹论述如下。

卦名中的“小”“大”问题

六十四卦中有一类卦名值得注意，那就是带有“大”“小”二字的卦名，除小畜、大畜外，还有小过、大过、大有、大壮。

关于卦名中“大”“小”含义，之前的解释都是联系卦义加以说明，如大畜、小畜二卦都与“蓄积”“蓄养”有关，而“大”“小”的区别在于，前者“所畜者大”，后者“所畜者小”。同样，大过、小过被解释为“大有过越”“小有过越”。笔者认为这些解释并不符合历史事实，实际情形是，冠有“大”“小”的卦名，其“核心词”是后一个字，这个字是取自该卦卦爻辞——“依筮辞而题卦名”，而两卦中皆有该字，且都取了该字作卦名，为避免重复，故冠以“大”“小”二字以示区别，这里的“大”“小”并无深意。以“大过”“小过”为例，大过卦上六爻辞有“过涉灭顶”，故取“过”字为卦名；小过卦六二爻辞“过其祖，遇其妣”、九三爻辞“弗过防之”、九四爻辞“弗过遇之”、上六爻辞“弗遇过之”——皆有“过”字，故亦取“过”为卦名；但之前已有一个“过”卦，故在前冠“大”“小”以示区别。另外，小过卦爻辞中的“过”也非“过越”义，而是“拜访”义，古文习见。

古人以“大”“小”二字作为区别字不乏例证，如商王名号，王国维《观堂集林》云：“其称大甲、小甲，大乙、小乙……殆后来加之以示别。”再如《诗经》有“大雅”“小雅”之别，余冠英《诗经选》云：“可能原来只有一种雅乐，无所谓大小，后来有新的雅乐产生，便叫旧的为大雅，新的为小雅。”可见，“大”“小”作为区别字的意义是很明确的。

接下来的问题是，为什么有“大有”卦而没有“小有”卦，有“大壮”卦而没有“小壮”卦？其实，大有卦卦名也比较特殊，因为其卦爻辞中并未出现“大有”二字。高亨无奈地认为大有卦“卦名与筮辞无关，莫明其所以名命之故”。其实，考察其他《易》类文献中大有卦的异名，高亨的困惑就可以得到解答。秦简《归藏》中大有卦作“右”，这是很有启发性的现象。今本《周易》大有卦卦爻辞中，虽然没有出现“大有”二字，但是上九爻辞“自天祐之，吉无不利”却值得注意。《说文》徐灏注云：“右、祐，古今字。”因此，大有卦还是遵循了“依筮辞而题卦名”的一般原则，取上九爻辞中的“祐（右）”字作为卦名，而在转写过程中“祐（右）”通假为“有”，成为今本《周易》卦名用字，而“右”的名称在秦简《归藏》中得以保留。

笔者认为，既然存在大有卦，那么起初应该有一个对应的“小有”卦，但是本来应该叫“小有”的这一卦并没有取卦爻辞中的“右（有）”字作卦名，而取了其他字（如丰卦，其爻辞有“折其右肱”），但大有卦的名称却得以保留。如此看来，秦简《归藏》作“右”卦更为合理。有意思的是，《清华简（四）》有“”卦，“”为“少又”之合文，“少”读为“小”，即“小有”卦，而考其卦象却是大有卦。无独有偶，秦简《归藏》题名大过卦，考其卦象却是小过卦。这种混淆卦名“大”“小”的现象不应简单视为抄写者疏忽所致，也反映出卦名中的“小”“大”用字仅仅起到区别二卦的作用而已，并无深意。大壮卦也是如此，既冠以“大”字，推断应该有一“小壮”卦。《周易》其他卦筮辞中也不乏“壮”字者，如明夷卦（六二爻辞：用拯马壮，吉）、涣卦（初六爻辞：用拯马壮，吉）、夬卦（初九爻辞：壮于前趾；九三爻辞：壮于頄）、姤卦（卦辞：女壮），也许“小壮”卦就在以上几卦之中，由于选取了筮辞中其他字词作为卦名，所以“小壮”的命名未能施行，而“大壮”则得以保留下来。

由此看来，小畜、大畜二卦最初也都被命名为“畜”，为示区别，冠以“小”“大”二字，后世所谓“所畜者小、所畜者大”的说法只是一种主观发挥而已。

“畜”字的来源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小畜、大畜二卦的卦爻辞中并无“畜”字，“畜”从何来？由上文讨论可知，冠以“大”“小”字的卦，卦爻辞中一定共有一个所接之字，如大过、小过二卦卦爻辞中共有“过”字。我们可以先对比一下小畜、大畜二卦卦爻辞，根据“依筮辞而题卦名”的一般原则，这两卦的卦爻辞中应当皆有“畜”字或与之通假之字。

小畜：亨。密云不雨，自我西郊。初九，复自道，何其咎？吉。九二，牵复，吉。九三，舆说辐，夫妻反目。六四，有孚，血去惕出，无咎。九五，有孚挛如，富以其邻。上九，既雨既处，尚德载。妇贞厉。月几望，君子征凶。

大畜：利贞。不家食，吉。利涉大川。初九，有厉，利已。九二，舆说輹。九三，良马逐，利艰贞。曰闲舆卫，利有攸往。六四，童牛之牿，元吉。九五，豮豕之牙，吉。上九，何天之衢，亨。

两相对比，我们发现，小畜卦九三爻辞有“舆说辐”（《经典释文》《周易集解》“辐”本作“輹”），而大畜卦九二爻辞也有“舆说輹”，且大畜九三爻辞又有“曰闲舆卫”。“舆”字作为二卦筮辞中共有之字，值得注意。依据“依筮辞而题卦名”的原则，“舆”字具备作为二卦卦名的条件。

我们再来考察一下相关出土文献中的“小畜”“大畜”卦名：马王堆帛书《周易》中“小畜”卦名“”，“大畜”卦名“泰蓄、大蓄”；上博简《周易》中未见“小畜”卦名，“大畜”卦名“大”；秦简《归藏》中“小畜”卦名“少督”，未见“大畜”卦名；辑本《归藏》中“小畜”卦名“小毒畜”，“大畜”卦名“大毒畜”；清华简（四）中“小畜”卦名“（少、合文）”，“大畜”卦名“（大、合文）”。这里，辑本《归藏》中的“小毒畜”“大毒畜”需要说明一下。此处的“小毒畜”“大毒畜”原本应作“小毒”“大毒”，后人注意到此二卦即《周易》“小畜”“大畜”卦，故在“毒”字后注“畜”字，后在传抄过程中误入正文，便成了辑本《归藏》的“小毒畜”“大毒畜”。毒，定纽觉部，畜，透纽觉部，定透旁纽，音近而假。其他“蓄”“”“督”“”“”与“畜”“毒”皆为同音通假关系，学界已有定论。

我们再来考察“舆”字的古音，“舆”为喻母鱼部字，与“毒”可以通假。相关例证，如“毒”与“礜”，音义极为密切。《说文·石部》：“礜，毒石也，出汉中。从石，與声。”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入药品。《西山经》：‘皋涂之山，有白石焉，其名曰礜，可以毒鼠。’”桓谭《新论》：“巴豆毒鱼，礜石贼鼠。”“礜”有“毒”义，又从“與”得声，由此可证，“礜”“毒”同源。《汉语同源词大典》“礜/毒”条云：“此二词俱有毒义，其音亦相近且相通。礜：余纽鱼部；毒：定纽觉部。余（喻四）准旁纽，鱼觉旁对转。则其语源当同。”

由此可知，小畜、大畜卦名最初原本为“小舆”“大舆”，“舆”字取自二卦爻辞中共有之“舆”字，后在转写过程中由于通假原因逐步演变为“小毒”“大毒”、“小督”“大督”、“小畜”“大畜”等，后世不明缘由，“望文生义”，由“畜”字解释出“蓄积”“蓄养”等义。

（本文系中国人民大学科研基金项目（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周易》卦爻辞疑义研究”（22XNA013）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近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