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洪军】从思想到制度:郑玄知识体系建构的三重维度

栏目:学术研究
发布时间:2024-08-13 19:5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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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思想到制度:郑玄知识体系建构的三重维度

作者:王洪军(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来源:《中原文化研究》2024年第4期

 

摘要:作为一代通儒,郑玄创建“郑氏家法”,又遍注群经,一个人开启了属于自己的经学盛世。郑玄以道家思想注《易》,使汉代学术打破门户之见走向融合,也开启了魏晋玄学义理阐释的先声。郑玄注经兼收并蓄,并以己意融合今古文经,董理旧章,希冀重建儒家的思想体系乃至政治秩序。郑玄构建的以阴阳五行为核心的世界图式,以礼学为根底的思想秩序不断扩展开来,形成了一种新的自洽的知识体系,而这种知识体系不乏谶纬学说的融入,从而形成了经纬混合的完善理论,体现了东汉时代的经学特点。郑玄注经,不仅从学理上达到了自洽,既融汇了儒道、今古文经的经说,又完成了自身经学理论的质的飞跃,使经学呈现了一统的局面。

 

关键词: 郑玄  知识体系  糅合儒道  错综经纬


 

在汉代,最具通人气象的大儒非东汉郑玄莫属。郑玄凭一己之力创造了东汉末世的经学辉煌,开启了汉末的经学盛世,建立了为后人称道的“郑氏家法”,后世每每比之于孔子之门。范晔由衷地说:“郑玄括囊大典,网罗众家,删裁繁诬,刊改漏失,自是学者略知所归。王父豫章君每考先儒经训,而长于玄,常以为仲尼之门不能过也。及传授生徒,并专以郑氏家法云。”[1]1213“郑氏家法”是纯粹的学术研究的范式,这不仅是后世儒者对于郑玄仰慕的原因,也引发了两千年间学人的感慨,并开启了纷纷模拟的经学洞见方式。

 

《郑玄别传》谓:“玄少好学书数,十三诵五经,好天文、占候、风角、隐术。”“年二十一,博极群书,精历数图纬之言,兼精算术。”[2]319郑玄有三个老师:一是兖州刺史第五元先,郑玄学通《京氏易》《公羊春秋》《三统历》《九章算术》,此系以今文经学为主的知识积累;二是东郡张恭祖,受《周官》《礼记》《左氏春秋》《韩诗》《古文尚书》,这是以古文经为主的知识授受;三是关西大儒马融。《后汉书·张曹郑列传》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会融集诸生考论图纬,闻玄善算,乃召见于楼上,玄因从质诸疑义,问毕辞归。融喟然谓门人曰:‘郑生今去,吾道东矣。’”[1]1207征之《郑玄别传》,也记载有相似的故事。“时涿郡卢子幹为门人冠首,季长又不解剖裂七事,玄思得五,子幹得三。季长谓子幹曰:‘吾与汝皆弗如也。’季长临别,执玄手曰:‘大道东矣,子勉之。’”[2]319记载虽然有小的差别,但是都说明了一件事,即郑玄尽得马融真传。马融学问所长,著《三传异同说》,又注《孝经》《论语》《诗》《易》《周礼》《仪礼》《礼记》《尚书》《列女传》《老子》《淮南子》《离骚》,郑玄拜师马融三年不得“登楼”,依然能够秉承马融的学统,这是马融备感欣慰之处。

 

《后汉书·张曹郑列传》云:“时任城何休好《公羊》学,遂著《公羊墨守》《左氏膏肓》《穀梁废疾》;玄乃发《墨守》,针《膏肓》,起《废疾》。休见而叹曰:‘康成入吾室,操吾矛,以伐我乎!’初,中兴之后,范升、陈元、李育、贾逵之徒争论古今学,后马融答北地太守刘瑰及玄答何休,义据通深,由是古学遂明。”[1]1207-1208从求学经历来看,郑玄今古文兼修,尤其是在古文经学方面造诣极为深厚,所以才能够鞭辟入里地批驳何休的学说。郑玄注《周易》《尚书》《毛诗》《仪礼》《礼记》《论语》《孝经》《尚书大传》《中候》《乾象历》,又著《天文七政论》《鲁礼禘祫义》《六艺论》《毛诗谱》《驳许慎五经异义》《答临孝存周礼难》以及作《郑志》八篇。郑玄的弟子张融如此评价自己的老师:“玄注泉深广博,两汉四百余年,未有伟于玄者。”[3]萧子显尤为感慨地说:“康成生炎汉之季,训义优洽,一世孔门,褒成并轨,故老以为前修,后生未之敢异。”[4]郑玄所取得的经学成就备受后人称道。笔者以为,从文献秩序建构角度来看,郑玄的经学成就有以下三个方面。

 

一、糅合儒道:统合杂说并创建新论

 

汉代人的宇宙认知,继承了三代以来的知识体系,尤其是在阴阳学的框架和知识系统内,构建了汉代人的知识谱系与政治观。到了东汉,“有形生于无形”的观点成为谶纬学者要讨论和解决的宇宙生成论问题。《易乾凿度》是谶纬中探讨宇宙生成最深入也有着最为深刻理论阐述的典籍,其明显受到道家思想的影响。

 

《易乾凿度》中有一段连贯的论述体现了郑玄注释思想的来源:“夫有形生于无形,乾坤安从生?”注曰:“天地本无形,而得有形,则有形生于无形矣,故《系辞》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夫乾坤者,法天地之象,质然则有天地,则有乾坤矣。将明天地之由,故先设问乾坤安从生也。”[5]33显然,在郑玄看来,天地是从无而来的。我们知道,郑玄西求学于马融,学成后东归。马融注《老子》,郑玄道家思想直接承继于马融。《老子》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为天下母,所以称之为道。《易乾凿度》虽然问的是“乾坤安从生”,郑玄认为,乾坤来自天地,天地生于无形,也就是说有生于无,不仅老子称之为道,儒家也称之为道,即形而上之者。儒道相沟通的思想理念以及阐释方法,在郑玄这里非常明确。“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也。太易者,未见气也。”注曰:“以其寂然无物,故名之为太易。”[5]33“太初者,气之始也。”注曰:“元气之所本始,太易既自寂然无物矣,焉能生此太初哉?则太初者亦忽然而自生。”[5]33“太始者,形之始也。”注曰:“形,见也,天象形见之所本始也。”[5]33-34“太素者,质之始也。”注曰:“地质之所本始也。”[5]34

 

汉代的谶纬学者认为,宇宙形成经历了从无形到有形的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四个阶段。而这四个阶段又是渐进的、第次形成的。所谓太易,“未见气也”;太初,“气之始也”;太始,“形之始也”;太素,“质之始也”。《易纬乾坤凿度》进一步申说:“太易变,教民不倦,太初而后有太始,太始而后有太素。有形始于弗形,有法始于弗法。极先元见,辙像辗,章流立文。”[6]69很明显,天地未分之前的宇宙经历了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气形质具而未离,故曰浑沦。”注曰:“虽舍此三始,而犹未有分判。《老子》曰:‘有物浑成,先天地生。’”[5]34“浑沦者,言万物相浑成而未相离。”注曰:“言万物莫不资此三者也。”[5]34郑玄认为,万物无不是资此三者即“太初、太始、太素”而生,太易是浑沦状态,未见气,是处于无的阶段,有在无中生。郑玄的注释显然已经接受了道家以及谶纬的这一观念。“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循之不得,故曰易也。易无形畔。”注曰:“此明太易无形之时,虚豁寂寞,不可以视听寻。《系辞》曰‘易无体’,此之谓也。”[5]34

 

《易乾凿度》之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先天地之生,仍然处于相对无的阶段,看不到,听不见,也寻不到,这是一个变易的阶段。《易》有三名,其所谓“《易》者,易也,变易也,不易也”[6]3,郑玄曰:“《易》之为名也,一言而函三义:易简一也,变易二也,不易三也。”[7]《易》立象以尽意,即所谓的设卦观象,简单而易行,然而其简单之中,却寓含繁复的万物之理。在这里,郑玄将道家学说与儒家思想进行了有效的连接,从而产生新义。

 

《庄子·齐物论》云:“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8]庄子的话虽看起来很难理解,但实际上很简单。我们不妨把庄子所说的“始”看作一个微小的阶段,那么在“始”这一阶段中,依然存在一个“始”,顺次,“始”之“始”也有一个“始”,依次递延,任何一个“始”中一直有“始”的存在。“未始”也是如此,这样就把对事物的认知引入无穷。有和无也是这样,有中有无穷的有,无之中也有无数个无。庄子并不是一个茫昧的虚无或者说世界不可知论者,庄子认知世界的方式是象征的、隐喻的,他只是将人的思维引向无限,导向无穷。没有文献证明谶纬中的“太易、太初、太始、太素”思想给庄子以启示,相反,我们在这里却看到了庄子的影响。从这一角度看,谶纬思想与道家思想有着颇深的渊源,郑玄看到了这一点,并且进行了诠释。

 

汉代另一位大儒张衡也有过精彩的论述,《灵宪》曰:“太素之前,幽清玄静,寂漠冥默,不可为象,厥中惟虚,厥外惟无。如是者永久焉,斯谓溟涬,盖乃道之根也。道根既建,自无生有。太素始萌,萌而未兆,并气同色,浑沌不分。故道志之言云:‘有物浑成,先天地生。’其气体固未可得而形,其迟速固未可得而纪也。如是者又永久焉,斯为庬鸿,盖乃道之干也。道干既育,有物成体。于是元气剖判,刚柔始分,清浊异位。天成于外,地定于内。天体于阳,故圆以动;地体于阴,故平以静。动以行施,静以合化,堙郁构精,时育庶类,斯谓太元,盖乃道之实也。”[1]3215张衡将宇宙生成分为三个阶段,他认为太素之前,是道之根,称之为“溟涬”,是虚无,即“厥中惟虚,厥外惟无”。第二个阶段是道之干,称之为“庬鸿”,即“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是混沌不分阶段。第三个阶段是道之实,称之为“天元”,即“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天地已分,万物成形。这里,张衡糅合了《老子》与《汉书·律历志》的思想。《老子》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汉书》认为“太极元气,函三为一”。孟康解释说:“元气始起于子,未分之时,天地人混合为一,故子数独一也。”(1)张衡所说的道根,是真正的虚无,是庄子所认为的“无之”之无的阶段;道干,是老子所说的混沌阶段,是太极、太一的阶段,是班固所说的“函三为一”的阶段;第三个阶段是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万物序列,充满生机的阶段。张衡是反谶纬的,但这并不妨碍他对于宇宙起源的思考,所以张衡的理解和谶纬的论述是有区别的,亦可见太素、太极等概念在汉代还是很流行的,所以郑玄注《易纬》是儒道相关知识体系一次系统的整理。

 

《易纬乾坤凿度》有言:“既然物出,始俾太易者也。太易始著,太极成。太极成,乾坤行。”[6]66有物之初,始于太易,太易著形之后,便是太极,便有了乾坤阴阳,天地始分。所以,郑玄注曰:“太易,无也。太极,有也。太易从无入有,圣人知太易有理未形,故曰太易。”[6]66郑玄认为,太极就是从太易到太素——从气(即无)到质成(即有)的阶段,这个阶段是天地未分之前的混沌一体。这是庄子所谓“无”之从无到有的一个阶段,是道家所谓的道。《景岳全书》卷六附汪石山《矫世惑脉辨》曰:“夫太者,始也,初也,如太极、太乙之太;素者,质也,本也,如绘事后素之素,此盖言始初本质之脉也。此果何脉耶?则必指元气而言也。”[9]虽这里探索的是脉经中的素脉,但对于我们理解太极具有启发性意义。

 

如果我们寻找这一思想的根脉,就会发现,《吕氏春秋》作为先秦学术思想的总结,其给出了这样一种理解:“太一出两仪,两仪出阴阳。阴阳变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浑浑沌沌,离则复合,合则复离,是谓天常。天地车轮,终则复始,极则复反,莫不咸当。日月星辰,或疾或徐。日月不同,以尽其行。四时代兴,或暑或寒,或短或长,或柔或刚。万物所出,造于太一,化于阴阳。”[10]列子也曾经给出相似的解释:“一者,形变之始也。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冲和气者为人;故天地含精,万物化生。”[11]显然,太一,就是太极,就是道,就是易。混沌一片,是天地生成的基础,是“绘事后素”的初始准备,然后清浊渐分。《易乾凿度》又云:“易变而为一,一变而为七,七变而为九。九者气变之究也,乃复变而为一。一者形变之始,清轻上为天,浊重下为地。”郑注曰:“易,太易也。太易变而为一,谓变为太初也。一变而为七,谓变为太始也。七变而为九,谓变为太素也。乃复变为一。一变误耳,当为‘二’。二变而为六,六变而为八,则与上七九意相协。不言如是者,谓足相推明耳。九言气变之究也,二言形之始,亦足以发之耳。又言乃复之一,易之变一也。太易之变,不惟是而已,乃复变而为二,亦谓变而为太初。二变为六,亦谓变而为太始也。六变为八,亦谓变而为太素也。九,阳数也,言气变之终。二,阴数也,言形变之始。则气与形相随此也。初太始之六,见其先后耳。《系辞》:‘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奇者为阳,偶者为阴,奇者得阳而合,偶者得阴而居,言数相偶乃为道也。孔子于《易系》著此天地之数,下乃言子曰,明天地之道本此者也。一变而为七,是今阳爻之象。七变而为九,是今阳爻之变。二变而为六,是今阴爻之变。六变而为八,是今阴爻之象。七在南方,象火。九在西方,象金。六在北方,象水。八在东方,象木。自太易至太素,气也形也,既成四象,爻备于是。清轻上而为天,重浊下而为地,于是而开阖也。天地之与乾坤,气形之与质,本同时如表里耳。以有形生于无形间,此时之言斯为之也。”[5]44-45由是,一就是太极,也就是混沌,天地剖判,裂变为二,由此衍生万物。《汉上易传》明确指出:“一气混沦,而未判之时也,天地之中在焉,故谓之太极。”[12]

 

纬书认为,太易是未见气的一个阶段,这里体现的是无,是无中之无,是天地诞生的无。如果说天地是混沌一气的话,太易便在气之先。黄裳的理解是正确的:“在气之先谓之太易。亦非在气之先也,太且不得而名之,曰《易》而已。当其为太易也,无声也,听之不闻;无形也,视之不见。及其下而为浑沦也,然后阴阳之气,天地之形,乾健阴顺之质在其中焉,特未判耳。”[13]在混沌一气之先,无声无闻,无形无象,便是太易。由这样一个无,逐渐产生了气,逐渐形成混沌状态。

 

金春峰研究认为,贯穿在郑玄注中的思想总结起来有四个要点,最后认为“郑玄的易学确实既是汉易经验论和象数学的终结,又是以义理解《易》和引《老子》自然无为思想以注《易》的开始”[14],并且影响了魏晋玄学的发展。郑玄以道家学说注《易》,是汉代学术打破门户之见走向融合的标志,同时也开启了魏晋玄学义理阐释的先声。虽然郑玄的一些理论和观点,遭到了王弼的批判,但是却启发了王弼的《易》学阐释方向,打开了儒道理论相融合的一个阐释空间,这是不能否认的。

 

二、横贯今古文经:王道系统的整合与重建

 

皮锡瑞在《经学历史》中既承认郑玄的学术贡献,“郑君兼通今、古文,沟合为一,于是经生皆从郑氏,不必更求各家”,经学由此进入“小统一时代”;又批评郑玄:“郑采今、古文不复分别,使两汉家法亡不可考,则亦不能无失。”无奈地感叹道:“郑学之盛在此,汉学之衰亦在此。”[15]48郑玄注经是兼收并蓄,并以己意融合今古文经,这是东汉末打破经学门户、整合文献、重建思想秩序的时代要求,也是经学发展的必然趋势,只是郑玄完成了这样的使命。

 

根据自身的经学研究实践,皮锡瑞总结了郑玄笺注群经的特点:“郑注诸经,皆兼采今、古文。注《易》用费氏古文,爻辰出费氏分野。今既亡佚,而施、孟、梁丘《易》又亡,无以考其同异。注《尚书》用古文,而多异马融,或马从今而郑从古,或马从古而郑从今。是郑注《书》兼采今、古文也。笺《诗》以毛为主,而间易毛字……是郑笺《诗》兼采今、古文也。注《仪礼》并存今、古文,从今文则注内迭出古文,从古文则注内迭出今文。是郑注《仪礼》兼采今、古文也。《周礼》古文,无今文,《礼记》亦无今、古文之分,其注皆不必论。注《论语》,就《鲁论》篇章,考之《齐》《古》,为之注,云:‘《鲁》读某为某,今从《古》。’是郑注《论语》兼采今、古文也。注《孝经》多今文说,严可均有辑本。”[15]48皮锡瑞的研究结论具有权威性,学术观点历来被研究者所重视。在这里,皮锡瑞唯独没有提到《左氏春秋》,这或许是皮氏的疏漏,抑或有其他的考量。

 

我们知道,何休为了批驳古文经,作《公羊墨守》《左氏膏肓》《穀梁废疾》,郑玄针锋相对,发《墨守》,针《膏肓》,起《废疾》,引发何休同室操戈的惊呼。实际上,郑玄是兼采古、今文经,以融会贯通为宗旨。本文仅以《春秋》关于获麟的相关郑注展开论说,探讨郑玄如何兼采今古文之说,融通而又自出新论的笺注特点。

 

《春秋》:十有四年,春,西狩获麟。

 

《公羊传》云:

 

何以书?记异也。何异尔?非中国之兽也。然则孰狩之?薪采者也。薪采者则微者也,曷为以狩言之?大之也。曷为大之?为获麟大之也。曷为为获麟大之?麟者,仁兽也,有王者则至,无王者则不至。有以告者曰:“有麕而角者。”孔子曰:“孰为来哉?孰为来哉?”反袂拭面,涕沾袍。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子路死,子曰:“噫!天祝予!”西狩获麟,孔子曰:“吾道穷矣!”《春秋》何以始乎隐?祖之所逮闻也。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何以终乎哀十四年?曰,备矣。君子曷为为《春秋》?拨乱世,反诸正,莫近诸《春秋》,则未知其为是与?其诸君子乐道尧、舜之道与?末不亦乐乎尧、舜之知君子也?制《春秋》之义以俟后圣,以君子之为,亦有乐乎此也。[16]

 

《穀梁传》曰:

 

引取之也。狩地不地,不狩也。非狩而曰狩,大获麟,故大其适也。其不言来,不外麟于中国也。其不言有,不使麟不恒于中国也。[17]

 

《左传》记:

 

十四年春,西狩于大野,叔孙氏之车子锄商获麟,以为不祥,以赐虞人。仲尼观之,曰:“麟也。”然后取之。[18]2689-2960

 

《穀梁传》《左传》的论述比较客观,并没有超出《春秋》本身的意义而进行扩张叙事。《穀梁传》重在读懂,所以诠释义例,《左传》重在本末,故解释来源。《公羊传》则完全不同。因为有公孙弘、董仲舒等人的鼓吹,《公羊传》成为西汉最负盛名的经学学说,也备受西汉统治者重视,尤其是以阴阳学构筑的理论体系成为汉代政治思想建构的理论基础。孔子作《春秋》为后世立法的观点为谶纬的勃兴提供了圣人制作的学理依据,并由此建构了汉为尧后火德的理论假说与想象空间。所以,《公羊传》将麟视为仁兽、瑞兽,带着上天的使命而来,“有王者则至,无王者则不至”。结合孔子对此事件的反应,以及弟子去世痛心疾首的悲怆,《公羊传》传达的天命以及感应的观念呼之欲出。“拨乱世”“俟后圣”云云,都反映出公羊学在极力地参与政治,带着现实的观照来阐释与解答经文,即呈现当代的学术价值,这是《公羊传》在汉代迅速崛起的内在原因。

 

《礼记·礼运》曰:“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食味、别声、被色而生者也。故圣人作则,必以天地为本,以阴阳为端,以四时为柄,以日星为纪,月以为量,鬼神以为徒,五行以为质,礼义以为器,人情以为田,四灵以为畜。”郑注曰:“天地以至于五行,其制作所取象也。礼义、人情,其政治也。四灵者,其征报也。此则《春秋》‘始于元,终于麟’,包之矣。吕氏说《月令》而谓之春秋,事类相近焉。”[19]1223四灵征报思想,就是今文经学的天人感应说,尤其是“始于元,终于麟”出自《春秋元命苞》,即孔子曰:“丘作《春秋》始于元,终于麟,王道成也。”[5]391颇疑“苞”乃“报”之误。郑玄是有谶纬情结的,在其思想深处沉淀着浓重的天人感应思想。

 

《礼运》曰:“何谓四灵?麟、凤、龟、龙谓之四灵。”孔颖达疏引《五经异义》曰:“公羊说:哀十四年获麟,此受命之端,周亡失天下之异。《左氏》说:麟是中央轩辕,大角兽,孔子修《春秋》者,礼修以致其子,故麟来为孔子瑞。陈钦说:麟,西方毛虫,孔子作春秋,有立言,西方兑,兑为口,故麟来。许慎谨按:公议郎尹更始、待诏刘更生等议石渠,以为吉凶不并,瑞灾不兼,今麟为周亡天下之异,则不得为瑞以应孔子至。”郑玄反驳说:“玄之闻也,《洪范》五事,二日言,言作从,从作乂。乂治也。言于五行属金。孔子时,周道衰亡,已有圣德,无所施用,作《春秋》以见志。其言少从,以为天下法,故应以金。兽性仁之瑞,贱者获之,则知将有庶人受命而行之。受命之征已见,则于周将亡,事势然也。兴者为瑞,亡者为灾,其道则然,何吉凶不并,瑞灾不兼之有乎?如此修母致子,不若立言之说密也。”[19]1231公羊学家以及谶纬学者认为,麟来是孔子瑞,即应素王之瑞。素王最重要的功绩,就是作《春秋》为汉代立法,孔子的哭泣恰恰证明了孔子有圣人之德而无圣人之位,只能为素王。陈钦认为,西方为兑,兑从口,故有撰作之义。四灵之麟,西方属金。孔子作《春秋》,有立言之瑞,故西方毛虫来应。而习学《左传》的议郎尹更始、待诏刘更生等认为,麟来是周亡失天下之异,不应该视作孔子瑞,也不是汉人得天下的祥瑞。

 

《五经异义》又云:“《公羊》说:麟,木精。《左氏》说:麟,中央轩辕大角之兽。陈钦说:麟是西方毛虫。许慎谨案:《礼运》云:‘麟凤龟龙,谓之四灵。’龙,东方也。虎,西方也。凤,南方也。龟,北方也。麟,中央也。”[19]1231虽然同是以阴阳五行作为学理支持,但是,《公羊》说以麟为木精,即东方之兽;《左传》学者陈钦以为麟为西方毛虫,即麟为金精;许慎以麟为中央土精,中央之兽。《左传·昭公二十九年》载:“龙,水物也,水官弃矣,故龙不生得。”孔颖达疏曰:“汉氏先儒说《左氏》者,皆以为五灵配五方,龙属木,凤属火,麟为土,白虎属金,神龟属水。其五行之次,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王者修其母则致其子,水官修则龙至,木官修则凤至,火官修则麟至,土官修则白虎至,金官修则神龟至。故为其说云:视明礼修而麟至,思睿信立而白虎扰,言从文成而神龟在沼,听聪知正而名川出龙,貌共体仁则凤皇来仪。皆修其母而致其子也。”[18]2412实际上这是服虔的理论。《世说新语·文学》记载了一个有趣味的故事:“郑玄欲注《春秋传》,尚未成,时行与服子慎遇,宿客舍。先未相识,服在外车上与人说己注传意,玄听之良久,多与己同。玄就车与语曰:‘吾久欲注,尚未了。听君向言,多与吾同,今当尽以所注与君。’遂为《服氏注》。”[20]故事说明了服虔与郑玄注《左氏》学术观点的一致性。然而,同样是讲修其母致其子,经学理念的分歧与差异是十分巨大的。而郑玄的理念又与此不同。郑玄驳之云:“古者圣贤言事,亦有效三者,取象天地人;四者,取象四时;五者,取象五行。今云‘麟凤龟龙,谓之四灵’,则当四时明矣。虎不在四灵中,空言西方虎者,则麟中央,得无近诬乎?”[19]1231无疑郑玄指出了经学理论中存在的漏洞,即四灵并没有虎,没有虎,麟也就不可能是中央之兽。如果还要秉持五行学说,就需要另辟蹊径。

 

孔颖达疏:“《公羊》说:麟者,木精。郑云:‘金九以木八为妻,金性义,木性仁,得阳气,性似父,得阴气,性似母。麟毛虫,得木八之气而性仁。’”[19]1232由此可见,郑玄重新建构了一套新学说,来弥合今古文经学说的漏洞,以期达到自身理论自洽的目的。《汉书·五行志》载:“天以一生水,地以二生火,天以三生木,地以四生金,天以五生土。五位皆以五而合,而阴阳易位,故曰‘妃以五成’。然则水之大数六,火七,木八,金九,土十。故水以天一为火二牡,木以天三为土十牡,土以天五为水六牡,火以天七为金四牡,金以天九为木八牡。阳奇为牡,阴耦为妃。故曰‘水,火之牡也;火,水妃也’。于《易》,《坎》为水,为中男,《离》为火,为中女,盖取诸此也。”[21]1328由此可以理解郑玄的说法。实际上,上文论述时已经引用郑玄的观点,即“奇者为阳,偶者为阴,奇者得阳而合,偶者得阴而居,言数相偶乃为道也。孔子于《易系》著此天地之数,下乃言子曰,明天地之道本此者也。一变而为七,是今阳爻之象。七变而为九,是今阳爻之变。二变而为六,是今阴爻之变。六变而为八,是今阴爻之象。七在南方,象火。九在西方,象金。六在北方,象水。八在东方,象木”,这是郑玄的象数理念。结合《五行志》观点,我们可以做这样的理解:在五行之中,木为仁,数为八,金为义,数为九。阴阳相偶,五行相克,就可以得出“金,木之牡也;木,金妃也”,即“金九以木八为妻”的理论。麟是西方毛虫之长,得其母“木八之气而性仁”,这才是郑玄的修木母得麟子的真正含义,而这样的理论界说避免了麟为火精以及麟还是木精的理论陷阱,从学理上达到了自洽,既融汇了今古文经的学说,又完成了自身经学理论的质的飞跃,郑玄注经的学术贡献在此体现得非常鲜明。

 

郑玄的经学笺注,虽然以古文经为根底,但是也兼采今文经的理论。《礼记·郊特牲》云:“天子存二代之后,犹尊贤也。尊贤不过二代。”孔颖达疏引《五经异义》曰:“《公羊说》:存二王之后,所以通天三统之义,引此文。《古春秋左氏》说:周家封夏、殷二王之后以为上公,封黄帝、尧、舜之后谓之三恪。许慎谨案云:治《鲁诗》丞相韦玄成、治《易》施犨等说引《外传》曰:‘三王之乐,可得观乎?’知王者所封,三代而已。”[19]1370郑玄驳之云:“所存二王之后者,命使郊天,以天子之礼祭其始祖受命之王,自行其正朔服色。恪者,敬也,敬其先圣而封其后,与诸侯无殊异,何得比夏、殷之后?”[19]1370

 

无论是许慎提出异议的观点,还是郑玄反驳的文献,都来自今文经学的《公羊春秋》与《尚书大传》,尤其是《尚书大传》云:“王者存二王之后,与己为三,所以通三统,立三正。周人以至日为正,殷人以日至后三十日为正,夏人以日至后六十日为正。天有三统,土有三王。三王者,所以统天下也。”[22]准确地说,这是郑玄笺注选择经说的主要来源。当然,郑玄也注过《尚书》,甚至作了《尚书大传叙》一文,备述《尚书大传》本末。

 

不仅笺注《礼记》使用了二王后、三统论的学说,注《毛诗》,郑玄也兼顾了这一今文经学的理论。《鲁颂谱》曰:“初,成王以周公有太平制典法之勋,命鲁郊祭天,三望,如天子之礼,故孔子录其《诗》之《颂》,同于王者之后。”[23]2355《商颂谱》云:“孔子录《诗》之时,则得五篇而已,乃列之以备三《颂》,著为后王之义,监三代之成功,法莫大于是矣。”[23]2438“同于王者之后”“著为后王之义”,我们结合《礼记·礼运》所云“杞之郊也,禹也;宋之郊也,契也。是天子之事守也。故天子祭天地,诸侯祭社稷”[19]1188的含义知道,郊祀天地是王者之义。《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解释说:“《春秋》上绌夏,下存周,以《春秋》当新王。《春秋》当新王者奈何?曰:王者之法,必正号,绌王谓之帝,封其后以小国,使奉祀之。下存二王之后以大国,使服其服,行其礼乐,称客而朝。故同时称帝者五,称王者三,所以昭五端,通三统也。”[24]也就是以鲁为新王,并且是周王公认的,还有周人所存商王之后——宋、夏人之后——杞,恰恰构成了存二王后、通三统之义。东汉《白虎通》又以皇权的形式加以确认:“王者所以存二王之后何也?所以尊先王,通天下之三统也。”[25]366

 

《毛诗》是古文经,《公羊春秋》是今文经,《尚书大传》《春秋繁露》是今文经说,郑玄注经,今古文经学兼而存之,取其善之善者也,从而形成非常完备且能够自成一家的儒家经典学说,成为后世研究汉学者无法逾越的理论津梁。

 

三、错综经纬:建构理想的祀典与世界图式

 

汉代是儒学阐释和经学话语占主导地位的全盛时期。在儒家学术精神的鼓舞下,汉代博士们企图以经学解释一切政治的、社会的,甚至自然的现象。以经学的方法和理念解释自然现象,在今天看来,是徒劳的,尤其是东汉已然超越儒家经典政治地位的谶纬,以象数思维、神学观念阐释相关问题,出现了经纬混杂的一种新质的文化,东汉学人一直做着以谶正经的努力,在郑玄这里表现得最为明显。郑玄从谶纬中汲取丰富的阴阳学理念,建构起了以谶纬为核心思想的祭祀体系以及世界图式,这是我们讨论的重点。

 

《礼记·中庸》云:“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郑注曰:“天命,谓天所命生人者也,是谓性命。木神则仁,金神则义,火神则礼,水神则信,土神则知。《孝经说》曰:‘性者,生之质,命人所禀受度也。’率,循也。循性行之是谓道。修,治也。治而广之,人放效之,是曰教。”[19]2427此说又见于《礼记·王制》孔颖达疏,其引《孝经说》曰:“性者,生之质。若木性则仁,金性则义,火性则礼,水性则信,土性则知。”[19]701从注释中可以看出,郑玄将阴阳五行学说引入经学笺注。而汉代的阴阳学说自董仲舒首发其端,谶纬则进行了无节制的演绎,东汉又被视为主流的政治思想,其流传和影响相当广泛而深入。

 

金木水火土,既可以称为五行,也被视为五性。《白虎通》云:“五行者,何谓也?谓金木水火土也。”[25]166又曰:“五性者何谓?仁义礼智信也。”[25]381五行与五性之间建立联系,经历了一个由渐变并逐渐累积的过程,这是一个漫长的学术整合过程。到了东汉末的郑玄才得以明确。《白虎通》“论五经象五常”明确地说:“经所以有五何?经,常也。有五常之道,故曰五经。《乐》仁,《书》义,《礼》礼,《易》智,《诗》信也。”[25]447由此出现了五行、五经、五性之间的对应关系(表1)。

 

表1 五行、五经、五性之间的对应关系


 

而郑玄略去了五经比附的中间环节,直接曰:“木神则仁,金神则义,火神则礼,水神则信,土神则知。”显然,《春秋》被排除在外。实际上,这与《汉书·艺文志》的记载有龃龉之处。《汉书·艺文志》曰:“六艺之文:《乐》以和神,仁之表也;《诗》以正言,义之用也;《礼》以明体,明者著见,故无训也;《书》以广听,知之术也;《春秋》以断事,信之符也。五者,盖五常之道,相须而备,而《易》为之原。”[21]1723《乐》仁、《诗》义、《礼》礼、《书》智、《春秋》信,《易》被视为五经之源。这种矛盾依然保存在《白虎通》中。论《五经》云:“《五经》何谓?《易》《尚书》《诗》《礼》《春秋》也。”[25]448此与上文“论五经象五常”的五经是不一致的,就是说汉代最少还有一套有《易》与无《易》,抑或有《乐》与无《乐》的知识体系的存在。显然,郑玄选择了前者。

 

郑玄的思想世界是开放和包容的,在建立了最基本的理论图式之后,郑玄又进行了延伸论说,扩大了原有的理论图式。《周礼·春官》小宗伯之职守:“兆五帝于四郊。”郑玄注曰:“五帝,苍曰灵威仰,大昊食焉。赤曰赤熛怒,炎帝食焉。黄曰含枢纽,黄帝食焉。白曰白招拒,少昊食焉。黑曰汁光纪,颛顼食焉。”[26]不仅如此,《礼记·大传》云:“礼,不王不禘。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郑玄也注释说:“王者之先祖,皆感大微五帝之精以生,苍则灵威仰,赤则赤熛怒,黄则含枢纽,白则白招拒,黑则汁光纪,皆用正岁之正月郊祭之,盖特尊焉。《孝经》曰‘郊祀后稷以配天’,配灵威仰也;‘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泛配五帝也。”[19]1713在郑玄这里存在着一个非常明确的对应关系。

 

我们知道,郑玄为《礼记》作过注,在《礼记·月令》注中,这种对应关系更明晰。

 

孟春之月,“其帝大皞,其神句芒”。郑注曰:“此苍精之君,木官之臣,自古以来著德立功者也。大皞,宓戏氏。句芒,少皞氏之子,曰重,为木官。”[19]782

 

孟夏之月,“其帝炎帝,其神祝融”。郑注曰:“此赤精之君,火官之臣,自古以来著德立功者也。炎帝,大庭氏也。祝融,颛顼氏之子,曰黎,为火官。”[19]863

 

季夏之月,“其帝黄帝,其神后土”。郑注曰:“此黄精之君,土官之神,自古以来著德立功者也。黄帝,轩辕氏也。后土,亦颛顼氏之子,曰黎,兼为土官。”[19]909-910

 

孟秋之月,“其帝少皞,其神蓐收”。郑注曰:“此白精之君,金官之臣,自古以来著德立功者也。少皞,金天氏。蓐收,少皞氏之子,曰该,为金官。”[19]915-916

 

孟冬之月,“其帝颛顼,其神玄冥”。郑注曰:“此黒精之君,水官之臣,自古以来著德立功者也。颛顼,髙阳氏也。玄冥,少皞氏之子,曰修,曰熙,为水官。”[19]955

 

这就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祀典,如下表所示(表2)。

 

表2 五行与五帝之间的对应关系


 

郑玄五行配五帝的观念来自《河图》。《五行大义·论五帝》引《河图》云:“东方青帝,灵威仰,木帝也。南方赤帝,赤熛怒,火帝也。中央黄帝,含枢纽,土帝也。西方白帝,白招拒,金帝也。北方黑帝,叶光纪,水帝也。”[27]五行、四方、五色、五帝已经完全融合在一起。所以,郑玄注经形成的祀典之文献即来源于此,纷纭淆乱的谶纬文献也为郑玄注经做出了学理上的贡献。结合上文,郑玄以阴阳五行为理论核心的世界图式可以列成下表(表3)。

 

表3 以阴阳五行为理论核心的世界图式


 

检阅相关谶纬文献,《尚书帝命验》明确提出:“帝者,承天立五府,以尊天重象也。五府,五帝之庙。苍曰灵府,赤曰文祖,黄曰神斗,白曰显纪,黑曰玄矩。唐虞谓之五府,夏谓之世室,殷谓子重屋,周谓之明堂,皆祀五帝之所也。”[28]52《春秋文耀钩》也有相关记载:“东宫苍帝,其精为苍龙。南宫赤帝,其精为朱鸟。西宫白帝,其精为白虎。北宫黑帝,其精为玄武。春起青受制,其名灵威仰。夏起赤受制,其名赤熛怒。秋起白受制,其名白招拒。冬起黑受制,其名叶光纪。季夏六月土受制,其名含枢纽。”[28]165郑玄在这方面的知识储备来自谶纬,而《白虎通》的知识体系又是经过谶纬改造的,相关的知识经过郑玄的整合、融汇更加系统和体系化,由此构建了以神道设教为核心的世界图式,这是郑玄的经学贡献,并且是带着那个时代鲜明特色的知识总结。

 

郑玄以阴阳五行为核心建构的世界图式,并没有止于上述的范围,而是要更广泛。《礼记·礼器》“飨帝于郊,而风雨节,寒暑时”,郑玄注:“五帝主五行。五行之气和,而庶征得其序也。五行:木为雨,金为旸,火为燠,水为寒,土为风。”[19]1316“五帝主五行”,此处说得更加明确,结合上文的分析,这个问题已经很明晰了。五行与五气相比附,在《尚书·洪范》“庶征”就已经出现。“庶征”之五气,即“曰雨,曰旸,曰燠,曰寒,曰风,曰时”,郑玄注:“雨以润物,旸以干物,暖(燠)以长物,寒以成物,风以动物。五者各以其时,所以为众验。”又注云:“雨,木气也。春始施生,故木气为雨。旸,金气也。秋物成而坚,故金气为旸。燠,火气也。寒,水气也。风,土气也。凡气非风不行,犹金、木、水、火非土不处,故土气为风。”[29]孔颖达认为此说来自《洪范五行传》。郑玄注《周礼·天官·庖人》说:“牛属司徒,土也。鸡属宗伯,木也。犬属司寇,金也。羊属司马,火也。”[30]郑玄又以五畜配五官、五行,如此的文献整合却也能自圆其说。郑玄所建立的以阴阳五行为核心的世界图式,以礼学为根底的思想秩序得以建构,并不断扩展开来,形成了一种新的自洽的知识体系,而这种知识体系又是以谶纬学说为基本的资料来源,建构起经纬混合的理论,完全体现了东汉时代的经学特点。程苏东说:“至于探择谶纬秘说,池田秀三指出,由于郑玄相信纬书为孔子所作,故其经注必然要整合经纬,甚至对纬书的利用往往超过经书,这是东汉时代风气使然,不必特为回护。”[31]作为一代大儒,思想观念受时代影响是难免的。作为主观意识形态的产物,谶纬是应该受到批判的,但是,谶纬的一些学说有其合理的成分,在扬弃中接受,是我们最客观的态度,所以不应该苛求郑玄以纬注经。

 

总之,郑玄注经满含深意和思想,孙永娟研究认为,郑玄注经“不自觉地隐曲表达对乱世的无奈、对时政的讽刺,也希冀用这种方式能唤醒世人,尤其是振奋士人的信心,重建道德秩序、重建理想的清明世界”[32],从情感方面来说,这样的评价显然是允当的。在展现儒家士人美政理想时,无论是思想,还是制度,同时兼收并蓄地确立祀典,并构建统一的世界图式,郑玄的贡献是以民族文化巨人的身份呈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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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孙永娟.郑玄笺《诗》的家国情怀及其现实意义[J].北方论丛,2023(5):52.
 
注释

(1)《汉书·律历志》的文献来自刘歆的《钟律书》《三统历谱》《三统历》,孟康注释的是刘歆的观点。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96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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