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宁】章学诚与扬州学派的学术交集

栏目:文化杂谈
发布时间:2024-05-23 20:5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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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学诚与扬州学派的学术交集

作者:屈宁(山东大学历史学院副教授)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

时间:孔子二五七五年岁次甲辰三月廿八日庚午

          耶稣2024年5月6日

 

以乾嘉学术“异类”自嘲的章学诚,与作为乾嘉学术主流之一的扬州学派之间,实存在着重要的学术交集。无论是章氏对扬州学人的推重,还是扬州学人对章氏学术的接受,都颇耐人寻味。从中不仅可以窥见《文史通义》的早期传播史,对于重新审视扬州学派的史学建树,深化对乾嘉学术多元化特点的认识,也颇具启发意义。

 

章学诚对扬州学人的推重

 

章学诚与扬州学派中人,如阮元、王念孙、顾九苞、任大椿、刘台拱、汪中等,皆不无往来。其中,顾九苞、任大椿、刘台拱三人系章氏挚友,顾九苞、任大椿二人身后,章氏亲为之作传。此二传既是章氏史才之明证,亦可见其对扬州学术之推重。

 

顾九苞与章学诚同年生人,又系乡举同年,故相知颇深。顾氏英年早逝,著述皆不传,故身后传记多记述简略,惟咸丰间《重修兴化县志》所记较详,尤称道顾氏精于《毛诗》,长于训诂,雅好《文选》的学术特点,而其主要史源之一,即为章氏所作传记,这也是目前所见关于顾氏生平学术最早、最详的一篇传记。此传全系回忆材料,“惟以耳目所及,间涉自叙,参述交谊,顾知心好友,性命可以共喻”,其中对于顾氏父子“学术文章,皆能窥见根柢,异于俗师小儒”的评价,不失为章氏关于扬州学派整体学术认知的一个缩影。

 

任大椿为戴震高第,又有四库馆臣的经历,著述等身,身后为之立传者,除章学诚外,当时还有姚鼐、施朝干等人。姚鼐主于词章之学,故于任氏经学言之甚少。阮元修《国史儒林传》,即于姚氏文字一字不取,而以施朝干、章学诚二人传记为主要史源。其中,生平记述多据施传而学术评价则多本章氏之说,尤其是章氏对于任氏“淹通于《礼》,尤长名物”,“即类以求,荟萃全经”的经学取向的总结,尽数为阮元采用,也基本奠定了后世评价任氏学术的基调。《清代朴学大师列传》《清史稿》《清史列传》《清儒学案》等书,对于任氏经学的描述,几乎都延续了章氏的这一经典概括。

 

扬州学派严格来说是一个近代意义上的学术概念,但在乾嘉时期,其学术地域属性已十分显著,阮元、汪中等人皆以扬州一派自居,直言“各成其学,不相依附”。而章氏所作上述二传,作为关于扬州学人最早的历史书写,无形中也起到传播和张大该派学术的作用。不难看出,章氏对于扬州学派唯求其是、学有根柢的学风甚为推重,将之与溺于繁琐考据的“俗师小儒”严格区分开来,这一举动,本质上源于他重视立言而又不鄙薄考据的学术理念。他虽不事考据,但始终认为“考索之家,亦不易易”,“考索”与“立言”皆是求学问道之方,“二者之于大道,交相为功”。这是他推重扬州学派并进而与之建立学术联系的重要思想前提。

 

扬州学人对章氏学术的接受

 

相较于章学诚对扬州学人的普遍推重,后者对章氏学术的接受则要隐晦得多,但也并非无迹可寻。早在章氏生前,传抄其书、袭用其说者即大有人在,以扬州学人的学术辨识力,显然不可能径直忽视章氏这位史学“天授”之人。阮元不仅以《文史通义》为国史重要史源,还曾向洪亮吉打听章氏学问路数,直言为其“不可埋没”的学术气象所动,以“奇士”视之,并选刊章氏著述,题曰《文史辨俗通议》。这说明阮元对章氏的著述和学说并不陌生,而这与章学诚对阮元学识高明,“所得在孙(星衍)、洪(亮吉)之间”的评价亦可谓相得益彰,只不过有显晦之别而已。相较于阮元,焦循对章氏学术的态度则要明朗得多。在《读书三十二赞》中,《文史通义》厕身其中,极为耀眼,章学诚更被冠以本朝叙事史学第一人的美誉,被推为当代的马、班。对此,钱穆曾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郑重指出,且感慨识如焦循,尚且误写“实斋”为“石斋”,可知章氏昔日声名之暗晦。此说值得商榷。且不说章氏很可能又字“石斋”(朱锡庚在抄本《章氏遗著》跋语中即有“实斋”“石斋”两种称呼),据此径直作为衡量章氏学术境遇的依据,亦不免武断。至少从焦循所写《章进士论文史》这一研读《文史通义》的读书笔记来看,他对于章氏史学尤其是编纂学思想和叙事理论实有相当程度之认识,很可能较为系统地研读过《文史通义》某个版本,堪称章氏思想早期最重要的“发现者”。

 

学术界一般认为,章学诚跃居一流学者行列,乃是民国初年以后事。近来又有观点指出,章氏学术的“发现”,可上溯至晚清咸、同年间。窃以为,这一时间节点还可再往前追溯至嘉、道时期。尽管此时学界尚未形成关于章氏学术的共识和定论,但赏识和推重其学问者不乏其人,诸如邵晋涵、王宗炎、段玉裁、吴兰庭、汪辉祖等,皆可视为章氏“身后桓谭”。相比之下,扬州学派的贡献无疑被忽视了,无论是将章氏文字征入国史,还是将《文史通义》比肩本朝一流学者著述;无论是选刊其书,还是抄录其说,这既是章氏学术影响的明证,也是章氏学术传播史的重要开端。

 

重新审视乾嘉学术的窗口

 

章学诚与扬州学派的交集,不失为重新审视乾嘉学术真实境况的一个窗口。尽管无论是章氏本人,还是扬州学人,都声称彼此学术路向“绝不相入”,但这似乎并未成为他们形成学术互动甚至互相推重的障碍。他们虽然整体学术风格迥异,但在一些重要学术观念和方法上却不无暗合甚至是殊途同归。

 

一是学以经世的旨趣。章学诚治学既反对繁琐考据,也反对空言著述,其思想中暗含着对汉、宋之学的双重反思,意欲通过改造传统宋学以济当世汉学之穷。在他看来,乾嘉学术最大的问题就是“不讲宋学”,这也正是当时主流学界的某种共识。段玉裁晚年即大声疾呼:“专言汉学,不治宋学,乃真人心世道之忧!”阮元更是把“崇宋学之性道”的观点径直写入国史,作为《儒林传》编纂的纲领之一。焦循则重申经学研究的核心意义在于“立身经世”。这说明,在反思乾嘉学术与现实脱节的根本性问题上,章学诚与主流学派并无原则性分歧。

 

二是对义理的一致性探求。章学诚把义理比作人之“精神”,扬州学派亦秉承“由训诂以求义理”的汉学家法;章学诚重“别识心裁”,扬州学人则追求“是之所在”。他们都倡导为己之学。此亦其彼此间相互吸引的一项共同特质。如焦循称赞章氏所论“多发前人所未发”,章氏则肯定阮元在经学上立论多“出于心悟”。不过,扬州学人大多以“考据”为获取义理的不二途径,对于宋学的接受有限,从而导致他们虽叹服章氏的精深见识,却又不认可其学术路径。这一学术理念上的隔阂,无疑又影响了他们对于《文史通义》的接受程度。

 

三是史学观念上的共识。作为浙东史学的殿军,章学诚最显著的学术标签即是“精于史学”。扬州学派最大的特点是“通”,他们虽多以经学擅名于世,但绝非不重史学,甚至说,他们在清代史学上的影响被低估了。阮元以精通史学为一切学问致用之前提,主张治史应从文本入手,体察作者“命意”。焦循虽以史学为征实之学,但又强调其本质上仍是“道”的载体,以天地、阴阳比附经史关系,认为叙事之文尤为重要,主张历史解释应严格遵从“惟论其世”的历史主义原则。这些认识,与章学诚高扬的“史学所以经世”“言性命者必究于史”“以史明道”“论古必恕”等思想,本质上并无大的出入。

 

总之,章学诚对扬州学人大多敬重,于扬州学术不无张大之功,而扬州学人于章氏史才和史识亦不无肯定之意,二者在学术观念尤其是史学层面不无共识。这一显一隐的两条线索,构成了乾嘉学术的一个重要面相。比较而言,章氏对扬州学派的认知大致明朗客观,但后者对前者学术的接受则相对隐晦局限,学术观念的差异和学术环境的压力,导致主流学界始终避谈章氏学术。焦循在回复阮元《国史儒林传》编纂意见时,只字不提章氏;翁方纲向刘台拱打听章氏学术取向,刘亦佯装不知。此即章学诚所言“时趋可畏”。从这一意义上讲,章氏学术在清中叶确系暗流,但此股暗流已是悄然涌动,逐渐冲破学术观念的桎梏而喷薄欲出了。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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