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化何为 :传统文化与通识教育的未来
来源:青年学衡沙龙
时间:孔子二五七二年岁次壬寅十一月十九日己亥
耶稣2022年12月12日
“传统文化”不仅仅是一份知识清单,而总是内蕴着一种教化理想。按照宋儒的理解,教化的根本目的是回复人之为人的本性,而作为本性的人性则具有永恒而普遍的品格。“文化”却总是复数性的,用“文化”来理解自身的传统,无疑已经将传统作为了众多可能的选项之一。于是一个紧迫的问题出现了:即便认可一种基于人之本性的教化理想,“传统文化”在现代是一个必然的选项么?类似的问题也可以提给“通识教育”。自从通识教育在现代大学诞生之初,就肩负着极强地凝聚共同体的使命,在现代严密的分科体系下,如何通过传统的力量重塑一种基本的共识成为了通识教育的基本命意。但问题在于,单一共同体传统的传承如何与教化的普遍理想兼容?在什么意义上这种共同体的凝聚不仅仅是身份的标识,而更是普遍人性的回复?当然,落实在具体的实践中,还有许多重要的问题,不论是课程设计、学分安排,还是与具体专业学习的相平衡等问题上,传统文化与通识教育的有机结合都面临着许多挑战。
2022年11月29日晚,学衡沙龙邀请了北京师范大学的孟琢副教授,清华大学历史系的周思成副教授以及新雅书院的李震老师共同探讨当今高校教育中传统文化与通识教育的未来,新雅书院的本科生郝悠扬同学,数学科学系的博士生王宁烽同学也分享了自己的体会。沙龙由哲学系赵金刚副教授主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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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思成老师首先做了引言,他从非专业通识写作的感悟出发讨论了关于教化何为的看法。就教学科研而言,历史学最接近“整理国故”,应该传授学生具体的历史知识与看待历史的方法。但就其写作经验看,普通读者更关注的是个人的体悟与历史的现场感。在严格的学术研究中,作者的情感、行为者的成长等因素往往被过滤、被排除。然而,最能打动人的、最能建立作者与读者以及读者之间的联系的,正是这些内容。以微观史的史学写作为例,一方面,读者看到了众生,历史上的事情为他们开启了一种替代性的流行经验体验;另一方面,读者也看到了自己,每个人都得经历生老病死,这既是个人的,又是自我的。
由此谈回教化问题。历史上的教化也有两面。主流的教化是被政治所掌握的,它要贯彻一套道德话语,例如乡约、圣谕六条。作为一种话语,教化是一种家族本位的男权社会的伦理道德。它是一种权力的独白或者专断,因为它没有对话者,而对个人基本上是一种压抑的态度。教化还有另一面。正如周老师在历史写作中体会到的,教化也可以注重个体的自我体悟与情感,强调个性的发展,通过这种手段激发起道德主体的道德素质与道德情感。如同循吏故事所给的启示,教化不仅可以采取严刑峻法的方式,也可以触动人自身最深刻的东西。我们今天再谈教化,应该充分吸取教化的正面价值,多关注个人的情感、意识之类的东西,激发人的道德主体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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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震老师从通识教育与跨专业教育的角度谈了自己的看法。李老师提到通识教育中一个常见的现象,即教师接受的是高度专业化的训练,但教学时面对的对象却往往是非专业的学生,这种通识与专业之间的张力是教师必须处理的问题,也是现代大学教育中必然出现的情况。李老师认为,与其试图用专业的要求完全消泯掉两者之间的界限,不如保留与承认这种张力。通识教育不是预设所有学生都有完全相同的知识和追求,而是提供一个可让大多数人有所受用、深造自得的方向和空间。
以授课对象多为理工或者社科方向学生的《中国哲学(1)》通识课为例,李老师谈了自己对通识课程教学理念的理解。借用阳明学的话头,李老师提出,在通识课程教学里,要注意“教与学分作两段”的问题。单纯从教师的逻辑出发,一味强调知识的密度、深度,学生的接受情况未必理想,更好的做法应该是在张弛有度的讲授中,把真正重要的知识和方法传递给学生。相应地,李老师也提到了“教与化分作两段”。教师以传道为业,教学必然伴随着价值的传递,但生硬的价值灌输并不能真正起到教育的效果。在课堂上,教师应该审慎地区分清楚,哪些内容是有言之教,哪些内容是无言之化。塑造灵魂的前提是,教师首先能够做到在精神志趣上感染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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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琢老师从儒学导入,认为教化是进入儒家思想的核心,始终带有一种理想主义的情怀。孔子提倡有教无类,希望培养出一个无论从知识素养上还是情怀上都是比较完整的人,这与北师大平民教育的底色是一致的。儒家思想的背后孕育着一种非常宝贵的精神,就是以教育来追求平等。儒家精神不仅是知识传授,而是通过教育去实现一种人文的建构,去涵养大人,然后开拓天下,从一个完整的人的树立到培育一种天下的情怀。当下社会正处在一个资本主义化的逻辑中,希望可以用教化的理念去感染将来要当老师的学生们,希望他们带着同样的理念走下去。同时,现代大学的学科体系是一种严格的规定性的产物,通识教育就是孔子意义上的成人教育,它对这套模式化的人的培养构成了挑战。
孟老师也指出当下通识教育的弊病。一方面,我们在努力提供所谓完整的教育,但是有多完整的教育的努力,就会迎来多么丰富的内卷。另一方面,通识教育往往容易导向精英化的教育,它让学生感受到自己与众不同,容易让学生形成一种傲娇化的人格。我们追求超越课堂,可一旦超越课堂,教师容易变成保姆。最后,孟老师引入了一个佛教名词——三轮体空,即佛家布施的时候,你能布施的和你所布施的以及你布施的这件事都是空的,一定要有空性的智慧,要用空性的智慧来统摄我们这种理想主义的带有悲悯的事业。随缘顺化,三轮体空,才是教化,其关键在于自我教化,要拯救别人的前提是自我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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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悠扬同学回归儒家传统教化制度解体的历史时刻,重新检讨整个历史发展的脉络,反思传统在今天应该如何发挥作用。他认为通识教育不仅是要培养专业学习的人才,而是要在一个更大范围内起到教化的作用,或者说起到凝聚共同体的作用。儒家教化不仅是一个思想性的东西,其核心是一套儒家士人与百姓互动的具体的教化制度。尽管主体不同,内容有别,但共享着一套儒家的价值理想,从而起着维系传统社会秩序的作用。近代以来,儒家教化制度在西学的冲击中趋于瓦解,在于其“教”的培养精英士人的传统,无法培养现代社会所需专业人才,而其“化”的传统,即通过对百姓的教导去锻造礼俗共同体的传统,也不能适应锻造民族国家意识的需要。而更严重的危机在于,这样一个教与化分离的教化体制本身已经难以运行。
从科举改制的失败中,可以窥见,如果仅仅对于教化的内容做调整,而不触及具体的教化制度是远远不够的。如果想在今天继续去谈这样一个传统文化的复兴,具有深刻的挑战。首先,就“教”的传统而言,这样一个单纯把儒家作为传统文化核心的教育,已经无法适应现代社会所呈现出的社会形态。而作为“化”的传统,儒家所理想的礼俗共同体的文化氛围,与我们现在所希望通过通识教育培养的人才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通识教育如果不只是针对像清华这样的精英大学,而是要对整个高等教育体制做出深刻变革的话,更要思考在教和化两个方面的作用。儒家教化与社会生活息息相关,与民众联系非常密切,直至今日仍然是我们民族最宝贵的财富。归根到底,核心问题仍然在于问清楚儒家的教化理想的实质内容是什么?如果指向以培育君子人格来应对现代性工具理性的精神危机的话,那么对于个体内在德性生活的追求,为何一定要以儒家为指向?如果指向的是以这样一个民族固有的传统来培育新的民族共同体,那么就要反思儒家教化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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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宁烽同学从理工科学生如何看待通识教育、如何接受传统文化教育的角度切入。他认为理工科同学对自然科学与工程技术可能有一种知识崇拜,习惯用一种自然哲学的方式来揭示所谓世界的真理。当他们看待世界、看待人世的时候,依然带着那样一种看待自然科学的方式,或者说带着一种技术思维去做这些事情。我们应当反思这种科学的世界观为何如此有市场。借用海德格尔的思想,对于一个工具来说,如果只是一种“在手”的状态,而不是“上手”的状态,那么所做极为有限,即不能深入地思考它究竟意味着什么。存在者对存在问题本身有一种遮蔽,它没有把背后的意义完全揭示出来,这时候就要通识教育上场了。通识教育对于理科学生而言,可能意味着打破一种现成化的数学理论式看世界的方式。当面临文本本身的时候,会发现开放性的、包容不同理解的文本,有时具备一种类似现象学的崇高的感觉,这与做理论、讲理论的感觉非常不一样。
最后,赵金刚老师对本场沙龙讨论做了精当的总结,并且也对未来更加深入的讨论寄予了期待。现场的同学也积极参与了话题的讨论,活动圆满结束。
责任编辑:近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