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慎终追远”说起
作者:杨自强
来源:《中华读书报》
时间:孔子二五七五年岁次甲辰四月初八日己卯
耶稣2024年5月15日
《律通幽谷集:无锡邹氏文史考索》,邹亮著,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108.00元
如果把一个人看作一个圆圈的话,那么,这个圆圈的很大一部分与他的父母是重叠的,他父母的很大一部分又跟他们的父母重叠,也就是你和你的爷爷奶奶也会有一部分重叠。同样,这个圆圈的很大一部分会跟你的儿女,你的儿女的儿女重叠……从这个意义上讲,每一个人,都不是一个单纯的“我”,而是“我们”——一个绵延几百年的家族。它就像一个基因铸成的链条,环环相扣,而一旦断裂,就永无接续的可能。
基因的链条可以无限地延伸,至少在理论上是这样,但记忆、文化、传统却是无法通过生物基因来遗传。你的血脉里流着你祖先的血,但你可能连爷爷的名字也记不清了,更遑论五代以上祖先的事迹了。倘若夜深人静之时,扪心自问: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 我的祖父、曾祖父、高祖父做过些什么事? 是不是会有那么一丝的惶恐。好在人类发明了语言、发明了文字,我们可以凭着传说、故事特别是文字的载体,来进行一种代际记忆的传承与串联,一条文化的“基因链”藉此建立,你的圈与你父亲的圈、祖父的圈也有了文化上的重叠。如潘光旦在《明清两代嘉兴的望族》一书中所说:“祖宗,尤其是中国的祖宗,代表两种力量:一是遗传,二是教育。祖宗贤明端正,能行善事,表示他自己就有一个比较健全的生理与心理组织,这种组织是他的遗传的一部分,很可以往下传递的。……好祖宗就直接成为好子孙所由产生的一个理由,直接成为世家大族所由兴起与所以维持的一种动力。”家族史的意义也正在这里。
这本《律通幽谷集》,就是对无锡邹氏这一江南世家的“文化基因链”的重构。书名出自西汉刘向《别录》:“邹子在燕,燕有黍谷,地美天寒,不出五谷。邹子居之,吹律而温气至,今名黍谷也。”邹子即邹衍,春秋时有名的“谈天衍”,是邹氏家族历史人物的第一人。以“律通幽谷集”为书名,可见作者追怀祖先嘉言懿行、寄托孝悌之思的良苦用心,如作者所言:“血缘伦理是中国人的‘宗教’,是个人的情感归宿。”
这种家族文化基因的追寻,就如要厘清一棵根深叶茂的参天大树上幽昧不明的枝节,其难度是可想而知的,比起生物基因的重构也是不遑多让。一个家族几百年的历史,绝大部分的记载已在历史的长河中风流云散,即使存世的史籍,也分散各处,且有着颇多牴牾含混之处,要将祖先的谱系进行细致而精当的钩沉,将此前不为人知的行状予以披示,这需要热情和毅力,需要学识和时间,还需要那么一点运气,好在这些对作者而言似乎都不缺,在这本“随心所欲、有感而发,非功利写作”的专著中,不乏精彩之笔。翁同龢在其《题邹芷汀文沅遗照》诗的行间夹注小字:“吾七世祖参政公,以邹氏继翁后。”这两代帝师竟是邹家血脉? 作者从常见的《翁同龢集》《翁同龢日记》到罕见的《蓼野年谱》稿本,从翻检常熟地方志、翁氏族谱、邹氏墓志铭到实地踏勘东始庄,终于把来龙去脉弄清。这是翁邹血脉关系的首次系统考证,也是翁同龢研究的重要成果。还有像邹氏始祖邹实墓址“由拳山”实为“牛肩岭”的考证,邹氏祖居地“钱塘宿松”的考证,都颇见文献学的功力,可谓是“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
一个绵延数百年的世家大族,它的意义,当然不仅仅在于对家族自身的影响,实际上也是历史发展中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而家族中的政治、文化名人更是如此。因而,对家族史的梳理,其价值显然不是“光宗耀祖”四个字可以涵盖的。对宋代台州知府邹柄事迹的考证,其出发点因为他是邹氏天台支的始祖,但邹柄作为黄庭坚的“小友”、杨时的首徒、李纲的同乡、张元干的好友,朱熹、李光评价极高的书法家,以及为秦桧一派所忌恨的名臣,还原他的一生,在弥补家族记忆、确认其在社会中的身份之外,对于北宋、南宋之际的朝政、理学乃至书法史,对于相关联的名臣,都有着独到的研究价值。著名历史学家章开沅在评论《叶:百年动荡中的一个中国家庭》时认为:“(家族史)是中国传统社会一个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而且至今在观念乃至实体上仍然有大量遗存,从这个角度来研究中国,理解中国,包括中国的过去、现在乃至未来,仍然是很有价值的学术工作。”
张岱年在《中国文化概论》中认为:“在中国古代,家国一体,家国同构的政治制度,在中国历史文化的形成过程中,发挥了独特的作用。”确是如此,在农耕社会,家是最为核心的部分,宗族、村落、城邦乃至国家,都是从家派生出来的。就像是一棵树,不断地开枝散叶,所谓“家国同构”,国家是在家的基础上不断放大形成的。明乎此,就会理解《论语》中“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的深刻涵义。“慎终追远”与“民德归厚”有着非常紧密的关涉,甚至可以说,“慎终追远”可以导致“民德归厚”。考索并展现一个家族的历史,在对祖先的缅怀和敬慕中,渐渐地沉淀下一种道德、一种文化、一种力量,而一个家族历代延续下来的立身处事的原则和方法,这些被称之为家风的传统,也就在一次次的追思中牢牢地传承了下来。在“家国同构”的社会生态下,将家风推而广之,“敦孝悌、重人伦、睦宗族、厚风俗”,这样一层层地像水上涟漪一般扩散开去,由家庭伦理而形成社会伦理和政治伦理,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说的就是这样的一种文化力量。近一个世纪以来,先是家族结构的裂变,然后是家庭结构的裂变,而近年席卷而来的城市化大潮,更是因地域上的大幅流动而形成了心理上的巨大冲击。人们在高速发展的社会大潮中载沉载浮,这种时候,也许来自祖先的荣耀、家族的记忆、先辈的训诫,能让他们找到自己的归属感,扎住自己的“根”。而从一个社会、一个时代来说,这种家族史的记忆,也是整个国家的历史与文化的一种个性化表达,能够让我们在家族记忆中探寻国家历史和民族文化,找到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精髓,由“慎终追远”而致“民德归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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