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三传通读入门之桓公二年(2)
作者:三纯斋主人
来源:“三纯斋”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五年岁次甲辰五月廿二日壬戌
耶稣2024年6月27日
[春秋]夏,四月,取郜大鼎于宋,戊申,纳于太庙。
夏季,《春秋》唯一记录是“夏,四月,取郜大鼎于宋,戊申,纳于太庙。”郜大鼎,说明这个鼎本来是郜国的宝物。鲁隐公十年夏天,鲁郑联军攻打宋国,攻取了郜,意味着郜国在那之前已经被宋国所攻占,所以此鼎随之归于宋。鼎,在当时是很重要的礼器,和璧一样,都是祭祀神灵的宝物。鲁国将其纳于太庙,就是献给祖先神灵。宋国行贿鲁桓公的赃物,鲁桓公转眼拿过来献给祖宗,这是又来行贿自己的老祖宗的意思吗?难道认为鲁国的老祖宗也是贪财纳贿之辈吗?所以,这件事,有人看不惯了,《左传》夏季的记录,就是有人对此提出批评:
夏,四月,取郜大鼎于宋。戊申,纳于大庙。非礼也。臧哀伯谏曰:“君人者,将昭德塞违,以临照百官,犹惧或失之,故昭令德以示子孙。是以清庙茅屋,大路越席,大羹不致,粢(zī)食不凿,昭其俭也。衮(gǔn)、冕、黻(fú)、珽(tǐng),带、裳、幅、舄(xì),衡、紞(dǎn)、紘(hóng)、綖(yán),昭其度也。藻率(lǜ)、鞞(bǐng)、鞛(běng)、鞶(pán)、厉、游、缨,昭其数也。火、龙、黼(fǔ)、黻(fú),昭其文也。五色比象,昭其物也。锡、鸾、和、铃,昭其声也。三辰旂(qí)旗,昭其明也。夫德,俭而有度,登降有数。文、物以纪之,声、明以发之,以临照百官,百官于是乎戒惧,而不敢易纪律。今灭德立违,而寘(zhì)其赂器于大庙,以明示百官,百官象之,其又何诛焉?国家之败,由官邪也。官之失德,宠赂章也。郜鼎在庙,章孰甚焉?武王克商,迁九鼎于雒邑,义士犹或非之,而况将昭违乱之赂器于大庙,其若之何?”公不听。
周内史闻之曰:“臧孙达其有后于鲁乎!君违,不忘谏之以德。”
第一段史称臧哀伯谏纳郜鼎。臧哀伯,是臧僖伯之子,名达,谥哀,也称臧孙达。他说的这段话里,昭,是光大意思。塞,是堵塞、杜绝。违,即违背法律和道义的行为。大路,是祭祀用的一种车。越席,杜预注释说,“越席,结草。”所谓“大路越席”即结草为席铺在车里。“大羹不致”,指简单煮一下而不加调味品的肉汁。粢,是古代祭祀用的粗糙谷物。衮,指君主祭祀先王时所穿的礼服;冕,是帽子;黻,本意指代古礼服上黑与青相间的花纹,杜预注解此处为“韦韠(bì)”,即为一种遮蔽膝盖的皮质衣服;珽,即玉笏;带,即衣服上的带子;裳,是下衣,所谓衣下曰裳;幅,是绑腿布;舄,是鞋子;衡,是古代把帽子固定在头发上的簪;紞,是古时冠冕上用来系瑱(tiàn)的带子;紘, 指冕冠上的系绳,天子冕冠用朱色,诸侯青色,大夫和士用黑色;綖,是帽子上的一种装饰物。藻率,是皮革做的放置玉的容器。鞞、鞛,都是佩刀刀鞘上的装饰,杜预注释说:“鞞,佩刀削上饰,鞛,下饰。”鞶、厉、游、缨,都是带子的意思,但又有细微差别,杜预注释说:“鞶,绅带也,一名大带;厉,大带之垂者;游,旌旗之游;缨,在马膺前,如所帬(qún)。”火、龙、黼、黻,指旗子上画的火、龙、黼(注:本意是古代礼服上绣的黑白条纹)、黻。五色,即青、黄、红、白、黑。锡、鸾、和、铃,都是马和马车上的铃铛一类饰品,杜预注释说:“锡,在马额;鸾,在镳(注:指马口中所衔铁具露出在外的两头部分);和,在衡(注:应该是在车身的横木);铃,在旂(qí)(注:指带有铃铛的旗子)。”三辰,即日、月、星。三辰旂旗指绘有日、月、星的旗帜。登降有数,登为增加,降即减少。寘,通置,即安置的意思。“宠赂章也”的章,即光明正大行事意。
第一段意思说,夏季,鲁国从宋国取得了郜鼎,戊申,安放在了太庙,这不合乎礼制。因此臧哀伯劝谏鲁桓公说:“做国君的,要带头宣扬德行而杜绝违背道义的事情,这样才能给百官做出表率,即使这样尚且担心有什么失误疏忽没做到位,因此要彰显德行以给后世子孙垂范。所以肃然清净的太庙用茅草覆盖,大路用草做垫席,肉汁里不用五味调和,祭祀用的粮食不会是精细谷物,以此来昭示祖先的节俭。祭祀的时候,穿戴的衮、冕、黻、珽,带、裳、幅、舄,衡、紞、紘、綖,这些东西都是为昭示尊卑各有其度;藻率、鞞、鞛、鞶、厉、游、缨,都是为了表明礼数;衣服上绣有火、龙、黼、黻,是为了昭示纹彩;(车马服饰具备)五种颜色来绘出各种形象,是为了表示器物都具备了;锡、鸾、和、铃,是为了表示声音;旗帜上绘有日月星,是为了表示光明。美好的品德,就是节俭而遵守法度,增减都要符合一定的数量。用纹彩、物色来记载事物,用声音和光亮来宣扬事物,从而表现给百官。百官才会有警戒和畏惧,于是就不敢违背法律和制度。而今(宋国弑君却不被惩罚就是)毁灭道德却树立邪恶为榜样,还把他们用来贿赂的器物安置于太庙,并公然向百官炫耀。如果以后官员都这样做了,怎么惩罚他们呢?国家的败亡,就是因为官员走上了邪路。官员失德,就会宠幸和贿赂大行其道。(把受贿得来的)郜鼎安置在太庙里,还有什么比这更过分的?当年周武王灭商,把九鼎迁到雒邑,尚且被正义的人批评认为做的不对,何况如今公然将这种违反礼制的贿赂品安放在太庙,这比起(周武王迁九鼎)来,又怎么说呢?”但是鲁桓公并没听他的劝谏。
臧哀伯这番劝谏,举了那么多例子,其实可以简单理解为,举办重要仪式的时候,不同身份要穿不同的礼服,不同的物品都有不同的象征意义。但要传达的核心意思就一点:宗庙里的任何事情和器物,都是有规矩有讲究的,不能乱来。“郜鼎在庙,章孰甚焉?”这就是委婉地表示,这样做不是明摆着宣扬行贿受贿吗?这属于对整个鲁国的价值取向有重大负作用的举动。
第二段借他人之口,对臧哀伯谏纳郜鼎一事做了评论。内史,是周王朝的大夫,就是史官。周王室的内史听说这件事后,说:“臧孙达在鲁国一定会后继有人啊!国君做了错事,但他依然不忘记用道义来进行劝谏。”
之所以这位内史夸赞臧哀伯,是因为在面对国君做的不对的时候,他敢于站出来直言劝谏,尽到了臣子的本分。
臧哀伯谏鲁桓公纳郜鼎,看得出他确实遗传了乃父臧僖伯的风范,讲道理条理清晰逻辑严密,而且出发点也是大义所在,可以说义正辞严,并推而广之认为这样下去有可能助长歪风邪气导致国将不国。只可惜遇到鲁桓公,说了也没用。所以杜预在注释在《左传》到此的时候,说:“僖伯谏隐观鱼,其子哀伯谏桓纳鼎,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故曰其有后于鲁。”
《榖梁传》对鲁桓公纳郜于太庙一事,评论如下:
桓内弑其君,外成人之乱,受赂而退,以事其祖,非礼也。其道以周公为弗受也。郜鼎者,郜之所为也。曰宋,取之宋也,以是为讨之鼎也。孔子曰:名从主人,物从中国,故曰郜大鼎也。
鲁桓公于鲁国内部而言,弑杀国君,于外而言又成就了宋国华父督的乱行,收受贿赂以后回来,拿贿品来祭祀祖先,这不合礼法。其行为违背了周公制定的行为规则。郜鼎,是郜国铸造的。之说以这里说“宋”,是因为从宋国取过来的,以(这个鼎)作为讨伐宋国(弑君的赎罪品)。孔夫子说了:(鼎的)名字随主人,实物则取自中原诸侯国家(注:中国,即中原的诸侯国),因此称呼这个鼎为“郜大鼎”。
《公羊传》的关注重点也在这个鼎的称谓上:
此取之宋,其谓之郜鼎何?器从名,地从主人。器何以从名?地何以从主人?器之与人非有即尔。宋始以不义取之,故谓之郜鼎。至乎地之与人则不然。俄而可以为其有矣。然则为取可以为其有乎?曰:“否。”何者?若楚王之妻媦(wèi),无时焉可也。戊申,纳于太庙。何以书?讥。何讥尔?遂乱受赂纳于太庙,非礼也。
这段记录举楚王的例子,提到的“媦”,是妹妹的意思,妻媦,即以妹妹为妻,不过具体是哪位楚王的案例,我还真孤陋寡闻了。这个鼎是从宋国取得的,为何称为“郜鼎”?因为器物是使用(原来就有)的名字,土地是根据(占有它的)主人(来命名)。为何这样说呢?因为器物对于人而言,并不是人去占有了它所以才这样的。宋国当初取得这个鼎就是不道义的行为,因此(即使被宋国取得了),依然称为“郜鼎”。对于土地而言就不同了,须臾之间就可能被别人占有。那是不是说(土地)被谁取得了就是被谁占有了呢?不是。为何这样说?例如楚王以妹妹为妻,这种事任何时候都不可以的。为何记录戊申将郜鼎纳于太庙?是表示讥讽的意思。讥讽鲁桓公让宋国的乱臣贼子遂了心愿而将受贿所得祭献在太庙,这不合礼法。
“器从名,地从主人”,对器物与土地的态度,感觉有点类似今天动产与不动产的概念。至于说“楚王之妻媦,无时焉可也”,足见我泱泱中华自古就对乱伦持否定态度,不像欧洲,直到中世纪还近亲繁衍。
鲁桓公二年,以这场闹剧开始。为何当时的人如此看重鼎,尤其是臧哀伯还拿九鼎来比喻,这就有必要解释一下九鼎。先说一个论断:如果九鼎今天能被找到,那么毫无疑问会成为我们国家至高无上的宝物,什么传国玉玺和氏璧之类的,也得甘拜下风。为何这样说呢?是因为这九鼎在中国历史上,实在太重要了。《史记·封禅书》记载说:
闻昔泰帝兴神鼎一,一者壹统,天地万物所系终也。黄帝作宝鼎三,象天、地、人。禹收九牧之金,铸九鼎。皆尝亨鬺(shāng)上帝鬼神。遭圣则兴,鼎迁于夏、商。周德衰,宋之社亡,鼎乃沦没,伏而不见。
听说很久以前泰帝(注:传说中的远古圣王,就是太昊伏羲)铸造了一座神鼎,一就是一统的意思,是天地万物归于一统的象征。此后黄帝制作了三座宝鼎,象征着天、地、人。后来大禹收集了九州出产的金属,铸成了九个鼎。这九个鼎都曾经用来烹煮祭礼而祭祀上帝鬼神(注:亨,是祭祀。鬺,烹煮牲肉以祭祀)。九鼎遇到圣明的君主就会出现,一直传到了夏代、商代。周朝末年的时候,周王室德行衰败,宋国的社庙覆亡(注:代指宋国灭亡),鼎就沉没在水中,再没有出现。
这段话大致交代了一下九鼎的来历,从泰帝的一鼎到黄帝的三鼎到大禹的九鼎,是有一定的理论基础相延续的。最终,鼎成为了传国宝器,也成了国家拥有政权的象征。有个词叫“问鼎中原”,就是取得天下的意思。
据说大禹作九鼎,鼎上铸刻有天下九州的地图和各地的名山大川奇珍异物,以此象征天下九州都归于统治之下。此后夏、商、周三代都将九鼎奉为国家政权的象征,以取得九鼎来象征政权继承的合法性。商汤灭夏后将九鼎迁到商都,盘庚迁都于殷九鼎随之而迁殷,周武王灭商后迁九鼎于雒邑(注:即《左传》记载的臧哀伯进谏时说的“武王克商,迁九鼎于雒邑”一事。但是《史记·周本纪》的记载稍微有不同,说是“成王在丰,使召公复营雒邑,如武王之意,周公复卜申视,卒营筑,居九鼎焉”,则迁九鼎于雒邑是周成王时候的事)。《墨子》里有“夏后氏失之,殷人受之;殷人失之,周人受之。夏后、殷、周之相受也”说的就是这回事。
因为拥有九鼎就是统治天下的象征,所以春秋战国时候,一些有野心的诸侯就纷纷觊觎九鼎。比较有名的就是后面会看到的楚庄王问九鼎,被王孙满怼了一顿,可见至少在当时人眼里,九鼎还是有明确下落的,就在王室。
但后来九鼎的下落就出现了不同说法。一种说法是《史记·封禅书》的说法,“周德衰,宋之社亡,鼎乃沦没,伏而不见。”这个观点,后来班固在《汉书》中做了补充,说在周显王四十二年,九鼎沉没于泗水(注:今江苏徐州一带)之下,后来秦始皇还派人下水打捞但无功而返。但这种说法有一个问题,就是既然周武王灭商取得九鼎,而且周公将九鼎安置在了雒邑,怎么可能后来又归于宋国(商的后裔)且在泗水而没?
另有一种说法,出自《史记》。《史记·周本纪》说“周君、王赧卒,周民遂东王。秦取九鼎宝器,而迁西周公于憚狐。”《史记·秦本纪》里也有“(秦昭襄王)五十二年,周民东亡,其器九鼎入秦”一说。说明至少在秦灭周的时候,九鼎依然存在,且归于秦。但自秦起,后世就再也没有见过九鼎,所以说九鼎入秦,似乎概率也不大。我倒是倾向于在此之前九鼎已经失落。秦国与九鼎有关的传说还有一个“秦王举鼎”的典故,说是秦武王去洛阳,看到九鼎,指着雍州之鼎说是秦鼎,要带回咸阳(注:秦属雍州,秦的都城很长一段时间就在雍城,祖庙也多在雍城,秦始皇的登基典礼也是在雍城举行的),仗着自己力气大去举鼎,不料失手砸断胫骨,当夜气绝而亡(注:《史记·秦本纪》只记载了“王与孟说举鼎,绝膑。八月,武王死。”虽说秦武王是举鼎而死,但并未说举的就是九鼎之一)。
按《史记·周本纪》记载,在周武王灭商后,有“命南宫括、史佚展九鼎保玉”的记录,即周武王灭纣后,命南宫括、史佚向随同伐纣的诸侯展示九鼎和宝玉(注:保,通宝)——感觉就是战胜后展示战利品。而九鼎易主,意味着王权自殷而周更替完成。九鼎再次出现的记录,就是周成王时周公迁雒邑了,此后再没有在公开场合出现过。
九鼎在周末神秘消失,成为华夏历史一大谜团,因为按照九鼎的重要性来说,不会轻易就消失在历史长河中。有一种说法(注:出自《战国策》)说九鼎非常巨大,要拉动一个鼎就需要数万人。如果九鼎真是九个庞然大物,更不可能轻易消失,毕竟,后来秦始皇铸的十二铜人都知道怎么消失的,较之而言九鼎重要的多了,不应该没有记录。所以后来还有一种说法,说九鼎其实是一个,名字就叫“九鼎”,而且不大,只是其象征王权所以地位尊贵而已。此外还有其他猜测,例如被周王室偷偷融化了铸钱(注:考虑到东周初年已经能“求赙”,后代儿孙日子过的更凄惶,万一遇到个败家子这种可能性也是有的,所以我猜测,甚至王孙满时期到底九鼎还在不在也不好说了),还有人猜测被作为某位周天王的陪葬品了等等,但是周天子惯例是死后不封不树,导致历代周王陵到底在哪,到今天都是考古上的一大谜团。从心底讲,我倒是真的希望九鼎就埋藏在地下,有朝一日能重现天日。
九鼎消失后,后世有些帝王不甘心,于是重铸九鼎——用今天话来说就是赝品、仿制品。这种当然没有任何法理上的意义和价值,只是自欺欺人罢了。武则天、宋徽宗都曾干过这事。武则天能理解,毕竟得位不正,需要谶纬祥瑞这些东西来给自己造舆论。宋徽宗当皇帝不行,但玩花样挺有想法,除了造九鼎,还有过封禅泰山的举动——考虑到他的政绩实在太差,以至于从他以后,后世帝王都耻于再去搞泰山封禅的典礼了。此后也再没有听说谁去重铸九鼎来给自己造舆论——毕竟,大家都不是傻子,这样做徒增笑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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