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书院教育面临的主要问题及应对举措
——兼论其对当下高校人才培养的启示
作者:鲁小俊
来源:《新文科教育研究》2023年第1期
作者简介:鲁小俊,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明清书院、科举与文学。著有《中国文学编年史·清前中期卷》《〈三国演义〉的现代误读》《清代书院课艺总集叙录》等,主编《清代书院课艺总集丛刊》,曾获湖北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二等奖、武汉大学查全性教授1977纪念奖,入选武汉大学“我最喜爱的十佳教师”。目前主持国家社科基金冷门绝学专项“清代书院课艺整理与研究”和重大项目“中国历代书院文学活动编年史”。
目次
一、读书为何:成圣贤,做好人
二、读什么书:应试书,不算书
三、成功之路:走捷径,行不通
余论
摘要:古代书院教育面临的问题,大多缘于科举考试的压力。当下高校人才培养的问题,多与升学和就业形势相关。其一,学习目标方面,古代有人读书只是为了考功名。书院鼓励生徒立志成圣贤、做好人,并在日常行为中躬行儒家伦理规范。现今有人读书只是为了找个好工作。学校可从日常生活着手,引导学生养成底线意识和家国情怀。其二,学习内容方面,古代有人只读应试之书以致学识鄙陋。书院提倡研读四部原典,旨在培养博雅通儒。现今有人大学阶段主要读教材,较少深入研习原典。学校除了日常引导外,可在考试设计方面做探索,将分数与博识相关联。其三,学习方式方面,古代有人想通过时文选本、考点类编走捷径,但实际上成功的概率很小。书院引导生徒拒绝二手和碎片化知识,反而有利于科举成功。今天有人以绩点、证书为急务,忽视自由探索、独立思考。学校和用人单位皆有必要重视基础和潜力,切勿过于急功近利。要之,教育理想和人生现实之间,如何找到最佳平衡,是古往今来一直在求解的题目。
关键词:书院教育;科举功名;人才培养;存在问题;应对举措
“书院制”是当前高校教育管理改革的热点之一,不仅多所高校参与其中,国家也在政策层面给予鼓励和支持。一般认为,“书院制”的源头有两个,一是英美的住宿学院(residential college),一是中国古代的书院。就后者而言,虽然都称“书院”,但当下高校设立的各种书院,与古代书院的区别其实非常大。不过古今之间总有一些共通性的东西,特别是面临的问题和挑战,颇有相近之处。本文要讨论的是,当下高校人才培养面临的问题,与古代书院教育遇到的问题,有哪些是相似或相通的?面对问题,古代书院又是如何应对的?那些应对举措,能否给今人提供一些启迪?
清道光间霍州知州李培谦曾对霍山书院士子训话,讲到宋代“理学昌明”,士子聚于书院,所“求者无非身心性命之事”。现如今情况却变得糟糕起来,“师之所讲、弟子之所习,不过沾沾于文字之间。其所为文又非出于心得,大抵袭窠臼,讲排场,敷衍补缀,以希冀主司一日之收录,其于身心性命固未尝一计及之也”。这实际上是后期书院的普遍现象。乾隆间杭州崇文书院山长蒋士铨也谈到“近日书院”,“师既无道学相关之心,弟各负揣摩自熟之见”,“此天下书院之陋习也”。这类现象,用康熙间河南学政张润民《南阳书院学规序》中的话来概括,就是:“古之学者以道,今之学者以文;古之学者身心性命,今之学者功名富贵。相习成风,江河日下;世道人心,莫知砥柱。”“今不如古”之说能否成立,姑置不论,古代书院遇到过的问题,在当下似乎又换了一副行头继续出场。
具体来说,古今相通的问题至少有以下三个。其一,古代有人读书就是为了考科举功名,丢掉了研习圣贤之学的初心;今天有人读书只是为了找个好工作,忽视家国情怀、健全人格的养成。其二,古代有人把读应试书当作求学问,轻视原典的研读;今天有人主要读教材或本专业书籍,很少钻研原典或涉猎其他专业书籍。其三,古代有人想通过“秘钥”等捷径,快速获取考试成功;今天有人勤于刷绩点、考证件,旨在为升学就业积累资本。古代书院问题的产生,大多与科举有关,“书院与科举是一对难兄难弟”;当下高校人才培养的问题,往往与升学和就业相关,人才培养和升学就业也相互依存。考察古代书院对存在问题的反思,以及相关的应对措施,我们也许能够从中获得一些启示。
一、读书为何:成圣贤,做好人
清初笔记《坚瓠集》中有一则故事:“吾邑某生从某师读书山中,一日徒问其师曰:‘读书欲何为?’师曰:‘为科第也。’”接着就是关于科举功名“偶然”“必然”的故事,此处不论。读书就是为了考取功名,这实在是传统社会的普遍观念。
进入书院求学的人也不例外。明嘉靖间山东提学副使吕高曾对济南湖南书院生徒讲,诸位都是选拔进来的,自然有积极向上的志向,只可惜“所谓志者,多不过科目外念”。同是嘉靖间的山东博平进士乌从善,为当地书院拟的《博陵书院条约》,说到人们对功名的误解:“试问如何是功名?原是说建功立名也,世人不察,多以游泮登科仕宦为功名,是误认了。人惟误认功名,到头只落富贵之念。”将升学做官视作功名,这观念狭隘了,认为追求富贵是功名,这就更狭隘了。只是这种狭隘的功名观念,几乎在任何时代都有普遍性。清光绪间睢县洛学书院崇祀理学家汤斌,山长黄舒昺所拟书院学程引汤斌之言:“士子终日聚谈,无一语讲求道义;终日诵读,无一字照管身心。”反而是那些“讲求道义”“照管身心”的人,被“笑为道学”;不随大流的人,被“恶为古板”。太多的人,在求学之路上迷失了初心。
求学的初心是什么?或者说,读书是为了什么?这个问题,可能有的人没有想过,也可能有的人不会常常想起。“今学者开口便云读书,到底读书将为甚事?此处宜自猛省。”这是清乾隆间台湾道兼学政觉罗四明对台南海东书院生徒的“棒喝”。觉罗四明提供的答案是,读书是为了做圣贤。他说,读书人应该“自拔于流俗,将以圣贤为必可为”,并且“一切言动视听以及五常、十义之伦,逐项须要认真,毋得仍前忽略”,从而修齐治平,为人表率,这才是读书人的本心和本分。
将培养圣贤定为教育目标,这不是台南海东书院的专利。古代书院教育的主要目标,就是养成圣贤。以清乾隆间江西书院的学规为例,南昌《友教书院规条》:“士人当志在圣贤,力求仁义,上通性命,内治身心。”南安《道源书院条约》:“今诸生当志圣贤之德业,以自励其行能;当志圣贤之事功,以自勉其材力。”新淦《凝秀书院条约》:“愿诸生当下立志,决以圣贤为可求。”这些书院学规是一个缩影——宋代以来书院学规的“立志”条,所立之志几乎都是圣贤之学。
接下来的问题是,以圣贤之学为志向,这个目标会不会太高,普通人难以企及?或者,这个目标会不会太远,无益于生徒眼前的急务——考科举?
关于第一个问题,书院山长或地方官员的回答涉及两个层面。其一,普通人和圣贤本质上并无不同。清乾隆间湖南巡抚杨锡绂对岳麓书院生徒讲:“须知古来圣贤豪杰,人人可为,可惜为风云月露、利禄功名之念误了一生,致使七尺之躯,空与草木同腐。”咸丰间武陟河朔书院山长李棠阶称:“吾性命与圣贤同,吾伦常与圣贤同,吾官骸与圣贤同。”这些说法渊源有自,孟子就相信“人皆可以为尧舜”。其二,虽然有难度,但值得去追求。清康熙间福州鳌峰书院山长蔡世远就反问:“如曰吾不能、吾不敢焉,呜呼,求富者未必得富,而人求之;求贵者未必得贵,而人求之;求为圣贤者,取诸其身而已足,而何不能,何不敢乎?”这一反问是很有力的。得富贵和成圣贤都不容易,但后者还是相对容易一些,因为得富贵有赖于很多外在因素,成圣贤则靠自身的努力就可以。难一些的富贵,大家都去追求,容易一些的圣贤,又有什么不可以追求的呢?
关于第二个问题,也有两个层面的回答。其一,圣贤之道有助于文章,自然也有助于科举。志在圣贤,就是“以体诸身心者发而为文,自然真切妥当,亦无不得科第之理”。为什么会这样呢?清康熙间井陉知县周文煊《东壁书院记》讲到:“时艺虽止进身之阶,顾其理,孔、孟、程、朱;其经,《易》《诗》《书》《春秋》;其取材变化,《左》《国》《庄》《骚》,班、马、韩、柳、欧、曾……”圣贤之道不仅与举业文章不矛盾,而且还有促进作用,这也是书院教育的普遍理念。
其二,如果有所偏重的话,较之于志在科举,志在圣贤更切实际。人人都追求科举,但是科举成功者毕竟是少数。所以“专攻举业而不得,则必至两失。专志圣贤而不得,犹不失我之真面”。专志圣贤,得或不得,会有两种出路:“储朝廷可用之才,有为有守;作乡党寡过之士,立德立言”,“纵不能即几于圣贤,亦不失为端人正士,出则有为,居则有守”。也就是说,如果做不了圣贤,也能做个好人,这就够了。南宋朱熹曾对建阳沧洲精舍生徒讲:“只如而今贪利禄而不贪道义,要作贵人而不要作好人,皆是志不立之病。”明代冯从吾在西安宝庆寺讲学(此即关中书院前身),总结所讲要义为:“千讲万讲,不过要大家做好人,存好心,行好事。三句尽之矣。”可见做个好人,也是人生的成功。相反地,如果只是以科举为志向,“读经书止以供科举”,“读子史止以博记览”,不管能否考取功名,“处则为俗儒,出则为庸吏,此等人直谓之未尝读书也可”,相当于书白读了。
“立志”的必要性、可行性等理论问题,历代书院不厌其烦,多次申述。而在实践方面,书院又是如何引导生徒走向圣贤之路的?
各家书院引导的路径各有不同,但核心部分大体一致,即要求生徒在日常生活中,躬行儒家伦理规范,“举一心,行一事,必求其当于圣贤与否”,这是成为圣贤或好人的必由之路。南宋乾道间,吕祖谦主持婺州丽泽书院,要求诸生“凡预此集者,以孝弟、忠信为本”,“闻善相告,闻过相警,患难相恤”,等等。淳熙间朱熹主持白鹿洞书院,所作《白鹿洞书院揭示》的主要内容是:“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这是“五教之目”。“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这是“为学之序”。后世书院的各种日常行为规范,基本上都是吕祖谦、朱熹所订学规的沿用、引申和发挥。
反观当下高校,有相当数量的学生认为,读书就是为了找个好工作,这与古代有些生徒读书就是为了考科举,何其相似乃尔!
参照古代书院的引导目标,现今人才培养亦可有两个方向。其一,古代立志做圣贤,在当下就是培养家国情怀。从读书是“为了中华之崛起”到“立大志、明大德、成大才、担大任,努力成为堪当民族复兴重任的时代新人”,这是古代圣贤之志的当代演绎。其二,朱熹所言做“好人”,接近于当下的“成人教育”。如前所述,古代的“好人”,约等于“乡党寡过之士”“端人正士”;今之所谓“成人”,可理解为能够守住底线的人,即如会计不做假账,学者不说假话。“好人”与“成人”,贯通古今,具有很高的契合度。
参照古代书院的引导路径,现今也宜从日常生活着手,于点滴中养成“好人”和“圣贤”。以同学关系为例,这是大学生活中很重要又易出问题的方面,“血压高了,大学里都是什么奇葩室友”之类的吐槽时有所见。其实古代书院也有这类糟心事,宋淳熙间朱子门人陈文蔚说:“近世以来,朋友道弊。”清乾隆间江西巡抚陈宏谋也谈到:“近世友道不讲。”对于这类问题,很多书院都在学规中苦口婆心,谆谆教诲。如元代青浦《孔宅书院学规》:“朋友居五伦之一,关系最重”,“今日同居书院,正与于朋友之伦也。宜抒素心,共敦古处,订交一日,相期百年”。现今学工部门有更多的好办法处理学生关系(如南京大学用大数据算法为新生匹配室友),而古代书院将这个问题与伦常教育相联系,无疑是更高的站位。
要之,古代书院以“圣贤”“好人”为培养目标,是对读书旨在求功名富贵的拨乱反正。“不独以文章取科第而已,愿以行己有耻为士人第一义。”当下高校也当鼓励学生以家国情怀、健全人格为第一义,而不仅仅是拿个好文凭、找个好工作。大学生若能养成“行己有耻”的底线意识,“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或可少一些。
二、读什么书:应试书,不算书
清乾隆间纪昀《阅微草堂笔记》中有个故事,说人睡着后,元神朗澈,“胸中所读之书,字字皆吐光芒”。像郑玄、孔安国,其光“上烛霄汉,与星月争辉”,其他人学问渐差,光也就越弱。有个老学究睡着后,“胸中高头讲章一部,墨卷五六百篇,经文七八十篇,策略三四十篇,字字化为黑烟,笼罩屋上”,没有光芒。这个故事的意思很明确:应试的学习不是求学问,真学问不会出自考试。郑玄、孔安国之所以光芒万丈,乃因其所学与考试无关;老学究虽然读书一生,但“高头讲章”之类都是应试书籍,自然字字黑烟。而现实中的情况是,很多人都把读考试书当作求学问,“反认他乡是故乡”。这一情况,在历代书院之中也比较普遍。而书院教育的一个努力方向,就是对这种现象予以纠偏。
书院的纠偏努力,包括以下两个层面。
其一,“俗学”之外,提倡“古学”“新学”。
书院的学习内容,大致有三块:应试之学(明清时期主要是八股时文),即“俗学”;传统四部之学,即“古学”;晚清时期又增加了时务、泰西之学,即“新学”。科举时代,士子专注于举业,由此导致知识面的狭隘,这个问题由来已久。北宋苏轼就曾感叹“后生科举之士,皆束书不观,游谈无根”。明清以八股取士,问题似乎更严重。明代杨慎慨古学之废,论举业之弊有云:“士罕通经,徒事末节。五经子史,则割取碎语,抄节碎事,章句血脉,皆失其真。”清乾隆间任丘桂岩书院山长边连宝提到:“近世习举子业者,把黄边老墨作半世夫妻厮守,除四书本经而外,一切线装书俱束而不观。”他举例说,有高掇巍科之人,竟不知威烈王是哪个朝代的人,“真堪捧腹”。出现这些可笑、可悲、可叹之事,皆缘于士子集中精力专攻科举,无暇顾及广博的知识和学问,以致“黑烟笼罩,光芒微弱”。
拒绝俗儒、陋儒,养成博雅的通儒,关键在于重返“古学”的传统,引导生徒广泛研读经史子集典籍。清乾隆间宁乡玉潭书院山长周在炽对生徒讲:“试思诸经而外,汉、魏、六朝、唐、宋、元、明之书,何啻数百种;制义而外,诗、赋、歌、词、序、记、传、铭、诏、诰、疏、引、启、发之类,何啻数十种。平心扪腹,所读何书,所长何种,正恐可约略数也。”这些“数百种”“数十种”书籍或文体,或者是科举不考的,或者是非决定性的考试内容,很多人便放置一边,无暇也无意翻阅涉猎。但问题在于,“古称博极群书,无所不读,方为通儒。今乃以尺寸之编,将以此了读书之名而终其身,其自待不已薄哉”。周在炽由此鼓励生徒,“已往莫追,来者可奋”,博综典籍,该览群书,方不负读书人之身与名。至光绪间,山长逊学斋主人顺应时代变化,鼓励生徒留心时务:“诸生苟有当世之志,经史外尤宜兼及时务之书”,“不特可储为将来服官之用,即于制举业亦大有裨也。”要之,无论“古学”还是“新学”,其指向都是博雅通识,这对于专心“俗学”导致的弁陋空疏,具有正本清源的意义。
关于具体的涉猎要求,很多书院有指导意见。哪些是必读书,哪些是选读书;哪些需要精读、先读,哪些可以泛读、后读,各家书院多有明确区分。《读书分年日程》《书目答问》《西学书目表》等阅读指南,也广受书院师生的欢迎。至于能不能完成阅读任务,有书院引述程子之言:“一月之中,十日为举业,余日即可为学。”提供时间分配的参考经验。也有书院提出若不能通读四部,亦可专攻一门:“即质有不逮,或专习一经,以一说而通众说,或专习一史,以一史而通诸史。或通天文算术,或为古文骈体,或习诗词,或研《说文》、小学、金石文字,各成专门名家之业。”总之,书院学习需要拓展知识面,不能被科举指挥棒牵着鼻子走。
其二,“俗学”之内,融入“古学”“新学”。
参加科举考试,这是书院生徒的现实需求,本身不仅无可非议,甚至值得鼓励。明嘉靖间长沙知府蒋弘德就说,有人主张废除举业,以为这样才可以见道。其实抛开举业而求学问,也很容易懈怠。读书人追求仕进,犹如农夫耕种,适得其所。而且考试内容也能够见出学问:“首之以经书,所以识其知道理、明经术之功;次之以论判,所以试其精议论、练刑名之功;又次之以五策,所以试其博洽古今、处置时务之功。”不仅明代如此,清代也差不多:“春秋两闱,经策与制艺兼试;殿廷试以策论;馆阁试以诗赋;至提学岁科两试,则经解古学别为一场:固未尝专重时文而以经学词章为可忽也。”至清末科举改制,乡会二试、生童岁科两考,除了考“中国政治史事论”,也考“各国政治艺学策”。可见科举考试本身是包括了“古学”“新学”在内的。读书人若能正确对待,“以此读书,可以审圣贤之精;以之作文,可以发圣贤之蕴”。由此而言,“举业即道也,何可废也”。
既然“举业即道”,做时文以经史为根底,自是应有之义。清乾隆间章学诚主讲肥乡清漳书院,教授的内容即是八股时文。他教导生徒,考的虽是四书文,但希望“诸生贯串经书,融会传注,自以意义发挥,更取他书印证,盖学问之一端也”。考时文虽属“俗学”,但同时也可融入学问,这就是学术追求与功名目标的统一。“以此为举业,即举业之上乘;以此为学问,即学问之首最。”章氏的这种观念和主张,在书院中也具有普遍性。“时文虽科举之学,然非多读古书不能诣极。”“储在陆先生云:‘便欲作时文,亦须胸中有一部芝麻通鉴。’语非轻薄,殊堪猛省。”“从未有不研极四书,穿穴六经,谨胎息于旧文时墨,而能弋取科名者。”诸如此类的论说,都是从有利于考试、有利于功名出发,强调广泛的阅读、深厚的功底对于科举成功的重要意义。
具体实施方面,将“古学”“新学”纳入日常讲学和考课,当是最重要的举措。以清代书院为例,广州学海堂、杭州诂经精舍、上海格致书院等,这些专门研习“古学”“新学”的书院后文另说;大量以八股时文为研习内容、从事科举培训的书院,也设立小课(或称散课、经古课、诗赋课、策论课),专研经史词章、西学时务。例如扬州安定书院和梅花书院,这两所书院都以考课时文为主业,今存《梅花书院课艺》《安定书院课艺》,是生徒所作八股文的总集。同时这两所书院也以“古学”为小课,今存《梅花书院小课》《安定书院小课》,就是生徒考课经史词章的总集。其中的题目如《三宅三俊解》《〈史记〉得失考》《书陶渊明集后》以及《汉宣帝麒麟阁功臣颂》《拟卞兰〈座右铭〉》《募修北固山铁塔疏》等,都是与时文无直接关联的内容。书院将其纳入考课,既有助于扩充知识面,“课士以诗赋杂文,所以勤博习”,对于科举功名,也有潜在的积极作用,因为“诗文经古,异曲同工,以是掇巍科,登秘阁,备侍从,效赓飏,润色鸿业,必自好秀才始”。
当下高校类似的情形是,有部分学生“不读书”。这里说的不读书,不包括那些沉迷他事、荒废学业的行为,而是指有些学生尽管手不释卷,但只是读教材,很少读原典,或者主要阅读本专业书籍,很少涉猎其他专业书籍。尤其对于文科生而言,这是大问题。
以中文系学生为例,如果只读文学史教材,能否在期末考试、研究生入学考试中取得好成绩?有可能。因为多数情况下,考试基本上不出教材的范围,而且用教材语言答题可保证不出错,容易得高分。一个中文系学生,他不必读《李太白集》或《杜工部集》,仅仅熟读文学史,也能对李杜说出个一二三四。但实际上,缺少原典阅读,再认真的学生,也只是如纪昀小说所调侃的那样,“一团黑烟,没有光芒”。要解决这一问题,除了日常引导(如举办读书会活动)之外,考试设计也可突破教材范围,重点考察学生读原典的能力。武汉大学“奇葩”考试、南京大学“花式”作业等,都是这方面的尝试。原典内容、跨学科知识融入考试,有如考时文的书院兼课“古学”“新学”,是“博识”与“功名”的结合。
三、成功之路:走捷径,行不通
“举业即道”,追求科举成功合情合理;广泛涉猎对于博识和功名的意义,也很好理解。既然这样,为何科举仕进的路上,还有很多人闻见不广、学识鄙陋?
关键在于时间紧、任务重,于是有人就想走捷径。清道光间桐城桐乡书院创办者戴钧衡说:“自科举之法行,人期速效。十五而不应试,父兄以为不才;二十而不与胶庠,乡里得而贱之;读经未毕,辄孜孜焉于讲章时文;迨其能文,则遂举群经而束之于高阁。”都想赶在某个时间点实现某个目标,甚至越快越好,晚了就会焦虑不安,最简便的办法就是“减负”——减少阅读量,只抓重难点,其直接后果必然是“不惟无湛深经术、明体达用之儒,即求一二明训诂章句、名物典章者,亦不可多得”。
这一现象绝非个例,在科举时代晚期,走捷径者尤为普遍。清嘉庆间江西学政汪廷珍谈到,当今学人“不论何等才质,专一求其速化,揠苗助长”,结果“天资卓越者往往斫而小之,中人以下遂至心如废井”。汪氏主考江西各郡,发现:“生童中多有文理颇顺,问以四书白文,不能记忆;五经、三传,竟未识面。又有十一二岁童子,五经尚未开卷,而试牍闱墨,成诵已多。”汪氏感叹,“败坏人才莫此为甚”。天分差一些的,往往四五十岁还没有功名,可“教者反以此为捷径。此无他,为之师者本从此途而来,舍此无以为教耳”。通过捷径成长起来的教师,只会教学生走捷径,这是一种恶性循环。光绪间巩秦阶道道员姚协赞也说到,“近日读书,《仪礼》《尔雅》绝不与闻,《公羊》《穀梁》皆成赘说。《周礼》《礼记》无不裁减,《春秋》则但读《左传》,其中又多裁减”。追求速成,时间不够,只好削减阅读书目,一再实行“自我阉割”。
问题是,减少了阅读量,又凭什么应对考试呢?这就要靠“秘钥”了。前引汪廷珍所言“试牍闱墨”,相当于“优秀作文选”,就是一种“秘钥”。还有一种“秘钥”,是知识点的分类汇编,类似于“考点大全”。本来,正确的备考方式,应当是以阅读四书五经为主,兼及四部其他典籍。可这需要沉潜多年,还未必能够掌握考试要诀。有助于速成的各种“秘钥”也就应运而生,雍乾之际时文选本即已“汗牛充栋”,道光时“坊间刻本,如山如海”
在一些士子的认知中,考点“但须索之《五经类编》《四书备考》等书,已足给求,何事重劳搜剔”?他们备考的方式,就是“但取腐烂时文,极力揣摩,不惟圣贤教人之心一毫不知,而于四书五经亦遂茫然不解,遂谓为取科第之秘钥”。
而事实上,走捷径是危险的。危险之一,“秘钥”未必对科举功名有实际效果。汪廷珍认为:“断未有深于经术理学、诗古文词,而时文竟无一可观者也;亦未有目不见全经,手未披古籍而工为时文者也。”清道光间福州鳌峰书院山长陈寿祺说:“五十年前,墨卷盛行。举子胸累千篇时文,而卒困于场屋者,不可胜数;其能研究经史,文章卓然自立,而竟为时命所厄者,千百中亦未有一二。”这可视为经验之谈。不浸淫于典籍,一味走捷径、求速成,能不能写好八股时文,能不能获得举业成功,实在是个问题。危险之二,通过“秘钥”就算侥幸成功,办事能力可能也很有限。清乾隆间新淦知县朱一深对凝秀书院生徒讲:“士子读书明理,原期实用”,“若第苟图捷径,猎取功名,一切大政大谟,姑以俟之异日,则已晚矣。”姚协赞也说:“即偶有幸得科第者,而于临政处事、治己理民,每多颠倒任情、优柔不断,致局外之人遂讥儒生之无用,不学无术。”为何会这样?根本原因在于,那些时文选本、考点类编,是二手的、碎片化的知识。没有营养,何以成材?
所以很多书院对所谓“秘钥”深恶痛绝,禁止学生带这些书进来。清乾隆间肥乡清漳书院山长章学诚,对《五经类编》《四书备考》等书的评价是:“庸恶陋劣,其为学术人心之害,固已无待言矣。”蔚县《文蔚书院学规》要求:“看书必先读朱注,不可泛诵时下讲章。作文必本之经籍古文、先辈大家,不可徒取时下墨卷考卷。”清光绪间高淳《尊经书院学规》要求:“坊间所售石印《大》《小题文府》诸书,最是误人才智,蔽塞性灵。诸生来院,慎勿携带此书,误人自误。”当然,如果是生徒自编选本或类书,仅供自己使用,则是完全可以的。“从全书之中,摘录比次,盖其人自竭心思耳目,以意推寻,使就条贯,则其精神固已彻全书也。”自编选本或类书,相当于读书笔记,是自己的心得所在,而且已经细读过原典了,也不存在二手、碎片的问题。
禁止带“秘钥”,还只是“堵”,另设研习“古学”“新学”的书院,则相当于“疏”,不必谆谆告诫,就已与“秘钥”绝缘。清代后期,这类书院大量出现,著名的有杭州诂经精舍、广州学海堂、南昌经训书院、武昌经心书院、福州致用书院、成都尊经书院、上海格致书院、昆明经正书院,等等。这些书院的研习内容,可以《诂经精舍文集》为例:共十四卷,包括论、说、记、考、解、释、辨、赋、序、铭、颂、诗、策问等文体,题如《孔子去鲁证》《宋高宗御书石经考》《南宋中兴四将论》《第一楼赋》《重修曝书亭记》《送赵殿撰文楷、李舍人鼎元册封琉球诗》等。这正符合“课士首重经解,兼及策论、诗赋、杂文”“不徒囿于时文俗学”的办学宗旨。
现在的问题是,这些古学、新学书院的生徒,绝大多数也是要参加科举考试的,他们的成绩如何?以诂经精舍和学海堂为例,据李兵的考证和统计,“诂经精舍的乡试录取比例达到了20%”,“学海堂专课肄业生的科举及第率也达到了20.3%以上,与诂经精舍大致相当”。其他书院也有类似情形,如光绪五年(1879年)九月八日,成都尊经书院山长王闿运在日记中写道,“共中正榜廿一人,副榜二人,皆余所决可望者”,“堂课七次,取第一者中五人,所列三等者无一中,何必四书文乃能决科,甚以为喜。”不靠“秘钥”,沉潜经古学问,反而有利于科举功名,这恐怕是那些“徒向考墨卷中求生活”者没有想到的。科举考试的路上,如果说真有什么捷径可走,经古之学、时务之学才是捷径。
反观今日高校,学生希望有机会继续深造,希望毕业找个好工作,这些都是正当的诉求和愿景。只是,升学、就业竞争依然激烈,“内卷”日益严重。加之大类招生的趋势之下,为了能分流到理想的专业,“大一变高四”几乎成为普遍现象,“内卷”已然贯穿整个大学阶段。于是乎,刷好绩点、考各种证,成为通向高文凭、好工作的“捷径”。其结果,大学越来越像高中,越来越像考研考公基地。
这显然是与大学的教育目标不相符合的。大学的教育目标,各个学校不一样,以武汉大学为例,学校“着力培养志存高远、脚踏实地,具有强烈社会责任感和民族情怀、具有创新能力和国际竞争力的拔尖创新人才”。可如果大学期间,学生仍以绩点、证书为第一要务,这样的教育目标还能实现吗?培养拔尖创新人才,重在自由探索、独立思考;刷绩点、考证书,则主要靠掌握已有的知识。两者之间的区别是显而易见的。但问题还有另一面,无论是教师还是学生,道理大家也都明白,然而时代的大潮澎湃而至,能够尽量少受干扰,稍稍保持初心,已属难能可贵了。项目、论文、奖励等,这是教师晋升的“秘钥”。当教师都无法摆脱这些“秘钥”的诱惑或困扰,又如何要求学生出淤泥而不染?
面对急功近利的现实,古代书院的应对举措,简言之就是“回到原点”。抛开各类考试辅导资料,是回到典籍的原点;另设专门研习学问的书院,是回到学术的原点。关键之处在于,回到原点之后,书院生徒的科举成功率也有提升。当下高校面临类似的现实,如何让学生不围着绩点、证书转,潜心学问又能顺利升学就业?关键可能还是在出口处。如果研究生招生院校、用人单位“回到原点”,重基础、重潜力,而不光看绩点、看证书(近似于科研评价的“破五唯”),学生急功近利之风会不会稍歇?
余论
提到古代书院,今人容易产生很多美好的、浪漫的遐想。而事实上,古代书院既有朝气蓬勃之象,也有暮色沉沉之境。不同时代的不同书院,在教育理念上也时有抵牾。如前所述,很多书院对生徒以成圣贤、做好人相期许;也有书院站位没这么高,“成己成物,扬名显亲,光耀无穷,是何等快事”,这样的定位倒也“接地气”。很多书院都强调考课的重要性,所谓“立赏罚以示奖劝”“立课期以校得失”,“(膏火)定以随课升降,俾可人思自奋”;也有书院反对“考较高下”,因为这会“启人争心”,故而“不定考试,惟稽课程,有褒贬而无等第。非仅免争,亦以崇厚”。有的书院会讲之时,“来者不拒”,无论是何身份,“但愿听讲”,皆可报名参加,甚至“果胸中有见者,许自己上堂讲说”,因为书院相信“人皆可以为尧舜”,没有必要区别身份;而多数书院则对访客有严格限制,“凡有雅人来此,不许阻挡,至于短衣或赤脚者,可令在门外观望,倘有粗言恶气或形迹可疑者,不许放入”之类,已属较为宽松的了。
即便同一书院,在某些方面的规定也会有变化。明成化初,白鹿洞书院曾经要求,“凡上司按临,先生迎于枕流桥内,诸生迎于枕流桥下,路旁拱立”,随后还有一整套繁文缛节。至嘉靖初,考虑到“终日趋承,不惟妨废学业,抑且沮抑士气”,因此将“一切虚礼尽革”。这可算书院独立精神的一次胜利。而到了万历初,“虚礼”又有部分恢复:“洞中师生迎送拜揖,毋得辄自屈膝,以负上司期待作养之意,其迎送悉照正统间广东李提学龄旧规,以枕流桥为止。”这是不得已的折中调和,所幸不“屈膝”的底线还能够保留。
站在现代社会的角度看,古代书院的某些做法是有局限性的。以读书为例,前文说到,为了补救学问空疏之失,书院鼓励生徒博览群书。但这里的“群书”,是把有些书籍排除在外的。“老庄、仙佛之书及《战国策》、诸家小说、各文集”,曾被列入“无益之书”,因为它们“无关于圣人之道”。“毋看《水浒传》及笑资戏文”,因为它们也是“无益之书”。至于“近日之淫词艳曲,尤宜焚弃,不得寓目”。以上进了黑名单的书籍,在现代大学的课程体系中,要么是文史哲等专业的必读书,要么是通识教育的常见书,这大概是古代书院师生无法也不敢想象的事情。
尽管存在以上各种状况,古代书院仍然具有丰富的现实意义。它不是完美的偶像需要膜拜,也没有现成的模式可供复制,而恰恰因为不完美,今人更容易从它那里找到共鸣。它遭遇过的诸多问题,今人能够感同身受;它纠偏的种种努力,哪怕是不成功的尝试,也可以带来智慧的启迪。本文所谈的三个方面,即学习目标过于短浅,学习内容过于狭隘,学习方式过于取巧,既是古代书院教育面临的问题,也是当下高校人才培养存在的现实。至于问题的产生,古代主要缘于科举考试的压力,当下则跟升学和就业形势密切相关。教育理想和人生现实之间,如何找到最佳平衡,是古往今来一直在求解的题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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