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纯斋主人】《春秋》三传通读入门之庄公十年

栏目:经学新览
发布时间:2024-07-27 17: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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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三传通读入门之庄公

作者:三纯斋主人

来源:“三纯斋”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五年岁次甲辰六月二十日庚寅

          耶稣2024年7月25日

 

[春秋]十年,春,王正月,公败齐师于长勺。

 

二月,公侵宋。

 

三月,宋人迁宿。

 

夏,六月,齐师、宋师次于郎。公败宋师于乘丘。

 

秋,九月,荆败蔡师于莘,以蔡侯献舞归。

 

冬,十月,齐师灭谭,谭子奔莒。

 

鲁庄公十年,公元前684年。

 

春季,《春秋》记录了三件事。第一件是“十年,春,王正月,公败齐师于长勺。”长勺,在今天的山东曲阜一带,离鲁国都城近在咫尺。这次战争还是去年双方之间战争的继续,不过是齐国主动进攻鲁国,也说明鲁国去年冬天提早动手采取的“浚洙”,还是有一定的预见性。《公羊传》未关注这条记录,《榖梁传》解读如下:

 

不日,疑战也。疑战而曰败,胜内也。

 

疑战,按东晋范宁的注解,就是“不剋日而战,以诈相袭。”即发起攻击的时候没事先声明,战争中采取了一定的欺诈手段。此前的鲁桓公十年《春秋》有一条记录“齐侯、卫侯、郑伯来战于郎”,《公羊传》解读时强调说“此偏战也。”所谓的偏战,跟这条记录里的“疑战”恰好相对,就是大家各据一方,约好时间地点,不玩阴谋估计,鸣鼓而战,打不过的就认输,胜利的一方也不会再追杀——听着很像光明正大的决斗。

 

《榖梁传》这段解读意思说,《春秋》没有明确记录这次战争的时间,是因为这是一场“疑战”,是疑战且用了“败”字,说明我们鲁国胜利了。

 

看到这里的时候,会产生一个疑问,打仗还要约好时间地点?这点跟我们熟悉的“兵者,诡道也”的常识明显不符啊。

 

但后面看《左传》的记录,会发现当时的战争确实在理论上似乎不该使用诡道。这也是后来宋、楚泓水之战,为何宋襄公会坚持所谓的“仁义”一再丧失机会。后世诟病且讥讽的宋庄公,在那场战争中的所作所为恰恰是当时主流认可的——只是礼崩乐坏的年代,那一套明显跟不上时代了。后世的战争,则日益抛弃了那套过时的原则。

 

《左传》春季的记录,就是大名鼎鼎的《曹刿论战》:

 

十年春,齐师伐我。公将战,曹刿请见。其乡人曰:“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刿曰:“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乃入见。问:“何以战?”公曰:“衣食所安,弗敢专也,必以分人。”对曰:“小惠未遍,民弗从也。”公曰:“牺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信。”对曰:“小信未孚,神弗福也。”公曰:“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对曰:“忠之属也,可以一战,战则请从。”公与之乘。战于长勺。公将鼓之。刿曰:“未可。”齐人三鼓,刿曰:“可矣。”齐师败绩。公将驰之。刿曰:“未可。”下,视其辙,登轼而望之,曰:“可矣。”遂逐齐师。

 

既克,公问其故。对曰:“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夫大国难测也,惧有伏焉。吾视其辙乱,望其旗靡,故逐之。”

 

这个故事大家都很熟悉,所以不再赘述。我感觉曹刿的身份应该并不是很卑贱的草民,否则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见到鲁庄公?从他后面的一系列表现看,显然也不像一个没有受过教育、没有思想的愚昧之人。大概率至少是士这个阶层的人物。

 

长勺之战,对于鲁国而言有着重要的意义,齐国本想挟乾时之战胜利的余威再下一城,但这次战场上没讨到好处反而吃了败仗,充分说明鲁国还是有一定实力跟齐国一较高下的,这让齐国上下也改变了轻视鲁国的心态,为后面鲁国和齐国谈判奠定了基础。

 

长勺之战结束后,鲁庄公乘胜追击——不过并没有去打齐国,而是掉了个方向,春季《春秋》记载的第二条记录即是此,“二月,公侵宋。”鲁庄公帅军主动去攻打宋国。

 

宋国上一次跟鲁国发生关系,还是在鲁庄公五年,“冬,公会齐人、宋人、陈人、蔡人伐卫”一事。不过昔日同盟中的齐、鲁此时已经翻脸,其他各方也涉及到站队问题。显然宋国站在齐国一边,导致鲁庄公迁怒于宋,发起了这场战争。《榖梁传》解读如下:

 

侵时,此其月何也?乃深其怨于齐,又退侵宋以众其敌,恶之,故谨而月之。

 

《春秋》为何特意把这次攻打宋国的月份都记录了下来?是因为长勺之战刚加深了齐、鲁之间的仇怨,侵宋这件事又给自己树立了更多的敌人,因此谴责鲁庄公,故而谨慎地记载下月份。

 

《公羊传》则解释了一下文字的奥秘:

 

曷为或言侵?或言伐?觕(cū)者曰侵,精者曰伐。战不言伐,围不言战,入不言围,灭不言入,书其重者也。

 

觕,同粗。为何一样的事情,《春秋》有的时候写作“侵”,有时候写作“伐”?粗略的出兵象征性地打一下,《春秋》记做“侵”;认认真真地备战打仗则用“伐”。如果用了“战”字就不用“伐”,用了“围”字就不用“战”,用了“入”字就不用“围”,用了“灭”字就不用“入”,(这几个字一个比一个表示的程度更严重),《春秋》记录的时候,选择程度上最严重的那个。

 

看来鲁庄公大概率是乘长勺胜利之势,来宋国门口示威而已,并未发生什么实质性的战争——有点得志便猖狂的感觉。

 

《春秋》春季的第三条记录是“三月,宋人迁宿。”这里的宿,应该不是宿国,因为距离宋太远了,所以有学者认为就是今天的宿迁,这个说法感觉比较合乎实际。所谓的“宋人迁宿”,其实就是宋国占领了宿。宋国此次侵占宿,应该跟鲁国二月份的挑衅无关,就是自身的扩张需要而已。

 

《榖梁传》对这条记录解读说:

 

迁,亡辞也。其不地,宿不复见也。迁者,犹未失其国家以往者也。

 

迁,就是亡国的代词。不记载(宿)迁到了哪个地方,是因为宿此后实际上灭国了。用“迁”,就说好像还没有失去自己的国家只是迁往别的地方去了而已。

 

《公羊传》解读说:

 

迁之者何?不通也,以地迁之也。子沈子曰:“不通者,盖因而臣之也。”

 

《春秋》用的“迁”是什么意思呢?意思是说宿和别的国家之间再也不能互通往来了。子沈子评论此事说:“不让宿与他国互通往来,是想以此逼迫宿臣服。”

 

综合《榖梁传》和《公羊传》的注解,这条记录实际上还是说宋国灭了宿。

 

齐国打了败仗,宋国被羞辱了一下,鲁庄公一下子成了齐、宋两国的共同仇人,《榖梁传》“深其怨于齐,又退侵宋以众其敌”的预判很快就得到应验。进入夏季,齐、宋人立刻联手报复,《春秋》记录说“夏,六月,齐师、宋师次于郎。公败宋师于乘丘。”乘丘,在今天山东曲阜西北,说明齐国和宋国联军已经又一次打到了鲁国都城跟前。齐国和宋国的军队无缘无故不会在郎停留,所谓的“次于郎”其实是陈兵于郎准备随时对鲁国开战而已。但此处单独说鲁国打败了宋国却没有提鲁国与齐国开战的情况,说明最终的战斗齐国并没参与。

 

《榖梁传》的关注点依然是语法:

 

次,止也。畏我也。不日,疑战也。疑战而曰败,胜内也。

 

《春秋》之所以用“次”,是说对方停在那,原因就是对我们有畏惧之心。《春秋》没有记录具体的日期,是因为这次也是疑战。疑战但《春秋》用了“败”,是说我们鲁国胜利了。

 

《公羊传》的关注点也在字词:

 

其言次于郎何?伐也。伐则其言次何?齐与伐而不与战,故言伐也。我能败之,故言次也。

 

《春秋》为何记载“次于郎”?是说他们其实是准备攻打我们鲁国。既然是要攻打,为何用“次”?齐国虽然参与这次联合宋国攻打我国的战争,但却没参与实际作战,所以实际上说是伐。我们打败了他们,所以用“次”。

 

《左传》夏季的记录如下:

 

夏,六月,齐师、宋师次于郎。公子偃曰:“宋师不整,可败也。宋败,齐必还,请击之。”公弗许。自雩门窃出,蒙皋比而先犯之。公从之。大败宋师于乘丘。齐师乃还。

 

公子偃,是鲁国大夫。雩门,杜预注释说是“鲁南城门”。皋比,杜预注释说是“虎皮”。这段意思说,夏季六月,齐国和宋国联军驻扎在郎(意图攻打我鲁国)。公子偃献策说:“宋国军队军容不整,应该很容易打败。宋国败了,齐国也必然退却。请允许我帅军去攻打宋人。”鲁庄公没有答应。公子偃帅军队私下从雩门而出,给战马蒙上虎皮去攻打宋军,鲁庄公帅军队跟着攻击,在乘丘大败宋国军队,齐国的军队随之也退回了。

 

秋季,《春秋》唯一的记录是“秋,九月,荆败蔡师于莘,以蔡侯献舞归。”荆,就是楚,直到今天我们还常常荆楚并称。莘,是蔡国城邑,在今天的河南省汝南县。蔡侯献舞,即蔡哀侯。

 

《公羊传》对这段记录解读如下:

 

荆者何?州名也。州不若国,国不若氏,氏不若人,人不若名,名不若字,字不若子。蔡侯献舞何以名?绝。曷为绝之?获也。曷为不言其获?不与夷狄之获中国也。

 

《春秋》这里说的“荆”是谁?是州的名。称谓上,称州不如称国尊重人,称国不如称氏,称氏不如称人,称人不如称名,称名不如称字,称字不如称子。蔡侯献舞为何此处直接称名?是表示断绝他的君位了。为何断绝他的君位?因为他被俘获了。那《春秋》为何不直接说他被俘获了?因为不认同夷狄俘获中原的国君。

 

——人家都把国君抓走了,还蔑称人家夷狄,玩这种文字上的自我安慰,无聊不无聊。

 

《榖梁传》解读和《公羊传》基本相同:

 

荆者楚也。何为谓之荆?狄之也。何为狄之?圣人立,必后至,天子弱,必先叛。故曰:荆,狄之也。蔡侯何以名也?绝之也。何为绝之?获也。中国不言败,此其言败何也?中国不言败,蔡侯其见获乎?其言败何也?释蔡侯之获也。以归,犹愈乎执也。

 

荆就是楚,《春秋》此处称荆,是因为楚被视作夷狄。为何把楚当夷狄?天子即位了(注:圣人,代指圣天子),楚国总是最后才去朝拜的,天子软弱了,楚国总是先发动叛乱。因此说,荆楚,就是夷狄。为何这里写明了蔡侯的名字?是表示绝了他的君位。为何绝了他的君位?因为他被俘获了。中原国君是讳言败的,为何此处直接言败?不说中原国君失败,怎么知道蔡哀侯被俘获呢?此处言败,就是为了解释蔡哀侯被俘获。用“以归”,表示比抓走还严重。

 

但为何楚国要攻打蔡国?答案在《左传》里:

 

蔡哀侯娶于陈,息侯亦娶焉。息妫将归,过蔡。蔡侯曰:“吾姨也。”止而见之,弗宾。息侯闻之,怒,使谓楚文王曰:“伐我,吾求救于蔡而伐之。”楚子从之。秋,九月,楚败蔡师于莘,以蔡侯献舞归。

 

息妫,即嫁给息侯的陈国妫姓女子。这位息妫,后世称为“息夫人”,跟前面提到过的卫庄公夫人庄姜、鲁桓公夫人文姜、以及《左传》后面出现的夏姬,都是史书中著名的美女。这位息夫人,还会多次出现,后面看到了再说。弗宾,即不以宾客之礼待之——实际委婉地说蔡哀侯骚扰了小姨子。这段意思说,蔡哀侯娶了陈国的女子,息国的国君也娶了陈国的女子。息妫出嫁,路过蔡国。蔡哀侯说:“这是我的小姨子。”于是留住她与她相见,但是对息妫有无礼之举。息侯听说之后大怒,派人对楚文王说:“请你们攻打我国,我向蔡国求救,你们便能攻打蔡国。”楚文王就听从这一建议,(派军攻打息国,息国向蔡国求救,蔡国果然来救援)。秋天九月,楚国在莘打败了蔡国,并俘虏了蔡侯献舞而归。

 

可见蔡国这次被楚国攻打,完全是国君不自重导致,而且事情本来跟楚国其实无关。事实上虽然楚国一直想扩张势力,对蔡国也早有觊觎之心,但蔡国此前并未得罪楚国,所以楚国一直也没有找到攻打蔡国的借口。不过这次,借口送上门来了——这个事情有点狗血。姐夫对未出阁的小姨子无礼,得罪了准妹夫,于是准妹夫勾结他国上演了苦肉计,最终把姐夫痛扁一顿。

 

蔡哀侯在鲁桓公十七年即位时,《左传》还评价说:“秋,蔡季自陈归于蔡,蔡人嘉之也。”不过就这人品看,蔡人当时应该眼瞎了。

 

冬季,《春秋》只有一条记录,“冬,十月,齐师灭谭,谭子奔莒。”谭国,据考证在今天的山东济南东南,但这个国家很小,相关文献非常少,国君的世系也不可考,所以不知道这位亡国君到底是谁。

 

《榖梁传》对此事没关注,《公羊传》简单说了一句:

 

何以不言出?国以灭矣,无所出也。

 

《春秋》为何此处没有说出?是因为谭国已经灭亡了,出无所出。

 

之所以这里有“何以不言出”之问,意味着正常情况下,这条记录应该是这样的:

 

冬,十月,谭子某出奔莒。

 

但因为“国以灭矣,无所出也”——对比《春秋》此前关于国君出奔他国的记录,如鲁桓公十一年九月的“郑忽出奔卫”、鲁桓公十五年五月的“郑伯突出奔蔡”、鲁桓公十六年十一月的“卫侯朔出奔齐”,这几位诸侯虽然被迫出奔,但自身的国家依然存在,理论上还有回国复辟的希望,所以《春秋》记录的时候都是用了“出”字。而这位谭子,国家被齐国灭了,作为诸侯,其实已经失去了立身之本,因此《春秋》这里没有用“出”。一对比,也就很容易就理解《公羊传》说“国以灭矣,无所出也”的意思了。按正常记录,国君出奔,则《春秋》在这里应该把这位谭子的名字写上,之所以没有写出来,应该是谭国太小,历史文献不全,所以孔夫子也不知道这位亡国之君的名字,故而无法在《春秋》中注明吧。

 

但齐国为何会攻打谭国?原因得看《左传》的记录:

 

齐侯之出也,过谭,谭不礼焉。及其入也,诸侯皆贺,谭又不至。冬,齐师灭谭,谭无礼也。谭子奔莒,同盟故也。

 

原来当初齐桓公出奔流亡,经过谭国,谭国对他没有以礼相待,等到他即位为君,其他国家都派了使节去祝贺,唯独谭国没有去。冬季,齐国发兵灭掉谭国,就是因为谭国一再无礼。谭国国君之所以投奔莒国,是因为谭国和莒国是盟国。

 

齐桓公当初流亡之所以会出奔谭国,是因为谭国和齐国有亲戚关系。《诗经·卫风》中有一首诗《硕人》,之前在讲到卫庄公的时候提到过,这首诗描述的女子就是庄姜,讲述她身份背景时说她是“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她是齐侯的女儿,卫侯的妻子,齐国东宫(注:即《左传》提到的“齐东宫得臣”)的妹妹,邢侯的妻子是她姊妹(注:杜预注释说“妻之姊妹曰姨”,则有可能是姐姐也有可能是妹妹),谭侯是她的姐(妹)夫(注:姊妹之夫曰私,则可能是姐夫也可能是妹夫)。此前我推测过,卫庄公的夫人庄姜大概率是齐前庄公的女儿,则跟齐僖公是姊妹,齐襄公得叫庄姜为姑妈,所以娶了庄姜姊妹的谭侯也是齐襄公和齐桓公的姑父。齐桓公当初投奔谭国是投奔自己的姑妈去了。但是当时的的谭侯应该不喜欢这位落魄的齐国公子,没有想到给自己惹下了亡国之灾,可见这位小白也真是个狠人。不过齐国伐谭时所谓的“无礼”,我估计也是借口,根本原因还是想扩张势力罢了。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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