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三传通读入门之庄公二十七年
作者:三纯斋主人
来源:“三纯斋”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五年岁次甲辰七月初八日丁未
耶稣2024年8月11日
[春秋]二十有七年,春,公会杞伯姬于洮。
夏,六月,公会齐侯、宋公、陈侯、郑伯同盟于幽。
秋,公子友如陈,葬原仲。
冬,杞伯姬来。
莒庆来逆叔姬。
杞伯来朝。
公会齐侯于城濮。
鲁庄公二十七年,公元前667年。
《春秋》春季的记录让我个人觉得还是蛮温情的,“二十有七年,春,公会杞伯姬于洮。”春季,鲁庄公在洮地与杞伯姬相见。这位杞伯姬,就是前年——即鲁庄公二十五年六月,“伯姬归于杞”那条记录中出嫁到杞国的伯姬。洮,是当时鲁国的城邑,有说在今天山东省泗水县一带。
这次会面记录,《公羊传》和《榖梁传》都没有关注,《左传》则简单注释了下并顺便介绍了一下当时的一些礼节规定:
二十七年春,公会杞伯姬于洮,非事也。天子非展义不巡守,诸侯非民事不举,卿非君命不越竟。
这段话里的“事”,指的是以诸侯身份要处理的民政之事。“非事也”,即不是为了这些事——则就是纯粹的私事,纯粹是亲人之间的会面而已——这也是为何我觉得这条记录蛮有温情的缘故所在。展义,即宣扬道义;巡守,即巡视天下。“天子非展义不巡守,诸侯非民事不举,卿非君命不越竟”意思说,天子出巡是为了宣讲道义,诸侯不是因为政事一般不出行,大夫未经诸侯许可不能擅自前往他国。
按照《左传》的观点,鲁庄公此次的行为似乎是不符合礼制的,因为是为了私事而出行——不过,我个人是坚决支持鲁庄公的,爸爸思念出嫁的女儿了,人之常情。
夏季,《春秋》的记录是公事,“夏,六月,公会齐侯、宋公、陈侯、郑伯同盟于幽。”在鲁庄公十六年,有过一次诸侯会盟于幽的记录,那次会盟也是鲁国、齐国、宋国、陈国、郑国都参加了,除了鲁庄公是否出席存疑外,其他国家都是国君参加。不过相比较那次会盟而言,此次会盟记录有三个显著变化:一是明确鲁庄公参与;二是郑国国君由郑厉公变成郑文公;三是上次与会的许国、滑国和滕国未参与此次会盟。
关于这次会盟记录,《公羊传》未关注,《左传》秋季的记录只是简单一句话:
夏,同盟于幽,陈、郑服也。
这次会盟,是因为陈国和郑国表示顺服。
自齐桓公称霸以来,郑国虽然明面上是在以齐国为首的诸侯联盟之内,但此前郑厉公时代不时会搞点窝里反的事情刷刷存在感。所以这次郑国的“服”,显然是表示彻底向这个诸侯联盟的首脑齐国顺服的意思。郑国此时之所以愿意做出低姿态,我觉得有两方面的原因,一个可能是郑文公本人对战争没有其父那样的狂热——这点从他的谥号就看得出来,所以不想再与诸侯之间发生冲突;另一方面则是得益于郑国先君郑厉公的去世,否则有拥立周惠王复辟这样的大功在身,以郑厉公的性格不再折腾出事情才怪,甚至很有可能他会蠢蠢欲动挑战齐桓公的霸主地位。
但是,陈国此前一直是齐国的跟班,此次陈国的“服”怎么理解呢?我个人以为,这里陈国“服”的对象应该是鲁国,而且依据《左传》这里的信息结合此前《春秋》的相关记录推测,严格说,这次会盟应该是为了解决两个问题,一是让郑国真正安心于做联盟内的小弟;二是进一步巩固一下鲁国和陈国双方的关系——这点从鲁庄公二十五年《春秋》的两条记录可以作为佐证,“春,陈侯使女叔来聘”和“冬,公子友如陈”,就是鲁国和陈国关系缓和的表现。这次会盟不过是把双方已经向好的外交关系,进一步在联盟内部统一强调一下而已。所以,陈国这里用“服”,其实不太准确的,有点鲁国人给自己脸上贴金的感觉——毕竟这种化干戈为玉帛,一般情况下需要双方都做出一定的让步,单方面施压取得的成果那属于强迫。
《榖梁传》则另有解读:
同者,有同也,同尊周也,于是而后授之诸侯也。其授之诸侯何也?齐侯得众也。桓会不致,安之也。桓盟不日,信之也。信其信,仁其仁。衣裳之会十有一,未尝有歃血之盟也,信厚也。兵车之会四,未尝有大战也,爱民也。
“于是而后授之诸侯”,这里的“于”,是“从……时候开始”的意思;是,表示指代,即“是盟也”。“衣裳之会”,用我们今天话说就是穿着正式严肃的朝服参与会盟以示重视此事。“兵车之会”,则说明与会各方处于敌对状态且互不信任,有随时爆发战争的危险。
这段解读意思说,《春秋》这条记录里之所以用了“同”字(注:即“同盟于幽”而非“盟于幽”),是因为与会的各国诸侯有共同的理念即尊奉周王室正朔,从这次会盟之后,参与会盟诸侯的(领导权)就授予了(齐桓公)。为何授予齐桓公呢?是因为齐桓公得到了大家的拥护与认可。与齐桓公会盟,《春秋》不记载(鲁国国君)回国的日子,是因为他去会盟一定会安全归来的;齐桓公主持的会盟,《春秋》不记载会盟的日子,是因为大家都信任达成的盟约。相信他做事有诚信,敬仰他的仁德。齐桓公一共参加了十一次正式的会盟,从来没有要歃血起誓,是因为大家相信他的诚信厚道。齐桓公参与过四次有兵车保护的会面,从未发生过大战,是因为他爱护人民。
这段记录,是《榖梁传》给齐桓公唱赞歌了,按照《榖梁传》的解读,次会盟才彻底意味着齐桓公取得了诸侯联盟的领导权——而非鲁庄公十五年的鄄之会盟。
秋季的记录,是鲁国派人参加陈国大夫葬礼,“秋,公子友如陈,葬原仲。”原仲是陈国的大夫,一般情况下别的国家诸侯葬礼《春秋》有可能会记录,但这是一个大夫而已,为何记录?《左传》解释说:
秋,公子友如陈,葬原仲,非礼也。原仲,季友之旧也。
认为公子友此行是不符合礼制的,解释了一下原仲的身份,原来这个人虽然是陈国的大夫,但是与公子友有旧交——参加一下老朋友的葬礼,我们今天觉得也很正常,为何说非礼?否则除非这次出行未得到鲁庄公的许可,违反了“卿非君命不越竟”的原则才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榖梁传》则解释了一下这件事背后的深层原因:
言葬不言卒,不葬者也。不葬而曰葬,讳出奔也。
《春秋》这里直接就记录了葬礼,但在这之前没有记录原仲什么时候去世,是因为这里本来不应该记录原仲下葬。不该记录但记录下来了,其实是避讳直接说公子友是出奔陈国了——言下之意公子友此次如陈,参加原仲葬礼只是借口而已。
鲁国发生了什么变故导致公子友要借助葬礼出奔?《公羊传》做了解释:
原仲者何?陈大夫也。大夫不书葬,此何以书?通乎季子之私行也。何通乎季子之私行?辟内难也。君子辟内难而不辟外难。内难者何?公子庆父、公子牙、公子友皆庄公之母弟也。公子庆父、公子牙通乎夫人,以胁公,季子起而治之,则不得与于国政,坐而视之则亲亲。因不忍见也,故于是复请至于陈,而葬原仲也。
季子即公子友,私行指出奔。“君子辟内难而不辟外难”,我理解意思说,内部矛盾尽量缓和化解,但遇到别的国家施加的压力时则要同仇敌忾一致对外。“故于是复请至于陈”之所以说“复”,是因为此前鲁庄公二十五年公子友已经有过一次入陈的记录。
这段解读意思说,原仲是谁?是陈国的大夫。一般情况下大夫去世葬礼不记录,为何此处做了记录?因为参加原仲葬礼和季子为私事出行是一起的。为何说与季子为私事出行是一起的?是因为季子出奔陈国是为了躲避鲁国内乱。君子躲避国内的灾难而不躲避国外施加的灾难。鲁国的内难是什么?公子庆父、公子牙、公子友都是鲁庄公同母的弟弟。公子庆父、公子牙跟夫人(即哀姜)有私情,威胁到了鲁庄公,季子想采取行动整治,但自己的权势地位不足与他们抗衡,如果坐视不管,看着骨肉亲情自相残杀又不忍心。于是请求再次前往陈国,借口说去参加原仲葬礼。
哀姜嫁过来是鲁庄公二十四年,距离此时不过三年,与公子庆父、公子牙的私情已经发展到威胁鲁庄公的地步了,说明这桩婚姻在婚礼后没多久就事实上破裂。鲁庄公与哀姜之间没有感情必然冷落了哀姜,而公子庆父、公子牙作为鲁庄公的弟弟,有出入宫禁接触哀姜的便利,据史书说,公子庆父长得也是高大威猛帅气,所以哀姜与公子庆父(注:按《公羊传》说法还包括公子牙)便有了私情。而庆父一直觊觎着国君之位,两人之间能结成联盟,也许哀姜是有感情上的寄托需要,但庆父可能更多是政治利益需要。
哀姜与公子庆父之间的私情最终导致在鲁庄公死后,引发了鲁国一系列内乱,所谓的“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就是此——当然这是后事,到时候再说。但此时已经露出了危机的苗头,所以公子友无奈之下选择了借原仲葬礼出奔,我觉得这个可以称为“葬遁”吧。
冬季,《春秋》一共有四条记录。第一条是“冬,杞伯姬来。”关于这件事,《榖梁传》没多做注解,《公羊传》解释了一下用词:
其言来何?直来曰来,大归曰来归。
我查资料看到有说“直来,无事而来也。诸侯夫人尊重,既嫁,非有大故不得来。”这里的事,应该是指比较正式重大的事情,不包括想家人了回去探亲。大归,即被休了此后不再回夫家。
这段解读意思说,为何《春秋》这里用“来”?无事而来叫直来,如果被休回到娘家就写作“归”。
但《左传》的观点则不同:
冬,杞伯姬来,归宁也。凡诸侯之女,归宁曰来,出曰来归。夫人归宁曰如某,出曰归于某。
归宁,即回家探亲的意思。出,即遗弃、休弃的意思。诸侯的女儿,出嫁后回来探亲写作“来”,被夫家休掉写作“来归”。诸侯的夫人回来探亲写作“如某(国)”,被夫家休掉回娘家写作“归于某(国)”
显然认为这次杞伯姬来,就是正常的一次探亲而已。
冬季,《春秋》第二条记录是“莒庆来逆叔姬。”莒庆,是莒国大夫。按杜预注释《左传》至此的说法,“卿自为逆则称字”,言下之意《春秋》如果记录卿来逆女时,对其称呼是字,则意味着这位大夫是来为自己迎亲的,所以“庆”就是这位大夫的字了。
《左传》没再关注此事,《榖梁传》解读如下:
诸侯之嫁子于大夫,主大夫以与之。来者,接内也,不正其接内,故不与夫妇之称也。
诸侯如果把女儿嫁给大夫,会让我们国内的大夫为之主婚送嫁。《春秋》这里说“来”,是表示迎亲的人一直到了我们鲁国国内,认为这样是不正确的,所以这里没有用认可他们为夫妇的文字记录此事。
《榖梁传》为何这里会说《春秋》的这条记录是“不与夫妇之称”,我没有想明白,难道正常情况下,这条记录应该是“莒庆来逆女”?显然不应该是这样,因为鲁隐公二年“九月,纪履緰(裂繻)来逆女”,都认为是大夫来替国君迎亲,如果这里也写成了“莒庆来逆女”,则意味着也是大夫替国君来迎亲了。所以《榖梁传》这里说“不与夫妇之称”到底是什么意思,给我留下一个疑问,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
《公羊传》解读如下:
莒庆者何?莒大夫也。莒无大夫,此何以书?讥。何讥尔?大夫越竟逆女,非礼也。
莒庆,是莒国的大夫。莒国没有(经周天子册封任命的)大夫,为何此处记录他?表示讥讽。讥讽什么呢?作为大夫跨越国境去别的国家迎娶女子,不符合礼制——言下之意,按礼制,应该是鲁国派大夫护送叔姬,进入莒国境内了莒庆再去亲迎。
冬季,《春秋》的第三条记录是“杞伯来朝。”杞国的国君来鲁国进行访问,见了鲁庄公——也许顺便把媳妇接回去吧。三传对此也均未关注。
冬季,《春秋》的第四条记录是“公会齐侯于城濮。”三传对此依旧均未关注,所以我们无法确知这次会面所为何事。城濮,在今天山东鄄城西南,当时属于卫国,三十五年之后,这里发生了一场改变春秋时代历史的战争,史称“晋楚城濮之战”。
《春秋》这年的记录到此结束。《左传》额外记录了两件事情:
晋侯将伐虢,士蒍曰:“不可,虢公骄,若骤得胜于我,必弃其民。无众而后伐之,欲御我谁与?夫礼乐慈爱,战所畜也。夫民让事乐和,爱亲哀丧而后可用也。虢弗畜也,亟战将饥。”
王使召伯廖赐齐侯命,且请伐卫,以其立子颓也。
第一段讲述士蒍劝阻晋献公攻打虢国。畜,是具备的意思。饥,指不得民心士气不振。这段意思说,晋献公准备攻打虢国,士蒍劝谏说:“不可以。虢公骄横,如果跟我们打仗一旦得胜,必定抛弃他的子民。等他没有拥护者了再去攻打他,谁肯替他抵御我们?礼乐慈爱,是打仗之前要具备的基本条件。人民生活之中互相谦让和谐,对亲人爱,为逝者哀,然后才可以使用。虢国不具备这些,多次发动战争,很快就会没有人心士气了。”
士蒍此时显然已经成为了晋献公的重要谋士。他说的“骤得胜于我”指的是去年两次主动挑衅晋国,虢国至少名义上占了便宜,所以此时虢国士气正旺,不宜正面与之硬碰硬,避其锋芒坐等虢公“弃其民,无众而后伐”显然是更好的抉择。
第二段是周惠王派召伯廖给齐桓公赐封,并请齐国讨伐卫国,以惩罚卫国当年拥立王子颓一事。召伯廖,是王室的卿士。“赐齐侯命”,应该是周王室给了齐桓公一些更高的荣誉性礼节待遇,使得齐桓公的诸侯霸主地位进一步得到法理上的巩固、加强。“且请伐卫”则是召伯廖这次来的另一项使命,这时候我们也就明白《春秋》前面记录的鲁庄公与齐桓公在城濮会面的原因了:就是商讨攻打卫国的事情。
卫国拥立王子颓作乱是在卫惠公时代,此时卫惠公已经去世两年多,距离卫惠公当初拥立王子颓作乱已经八年,距离周惠王复位已经六年,王室这次为了卫惠公当初拥立王子颓作乱而讨伐卫国,这位周惠王还真能忍,周惠王报仇,六年不晚——不过我觉得吧,如果卫惠公还在世,这种报复还说得过去,卫惠公都死了,你说是为了当年的事情去打卫国,这事有点冷幽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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