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三传通读入门之隐公七年
作者:三纯斋主人
来源:“三纯斋”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五年岁次甲辰五月十五日乙卯
耶稣2024年6月20日
[春秋]七年,春,王三月,叔姬归于纪。
滕侯卒。
夏,城中丘。
齐侯使其弟年来聘。
秋,公伐邾(娄)。
冬,天王使凡伯来聘。戎伐凡伯于楚丘以归。
鲁隐公七年,公元前716年。
春季,《春秋》记录了两件事,一是“七年,春,王三月,叔姬归于纪。”三月,鲁国的另一位公主叔姬嫁到了纪国。
鲁隐公二年,鲁国已经有一位公主伯姬嫁到纪国。从伯姬、叔姬的称谓来看,俩人是姊妹关系。这条记录《公羊传》未关注,《榖梁传》简单说了一句:
其不言逆,何也?逆之道微,无足道焉尔。
为何《春秋》这次没有说纪国来迎接(注:对比上次伯姬,可是明确记载了“九月,纪履緰(裂繻)来逆女”的)?因为来的这个人身份太卑微了,不值得记载。
上次“纪履緰来逆女”,《榖梁传》就认为纪国失礼了,这次又是,看得出榖梁派对纪国极其不满。
叔姬嫁到纪国,应该还是媵妾制度的产物。但为何过了四年多才嫁过去,杜预解释说“叔姬,伯姬之娣也。至是归者,待年于父母国,不于嫡俱行,故书。”意思是说叔姬是伯姬的妹妹,这个时候才嫁过去,是因为此前年纪尚小,(这时候才到了可以出嫁的年纪了),因此《春秋》记了一笔。
春季《春秋》记录的第二件事是“滕侯卒。”滕国,是当时一个比较小的姬姓诸侯国,始封祖是周文王之子错叔绣。封地在今天山东滕州、济宁一带。和邾国一样,都是鲁国眼皮底下的小国。因为太小了,所以相关史料缺失严重。这条记录,是滕国第一次出现在《春秋》里。滕国历史上最有名的人就是滕文公,《孟子》里有很多关于他的记录——当然,未必是史实,有不少是孟子因文章内容需要而杜撰的。
滕侯去世,《春秋》虽特意记载了,但也不是很重视,不仅没有记录去世的具体日期,甚至连这位滕侯的名都没写,后面也没有关于他安葬的记录。
《公羊传》也是重点围绕没有记载滕侯名这点解读了一下:
何以不名?微国也。微国则其称侯何?不嫌也。《春秋》贵贱不嫌同号,美恶不嫌同辞。
因为滕是个小国,所以没有记录其国君的名。虽然是小国,也没有因此嫌弃其国小,而是称国君为“侯”。《春秋》的惯例是记录身份高贵和低贱的人,不怕用相同的名号,记载美好的事物和令人憎恶的事物,不回避用同样的措辞。
贵贱不嫌同号,挺好的,再小的国君也是国君,应该给予人家应有的尊重。
《榖梁传》的关注点则有不同:
滕侯无名,少曰世子,长曰君,狄道也,其不正者名也。
狄,前面说过,是对北方少数民族的称谓。不正者,即不是(国君的)嫡子。对于滕国的国君,不记录他的名。年轻时称为“世子”,年长了称为“君”,这是狄人的习俗,不是(国君)嫡子的,则直接记录名。
滕国好歹是堂堂周王室正宗苗裔,不仅没有以王道化夷狄,反被夷狄同化,有点尴尬啊。
《左传》春季记录如下:
七年春,滕侯卒。不书名,未同盟也。凡诸侯同盟,于是称名。故薨则赴以名,告终嗣也,以继好息民,谓之礼经。
“告终嗣也”的终,是去世;嗣,是嗣位。礼经,类似礼制。《春秋》之所以没记录滕侯的名,是因为滕国和鲁国没有结盟。如果诸侯结盟了,在盟约上会写上国君名(表示告知神灵)。去世了后给盟国发讣告也要写上名,告诉去世的君主是哪位、告知即位的君主是何人,表示双方会继承先君的盟约关系友好相处。这是符合礼经的规矩。
夏季,《春秋》记录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城中丘。”中丘,在今天的山东临沂东北。
《公羊传》解读说:
中丘者何?内之邑也。城中丘,何以书?以重书也。
中丘,是我们鲁国的城邑,《春秋》之所以记载了“城中丘”,是重视这件事(注:也可能“重”是“工程重大”的意思,如果是,那也说明这件事重要)——也对,修城在当时怎么说都是大事,而且较之元年的“费伯帅师城郎”,这次应该是鲁隐公同意的,记载一下也合情合理。
《榖梁传》持不同意见:
城,为保民为之也。民众城小,则益城。益城无极。凡城之志,皆讥也。
修城的目的,是为了保卫人民。人民多了就显得城小,就需要扩大城的规模。这样城的规模扩大就没个极限了。凡是修城而被《春秋》记载下来的,都代表讥讽这件事。
《榖梁传》为何认为修城是讥讽,没有再进一步解释。推测一下无外乎两种原因:一是百姓并没有增加,没必要扩大城市规模而扩大,有劳民伤财之嫌,所以讥讽此事;二是人口增加了确实有必要扩大城市规模,说明前期的城市建设规划不够科学。从特意强调”益城无极“看,应该是出于第一种原因而认为修城是讥讽。(注:此处特别感谢南京Joyce Wang老师指正)
夏季,《春秋》记录的第二件事,是“齐侯使其弟年来聘。”年,是齐僖公弟弟的名。聘,是聘问,指诸侯国之间派出使团访问。齐国派出以国君齐僖公的弟弟“年”为团长的代表团,来鲁国进行交流访问。
《公羊传》关注点在《春秋》为何强调这位年是齐侯的“弟”:
其称弟何?母弟称弟,母兄称兄。
年,跟齐侯是同母所生。同母弟在《春秋》里才称“弟”,同母兄则称“兄”。
《榖梁传》也注意到了这位使团团长的特殊身份:
诸侯之尊,弟兄不得以属通。其弟云者,以其来接於我,举其贵者也。
诸侯身份尊贵,即使是他的兄弟也不能与国君之间以兄弟关系相处(注:因为是君臣关系了)。之所以强调年是齐侯的弟弟,是因为他来跟我们鲁国交好,称“弟”以显示他的身份尊贵。
《公羊传》和《榖梁传》,之所以强调年与齐僖公的关系,是因为如果不是国君同母弟,正常情况下这条记录应该是这样:
齐侯使公子年来聘。
《左传》夏季的记录如下:
夏,城中丘。书不时也。
齐侯使夷仲年来聘,结艾之盟也。
第一段意思说,夏天的时候修筑中丘城,之所以《春秋》记录,是因为不合时宜——《左传》为何说“书不时”,因为当时惯例,土木工程是要放在冬季进行的——我猜可能是因为夏天正是农忙的时节,修城会耽误农事。
第二段明确了来鲁国的齐僖公弟弟年,即夷仲年,这次来访的目的是巩固一下双方国君此前在艾的结盟——鲁隐公与齐僖公去年的艾地会盟,距离此时刚好一年。
总之这次齐国使团的到来,鲁国人很高兴,尤其是团长是国君同母弟这一特殊身份,让鲁国充分感受到齐国的诚意和尊重。两个大国的关系,在这次使团访问后应该是进一步得到了巩固和提升。
秋天,《春秋》唯一的记录是“秋,公伐邾(娄)。”这是《春秋》记载的鲁隐公摄政后第一次帅军出征。这条记录《公羊传》和《榖梁传》都没关注。鲁隐公摄政的第一件外交事件就是元年春季的“三月,公及邾(娄)仪父盟于眛(蔑)。”按说邾国两国此前还有盟约关系,怎么突然就翻脸了?《左传》给出了答案:
秋,宋及郑平。七月庚申,盟于宿。公伐邾,为宋讨也。
秋季,宋国和郑国冰释前嫌了,达成友好协议,七月庚申,双方在宿地结盟。鲁隐公伐邾,是为了宋国的缘故。
为何说这次鲁国伐邾是“为宋讨也”?杜预注解说“公距宋而与郑平,欲以郑为援,今郑复与宋盟,故惧而伐邾,欲以求宋,故曰为宋讨”。距,通拒。当初宋国和郑国为敌,鲁隐公拒绝了宋国(注:即鲁隐公五年,邾人、郑人伐宋,宋国派使者求援而鲁隐公不救)而想把郑国作为鲁国的强援。而今郑国和宋国结盟,鲁隐公担心宋国报复鲁国,于是借讨伐邾国来示好宋国。
根据杜预此处的注释,再参考《左传》此前关于“六年,春,郑人来渝平”的记录,鲁国态度大变就很好解释了:此时宋、鲁、郑三方站在了一条线上,但宋国跟鲁国因为之前的邾人、郑人伐宋而鲁隐公不救一事有芥蒂,既然宋跟郑一笑泯恩仇了,那这口气只能发泄在邾国身上,鲁隐公为了示好宋国,便以此前邾国攻打宋国为由,替宋国出面讨伐邾国——反正邾国是个小国,柿子专挑软的捏。这也解释了为何此前《榖梁传》在解读鲁隐公元年春季那条“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眛”时说的“不日,其盟渝也”——大概率就是说因此事而标志着鲁、邾那次会盟达成的协议破裂。
冬季,《春秋》也只有这一条记录,“冬,天王使凡伯来聘。戎伐凡伯于楚丘以归。”周天子派凡伯来,我猜或许是《左传》记载的隐公六年“冬,京师来告饥,公为之请籴于宋、卫、齐、郑”一事,对鲁国此前帮忙表示一下感谢。这条记录的疑点无外乎以下:凡伯是谁?周桓王派凡伯来鲁国聘问是否有何特殊目的?戎人为何袭击凡伯?楚丘在哪?
《公羊传》对此事解读说:
凡伯者何?天子之大夫也。此聘也,其言伐之何?执之也。执之则其言伐之何?大之也。曷为大之?不与夷狄之执中国也。其地何?大之也。
执,是拘押的意思。不与,是不认可、反对的意思。王室的大夫且称作“某伯”的,往往是诸侯国君,对应的后面都有一个封国,这个凡伯对应的就是凡国。按史书记载,周初,周成王封周公的三子伯瞵在凡,建立了凡国。凡国建都地在今天的河南省辉县市北云门镇凡城村,属于周王室王畿内之国,凡国国君同时在王室担任职务。
《公羊传》认为凡伯就是周天子的大夫。这次来鲁国就是以王室大夫的身份来聘问。既然他是代表王室来鲁国交流访问,为何说戎人“伐”他?因为戎人抓走并拘押了他。之所以抓走他,却说“伐”他,是说明这件事性质恶劣影响重大(就像一国攻打另一国一样)。为何说影响重大?因为不认可夷狄擅自拘押华夏朝廷大员。特意把楚丘这个地方记载下来,也是表示这件事影响重大。
“不与夷狄之执中国也”,一股腐朽傲慢之气扑面而来啊……这是啥理论?别说一个王室大夫,周幽王当年不也是被戎人弄死的吗?难道杀人放火还要讲究身份对等?
《榖梁传》的解读跟《公羊传》明显不同:
凡伯者,何也?天子之大夫也。国而曰伐,此一人而曰伐,何也?大天子之命也。戎者,卫也;戎卫者,为其伐天子之使,贬而戎之也。楚丘,卫之邑也。以归,犹愈乎执也。
也认为凡伯是周天子的大夫。正常情况下两国之间的战争才用“伐”字,这次是戎人对凡伯一人,为何也用了这个字?是体现出《春秋》作者对凡伯天子使者身份的尊重。戎,就是说的卫国。之所以把卫国当戎人看待,是因为攻击天子使者这种野蛮事,只有戎人这样的蛮夷之族才干得出,因此贬低卫国称之为戎(注:卫国野蛮粗俗好比戎人)。楚丘,是卫国的城邑。“以归”,是委婉地说被抓走了。
楚丘在哪,我查资料发现有两种说法,一说在今河南省滑县——这个楚丘确实也是卫国的城邑,也是《史记·卫康叔世家》记载说“戴公申元年卒。齐桓公以卫数乱,乃率诸侯伐翟,为卫筑楚丘”提到的楚丘。作为卫邑,似乎也符合《榖梁传》的说法。但考虑到齐桓公“为卫筑楚丘一事”——注意是“筑”不是“修”——发生在“戎人伐凡伯”之后若干年,所以齐桓公筑的楚丘此时应该还不存在,因此这里的楚丘不是齐桓公筑的那座城。
还有一种说法,认为楚丘在今山东省成武县一带。杜预在注解《左传》时也认为“楚丘,卫地,在济阴城武县西南。”我比较认可这个说法。这个说法既符合楚丘是“卫城邑”,而且离鲁国很近,符合凡伯来鲁国聘问的路线图。另外,按照杜预此前关于“及戎人盟于唐”一条对于唐的解释,认为唐在“高平方与县北”,即今天济宁鱼台县一带,则唐地离戎人的活动区域不会太远,而成武县也在济宁,意味着唐和楚丘两地离的很近,即使这次真的是戎人搞事,概率也更大一些。
《左传》冬季的记录如下:
初,戎朝于周,发币于公卿,凡伯弗宾。冬,王使凡伯来聘。还,戎伐之于楚丘以归。
陈及郑平。十二月,陈五父如郑莅盟。壬申,及郑伯盟,歃如忘。洩伯曰:“五父必不免,不赖盟矣。”郑良佐如陈莅盟。辛巳,及陈侯盟,亦知陈之将乱也。郑公子忽在王所,故陈侯请妻之,郑伯许之,乃成婚。
第一段解释戎人为何攻击凡伯。发币,就是送礼物的意思,按当时的礼节,一国使者来拜见完对方国君后,要去拜访公卿大夫,并送上礼物,称之为“发币”。按礼数,被拜访的公卿大夫也要招待并还赠礼物以示谢意和对对方的尊重。“凡伯弗宾”的宾,意思是以宾客之礼待之。当初戎人去朝拜周王,给公卿大夫发币,应该是别人都按礼节对待戎人的使者了,唯独凡伯没有以宾客之礼待戎人使者,双方就此结下梁子。冬天,天王派了凡伯来鲁国聘问,回去的路上,戎人在楚丘袭击并劫持了凡伯。
至于凡伯被劫持后命运如何,《春秋》及三传在这里都没有再做进一步的交代。总之,如果是《左传》说的这样,这个人被袭击劫持,我觉得吧,活该——不过按照《左传》的说法,《春秋》记载的攻击凡伯的戎人就是戎人,并非《榖梁传》说的卫国。
第二段讲述郑国和陈国之间的事。洩伯,即《左传》前面提到过的郑国大夫洩驾。良佐,是郑国大夫。陈国和郑国达成友好协议。十二月,陈国的五父来到郑国,代表陈国与郑国正式举行会盟仪式。壬申,和郑庄公正式结盟,在歃血过程中五父表现的心不在焉。洩伯说:“五父将来一定免不了(死于祸乱),因为在盟誓这么重要的场合他都不专心。”郑国的良佐代表郑国到陈国去参加结盟仪式,辛巳,跟陈桓公正式结盟,在陈国期间,良佐也敏感地发现陈国有要内乱的迹象。当时郑国的公子忽在王室为人质,陈桓公请求把女儿嫁给公子忽,郑庄公答应了,于是双方举行了订婚仪式。
鲁隐公六年,《左传》曾记录说五父劝谏陈桓公交好郑国而被否定。这次陈国和郑国能达成协议,估计去年五月郑国大胜陈国,让陈国尝到了挨打的滋味,挨揍之后陈桓公想起了五父之前的劝谏,悔悟过来了。于是这次赴郑国结盟的使者,就派了五父。双方举行完结盟仪式后,陈国还进一步做出加强双方关系的举动:陈桓公主动要求把女儿嫁给公子忽,与郑庄公结成亲家。这件事对郑庄公来说是有利无害的,于是他痛快答应了。
《左传》此处的记录,提前透露了陈国后面会发生变乱,而五父的下场不会好且跟这次变乱有关。陈国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变乱,五父又是怎么死的,要等到鲁桓公五年,才能看到答案。
鲁隐公七年到此结束。这一年鲁国的叔姬嫁到了纪国,滕国的国君去世,鲁国修筑了中丘,齐国派来了高规格的使团,鲁隐公为示好宋国攻打邾国,周天子派来的使者遭到了戎人的攻击。这一年郑国与陈国冰释前嫌并且好上加好,宋、卫、陈、蔡四国联盟中,宋国和陈国都被郑国搞定,此前针对郑国搞出来的四国联盟已经事实上不存在了。来年,郑庄公还会采取措施进一步强化与鲁国之间的关系。具体事宜,我们来年再说。
责任编辑:近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