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纯斋主人】《春秋》三传通读入门之隐公四年(2)

栏目:经学新览
发布时间:2024-07-05 19: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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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三传通读入门之隐公四年(2

作者:三纯斋主人

来源:“三纯斋”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五年岁次甲辰五月十一日辛亥

          耶稣2024年6月16日

 

[春秋]秋,翚(huī)帅师会宋公、陈侯、蔡人、卫人伐郑。

 

九月,卫人杀州(祝)吁于濮。

 

冬,十有二月,卫人立晋。

 

秋季,《春秋》记录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秋,翚帅师会宋公、陈侯、蔡人、卫人伐郑。”翚,标准的称谓应该是公子翚,字羽父,是鲁隐公的叔伯辈人物,跟之前《春秋》提到过的公子益师是平辈。《春秋》上一条记录里,夏天的时候已经有一次四国伐郑记录了,按《左传》说法,是围住郑国都城东门五日而返,则此次是诸侯联军又一次攻打郑国,较之上一次鲁国未参与,本次鲁国有人参与进来。

 

《榖梁传》对这条记录解读说:

 

翚者何也?公子翚也。其不称公子何也?贬之也。何为贬之也?与于弑公,故贬也。

 

解释了一下公子翚为何在《春秋》里被直接称为“翚”而不是“公子翚”——因为夫子在贬斥他。为何贬斥他?因为此人后来参与了弑杀了鲁隐公——提前剧透了鲁隐公的结局。

 

《公羊传》解释更多:

 

翚者何?公子翚也。何以不称公子?贬。曷为贬?与弑公也。其与弑公奈何?公子翚谄乎隐公,谓隐公曰:“百姓安子,诸侯说子,盍终为君矣!”隐曰:“吾否。吾使修涂裘,吾将老焉。”公子翚恐若其言闻乎桓,于是谓桓曰:“吾为子口隐矣。隐曰‘吾不反也。’”桓曰“然则奈何?”曰:“请作难,弑隐公。”于钟巫之祭焉弑隐公也。

 

公子翚对鲁桓公说“吾为子口隐矣”的口,就是探口风的意思。此时鲁隐公还没去世,所以还没有“隐”这个谥号,此处公子翚称呼鲁隐公为“隐”,是不符合当时实际的,应该是后人站在后来者的角度说出的这句话。鲁隐公准备终老的涂裘,《左传》在后面鲁隐公十一年提到时作“菟裘”,在今天的山东省新泰市。钟巫之祭,指祭祀钟这个地方的女巫。古代从事祭祀鬼神的,男为觋,女为巫。

 

《公羊传》也先说明公子翚被直接称名字是代表了夫子对这个人的贬斥。然后提前交代了公子翚弑杀鲁隐公事件的前因后果。公子翚想去讨好鲁隐公,于是对鲁隐公说:“百姓已经安于您做国君,诸侯也都喜欢您。您干脆就别摄政了做真正的国君。”鲁隐公说:“不。我已经让人修整涂裘,将来我要在那终老。”公子翚担心他跟鲁隐公说的这些话传到鲁桓公耳朵里,就去对鲁桓公说:“我为了您的事已经去跟隐公说了,结果他说‘我不会把国君的位子归还给他的’”鲁桓公说:“那我怎么办?”公子翚说:“请您主动发难,杀了隐公。”(鲁桓公同意了这个计划),于是后来就趁着鲁隐公祭钟巫时,他们弑杀了鲁隐公。

 

公子翚首鼠两端,不过是政治投机为了争取个人最大利益罢了,类似的事情并不罕见。政治斗争,确实挺残酷,没有足够的狠心和智慧,真的玩不了政治。

 

《左传》秋季的记录如下:

 

秋,诸侯复伐郑。宋公使来乞师,公辞之。羽父请以师会之,公弗许,固请而行。故书曰“翚帅师”,疾之也。诸侯之师败郑徒兵,取其禾而还。

 

秋天,诸侯又一次攻打郑国。宋殇公派使者来鲁国,请鲁国派兵参与行动,鲁隐公拒绝了——拒绝的原因,应该就是因为之前众仲对鲁隐公说的一番话起了作用。鲁隐公拒绝了参与诸侯伐郑的举动,但手下有些大臣未必这样想,代表人物就是公子翚。羽父对参与攻打郑国一事非常积极,于是主动向鲁隐公请命,但鲁隐公不允许。羽父反复请求无果之下,还是固执己见帅军队参与了诸侯伐郑一事。因为这个缘故《春秋》对这条记录为“翚帅师”,表示对这种不遵君令行为的憎恶。诸侯联军这次行动打败了郑国的步兵,割取了郑国的谷子,然后撤军。

 

鲁隐公摄政已经四年了,公子翚依然能不听他的命令强行出兵,联系到最早的费伯帅师城郎、公子豫擅自与“邾人、郑人盟于翼”以及这次公子翚事件,可见鲁隐公的威信差得远。而且鲁国内部大臣也是分派别的,例如公子豫应该是站在郑国一方,而公子翚则是支持与郑国对立的宋、卫一方。

 

《榖梁传》和《公羊传》本是同源,所以很多时候观点很相近。譬如公子翚在这里被《春秋》直称为“翚”,此二传都认为是因为后来他参与弑杀鲁隐公所致,故而夫子在此直呼其名以示贬。这里直呼其名以示贬斥是没有疑问的,但即使后面公子翚没有参与弑杀鲁隐公,恰如《左传》这里说的,仅仅就《左传》记载的他不遵君主命令强行帅师参与伐郑这一点,也足够《春秋》记载此事时直呼其名了。后面读《春秋》经记载多了就能明白,正常情况下,如果不是贬斥公子翚,这条记录本应该是这样的:

 

秋,公子翚帅师会宋公、陈侯、蔡人、卫人伐郑。

 

诸侯联军两次伐郑,似乎并未讨到多大的好处。以郑庄公的为人处世,显然不会让这件事轻轻松松翻篇,必然后续还有一系列的还击。而卫国的州吁,挑起事端想坐享其成,很快,他就会发现自己真的引火烧身了,后面看到再细说。

 

秋季,《春秋》记录的第二件事是卫国人终结州(祝)吁之变。冬季唯一的记录则是这次政变的收尾。这两条记录,完整记录了卫国这次政变的高潮和结局,所以放在一起看。“九月,卫人杀州(祝)吁于濮。冬,十有二月,卫人立晋。”濮,是陈国的地名,按杨伯峻先生注释,在今天的安徽省亳州市。晋,即公子晋,史称卫宣公。

 

《榖梁传》对卫人杀祝吁一事解读说:

 

称人以杀,杀有罪也。祝吁之挈(jiá),失嫌也。其月,谨之也。于濮者,讥失贼也。

 

挈,特意指出的意思。失,是失国。意思说,《春秋》之所以说是“卫人”杀了祝吁,是表示被杀的都是有罪的。《春秋》直接称他祝吁(而非此前的“卫祝吁”),是因为他此时有失国之嫌。之所以特意注明是在九月,是因为夫子把这件事看得很重。强调祝吁被杀“于濮”,是因为讥讽卫国的乱臣贼子跑到别的国家去了——濮属陈国,祝吁按理应在卫国伏法。

 

对于卫人迎立公子晋一事,解读如下:

 

卫人者,众辞也。立者,不宜立者也。晋之名,恶也。其称人以立之者何也?得众也。得众则是贤也。贤则其曰不宜立何也?《春秋》之义,诸侯与正不与贤也。

 

意思是说,《春秋》强调“卫人”,是表示人很多。说“立”,其实是说被“立”的这个人不当立。直接称其“晋”(而非“公子晋”),是表示不认可这件事。说“卫人”“立”晋为君,表示他得到很多人的拥护。能得到很多人的拥护说明很贤良。那又为何说贤良但不当立呢?因为《春秋》的大义是诸侯传位应该传给(身份)正当的人而不是贤能的人——言下之意,按照当时继承权顺位选择的原则,应该还有人理论上比公子晋更有优先权。

 

《公羊传》对于卫人杀州吁一事解释如下:

 

其称人何?讨贼之辞也。

 

意思是说,《春秋》之所以是“卫人”杀了州吁,是表示众人诛讨弑君的乱臣贼子——实际上并不是一群卫国人杀了州吁,这句话意思是说州吁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对于卫人迎立公子晋,则是这样解释:

 

晋者何?公子晋也。立者何?立者,不宜立也。其称人何?众立之辞也。然则孰立之?石碏立之。石碏立之,则称人何?众之所欲立也。众虽欲立之,其立之非也。

 

与《榖梁传》一样的观点,认为公子晋其实不当立。并且认为实际上公子晋是石碏拥立的,也是得到大家拥护的,不过石碏是拥立公子晋的牵头人。虽然众人拥立他,但立他是不正当的——“其立之非也”,意思是说拥立晋即位这件事,程序上是不对的,因为公子晋即位这件事既不是先君的遗命,也不是周王的册封。如果从程序上看,就是石碏等人政治斗争拥立的产物——正如前面说的,公子晋之立,也属于自下而上得位,本质上跟州吁自立一样,都在法理上有瑕疵。《榖梁传》虽然也认为立公子晋不当,但和《公羊传》不同,只是认为公子晋得位过程不当。

 

《春秋》在此处直接称公子晋为“晋”,我猜测确实是孔夫子对卫宣公有贬斥之意,但除了《榖梁传》和《公羊传》认为的卫宣公得位不正外,更多原因应该是孔夫子对卫宣公的人品很鄙视——具体原因,后面再说。

 

再看《左传》秋、冬两季的相关记录:

 

州吁未能和其民,厚问定君于石子。石子曰:“王觐可以。”曰:“何以得觐?”曰:“陈桓公方有宠于王,陈、卫方睦,若朝陈使请,必可得也。”厚从州吁如陈。

 

石碏使告于陈曰:“卫国褊(biǎn)小,老夫耄矣,无能为也。此二人者,实弑寡君,敢即图之。”陈人执之,而请莅于卫。九月,卫人使右宰丑莅杀州吁于濮。石碏使其宰獳(nòu)羊肩莅杀石厚于陈。

 

君子曰:“石碏,纯臣也。恶州吁而厚与焉。大义灭亲,其是之谓乎!”

 

卫人逆公子晋于邢。冬,十有二月,宣公即位。书曰:“卫人立晋”,众也。

 

第一段讲述石碏如何给州吁设局。定君,指使君位安定。厚,是石厚。石子,指石碏。石厚去咨询父亲的意见,大概率是州吁的主意,毕竟石碏是老臣,政治经验丰富。石碏给出的建议是“王觐可以”,意思是得到觐见周王的机会就可以了。这时候的周王已经是周桓王了,这一年是周桓王元年。州吁想要觐见周桓王,周桓王如果接见他,必然涉及到一点:州吁以什么身份来觐见?如果周桓王接见他,就意味着王室在法理上承认了州吁卫国国君的身份地位,州吁就达到了洗白的目的。所以石碏的这条意见才让州吁一下子就动了心。

 

第一段意思说,州吁自立为君后通过对外战争的办法并没有能达到安定取悦卫国民心的目的,于是石厚就回家问他父亲,怎样才能让州吁的君位稳定。石碏说:“只要能觐见天王,得到周王的认可就行。”石厚追问:“怎样才能觐见周王?”石碏说:“而今陈侯(注:陈桓公是谥号,此时人还在世,石碏称呼对方不可能是谥号,称“陈侯”更合理)正在周王跟前得宠,陈国又和卫国交好,如果去陈国朝见陈侯,请他代为向天子引荐,必定能得到觐见天子的机会。”(石厚汇报给州吁后,州吁很认同)于是俩人就一起去陈国见陈桓公。

 

第二段交代州吁之死。褊,是狭小的意思。耄,八十曰耄,七十为耋,古人说耄耋之年即年纪大的意思。敢,谦辞,其实是恳请的意思。图,图谋,此处意即请求陈国找机会帮助卫国谋取此事。执,指拘禁扣押。“请莅于卫”,即请卫国人莅临陈国来处理这二人——毕竟州吁和石厚不是陈国人,且是卫国有身份有地位的人,陈国人不能擅自杀掉。代表卫国来诛杀州吁的右宰丑,即名为丑官职为右宰。“石碏使其宰獳羊肩莅杀石厚于陈”,说明獳羊肩是石碏的家宰,他是以私人身份诛杀的石厚,属于清理家族门户。

 

第二段意思说,石碏私下派人对陈桓公说:“卫国地方狭小,我又是个昏聩年迈的老头子,对于卫国的现状无能为力,这二人确实是杀害我们先君的凶手,请您趁此机会除掉他们。”陈国人就把州吁和石厚扣押了起来,请卫国人来处置他俩。九月,卫国派右宰丑去濮地杀了州吁。石碏派了自己的家宰獳羊肩在陈国杀掉了石厚。

 

第三段,借君子之口评论石碏。纯臣,指纯粹的臣子,意即毫无私心。这段意思说,君子评论说:“石碏真的是一个纯粹的大臣。憎恶州吁这个乱国之人,对于追随州吁的儿子石厚也不肯原谅。所谓‘大义灭亲’,应该就是这样的行为!”——“大义灭亲”这个成语出处就是此。

 

第四段,交代卫宣公上位。公子晋此前居住的邢,是姬姓诸侯国,国都就是今天的河北省邢台市一带,后面还会看到关于这个国家的记录,包括其在春秋时期如何灭亡——而灭掉邢国的就是卫国。这段意思说,卫国人从邢国迎接回公子晋。十二月,卫宣公正式即位。《春秋》之所以说“卫人立晋”,是说很多卫国人都拥立宣公。

 

从石碏处理州吁和石厚这件事,一者,可以看出政治斗争的残酷无情——必要的时候,臣弑君父杀子也没什么大不了。再者,也可以看出石碏的霹雳手段——獳羊肩是他的家宰,他派出去杀了自己儿子石厚。有理由推测安排右宰丑前往陈国杀掉州吁的,十之八九也是石碏。而且之所以在卫国之外的地方做掉这两个人,而非带回卫国使之伏法以至于被《榖梁传》讥讽,大概率是州吁在卫国内部还是有一定的追随者(注:《史记·卫康叔世家》记录此事时就有“州吁收聚卫亡人以袭杀桓公”语,且此时州吁已弑君篡位八个月,有从之者亦属正常),带回去恐怕夜长梦多再生事端,莫若快带斩乱麻,断了这群人的念想——后来唐太宗玄武门之变,就是李建成的头颅被展示出来以后,他的手下人一下子丧失了斗争的信心,李世民一方才一举取得优势掌控变局。毕竟,作为臣子大多数情况下站队的目的,也还是为了利益,谁能给我好处我就拥护谁,死了的人当然不可能带给活人好处了,所以只有死人才能让活人安心。

 

看《史记》和《春秋》关于州吁事件的记载,我一开始有一个疑问:州吁杀害了陈桓公,陈桓公的母亲戴妫是陈国人,但在这一年里,我们看到陈国一开始还是跟州吁结盟一起多次攻打郑国。后来陈桓公又与石碏结盟,假意帮助州吁借机做掉州吁。为何陈国对待州吁前后有这么大的差别?而州吁为何会相信陈桓公会在觐见周王一事上帮他?我想根本原因还是“利益”二字。陈桓公能在州吁和石碏之间反复,也说明确实更看重眼前利益,陈国与州吁之间的关系只是纯粹的利益交换。州吁之所以觉得陈桓公会帮他,应该也是认为双方之间有利益交换,而这种利益可以让双方的这点冤仇忽略掉,双方能一起联手攻打郑国就是佐证。另外一点,《史记·卫康叔世家》记录此事时有“石碏乃因桓公母家於陈,详为善州吁”的记录,也让我怀疑石碏在告老之后其实并没有远离政治,而是一直在背后跟陈国有联系,甚至我怀疑陈国此前的种种不合理事情都有石碏谋划的因素,早早就一直在铺垫着州吁与陈国之间的关系,营造一种双方可以合作的假象麻痹了州吁。

 

鲁隐公四年就这样结束了。《春秋》这一年的记录,与其说是鲁国史,莫若说是卫国史。夫子记录历史,除了想留下记录,更重要的是想总结经验教训让后人引以为鉴,但历史就是这样,前人做过的许多事,其实后人一直在重复。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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