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锷《礼记注》定本序

作者：虞万里

来源：“学礼堂”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五年岁次甲辰六月初五日乙亥

          耶稣2024年7月10日

礼之仪在数，陈俎豆、列方位，丧祭朝聘事也；礼之意在义，理人伦、燮阴阳，经天纬地事也。周公制礼，祝史行事，义存数中，隐而不彰。太史公曰「礼记自孔氏」，其谁曰不然乎？予尝思之，曩者七十子后学问礼于夫子也，趋而闻，退而记，于简乎？于牍乎？于帛乎？若子张书诸绅乎？抑简牍帛绅各随其便欤？邈矣，今莫能指也。然以发掘所见，固已爲人转录于简牍而播传于战国间矣。始皇焚书，隐迹于山巗屋壁；汉惠废律，充积之石渠 天禄。高堂传礼，独在仪节；徐生善颂，徒能盘辟；迨及后苍之着曲台，德 圣之纂戴记，始参据七十子所记，而后礼之义不独在仪节容貌也。予尝思之，中秘二百余篇礼记，由后苍发而传之二戴、闻人通汉及庆普，抑二戴自入中秘纂辑散乱简牍，何以传庆氏礼之曹褒亦传礼记四十九篇？邈矣，今莫能指也。方当古文、汉隶转换之际，后苍发之，戴圣继之，师传异读，异读记字，记字辄异；二戴纂辑，各自识记，文岂相同。及圣传桥仁、杨荣，文字更不能无异。桥氏之学，由仁而景鸾、张纯、挚恂、许慎、张恭祖、李咸、蔡邕，传承不绝。复由挚恂而马融，而卢植、郑玄，由张恭祖而郑玄，是知康成之时，已一源十流，宜其记注云“或爲”别本近二百字也。观其甲乙从违，似欲爲定本矣，然别本异文，多师并传，足致经说歧解，则子雍之难康成，又何必定从古文也哉？郑、王之后，阮谌、宋忠、高堂隆、孙炎、孙毓之流，又从而鼓譟之，是定犹未定也。六朝定本，屡见唐人正义，盖孙惠蔚、牛弘疏请专精校考，参定字义，校练句读，以爲定本，似欲爲定本矣。当是时也，隶楷兴替，僞体蜂出，碑文别字，歧中见异，更且十源百流，或爲或字，益不可问矣；且派分南北，致江南河北，持本不同，是定犹未定也。李唐肇建，师古再作定本，冲远奉撰正义，折中南北，一统六朝之纷乱，似欲爲定本矣，而士子科举抄撮，所欲随心，正通譌俗，凌杂不分，是定犹未定也。乃复有泥壁木板、碑刻石经，以爲准式。孟蜀鎸版，兼刊大和注文；赵宋校勘，亦参开成经文；唯皆独取郑注，遂致卢 王 孙 业之本亡佚不存。定一尊于郑注，化千百于一身，似欲爲定本矣，然南宋以降，淳熙 抚州所刊，淳熙 余氏所雕，绍熙 浙东所鎸，乃至八行十行、南监 北监，岳氏 徐氏、李氏 毛氏，迭出层见，字画各有所从，文句别有所承，复因绾合经注音疏，从音从疏，改经改注，顾前瞻后，张皇失措，鲁鱼并存，益增纷杂，是定犹未定也。夫朴学之兴，始于校勘，阮元鸠集英髦，主持鸿业，其礼记所校者开成、绍兴石经外，所据仅武英殿仿宋 岳本，所恃唯惠松崖 宋本礼记正义校勘记，而竟未睹原本。其云「后之爲小戴学者，庶几有取于是」，俨然有似欲爲定本矣之慨。当是时也，余本、抚本、婺本尚存于天壤间，阮校阙然；山井、物观所指所说，原本犹在东瀛，洪氏未见；皆无从征验，是定犹未定也。已矣，经典之易歧而难校也，善本佳刻之不能集，牵于时也；错譌衍夺之不能断，系于识也。定本之出，固将有待焉。

予友王教授锷者，陇西沉潜笃实士也。昔以独着三礼研究论著提要而驰誉学林，推爲专家。继而着礼记成书考，俨然当今礼学名家。彼其乘秘本复出、善本再造、西洋东瀛佳本回传之势，以一人之力，汇聚衆本，广事校雠，将开成石经以下抚州本、余仁仲本二系数十种版本之关系系统梳理，所着校勘条记，不啻千万，俾文辞衍夺，因承清晰；字画譌错，纤细毕陈。【1】 乃综其校记，譔文评述，而后宋刊元鎸明刻清校优劣斑斑可见矣；复撮其旨要，图其源流，而后礼记刊刻先后承袭脉络无复余蕴矣。【2】 抑有进者，以余仁仲本爲存世衆本最早且佳者，遂挹诸本之是以校其非，俾使成爲今存最佳读本，而以定本名之。予观此本曲礼上「葱㳿处末」句，「渫」之作「㳿」，殆避唐太宗 李世民讳阙笔改形者也 。【3】九经三传沿革例云：「前辈谓兴国于氏本及建安余氏本爲最善。」殆知余本爲宋人所重。仁仲，南宋 孝宗时国学进士【4】，书亦刻于孝宗时。今其字避唐讳作「㳿」，适与开成石经同。沿革例又谓「世所传九经，自监、蜀、京、杭而下，有建安 余氏、兴国 于氏二本，皆分句读，称爲善本」，似闇示二本皆上承监、蜀、京、杭本也。今得「㳿」字，信然。是余本固与大和、长兴本有渊源也。今以余本爲主，校其非以爲定本，诚慧眼卓识也，非雠对衆本者，孰能与于此哉！予谓今此定本，直可谓南 北宋之交面目也。溯而上之，或仿佛于绍兴、景德之形制，而得长兴、大和之一体焉。书此，以质诸王锷教授并世之稔于版刻、勤于校雠之博雅君子，幸承下教，不胜荣忭之至云。

丁酉杏月十七山阴

虞万里序于榆枋斋

注 释

 

【1】其校记萃见所着礼记郑注汇校一书。

 

【2】其版本源流图见所着礼记版本研究一书。

 

 

 

【4】余仁仲之爲国学进士，见于黎庶昌影宋绍熙本谷梁传卷十二末衔名：「国学进士余仁仲校正、国学进士刘子庚同校，国学进士陈几同校，国学进士张甫同校。」是四人皆国学进士，而今龚延明、祖慧纂辑宋登科记考未收录此四人，似可据补。江苏教育出版社2009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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