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梁剑】王船山与明清哲学转型的一个面向

栏目:文化杂谈
发布时间:2024-08-26 19:04:33
标签:
刘梁剑

作者简介:刘梁剑,男,西元一九七五年生,浙江永嘉人,华东师范大学中国哲学专业博士。现任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中国现代文化思想研究所研究员。主要研究领域为中国哲学、中西哲学比较。著有《天·人·际:对王船山的形上学阐明》《汉语言哲学发凡》《王船山哲学研究》等。

王船山与明清哲学转型的一个面向

作者:刘梁剑(华东师范大学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暨哲学系教授)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

 

明清之际,天崩地解。与明代覆亡相随的,不只是简单的朝代更迭意义上的亡国之恨,更有与夷夏之辨紧密关联的“中国沦亡”之痛。王船山(1619—1692)早年积极用世,对时代问题有着深切感受。中年之后,托迹山野,怀着“七尺从天乞活埋”的痛郁之心,从事“六经责我开生面”的伟业。其中,他沉思性与天道,批判宋明理学关于天道之理及人自身存在的抽象运思,从一个侧面反映了那个时代的哲学转型。

 

克服天道之理的二重抽象

 

在天道观上,船山以气化为宗,批判超越化的抽象之理。船山强调,理是气化之理:“理只在气上见,其一阴一阳、多少分合,主持调剂者即理也。”在气化之中由同异所彰显的条理即是理。理既为气化之条理,故而理气相即不相离。一方面,理不离气,气外并无虚托孤立之理:“理即是气之理,气当得如此便是理,理不先而气不后。”另一方面,气不能无理,气化过程总是呈现出某种有序态势:“言气即离理不得。”合起来说,理气相即:“理与气互相为体,而气外无理,理外亦不能成其气,善言理气者必不判然离析之。”

 

船山的理气相即说不同于朱熹的理先气后说。朱熹说:“有此理后方有此气。”太极“在无物之前,而未尝不立于有物之后”,“在阴阳之外,而未尝不行乎阴阳之中”。在朱熹那里,太极与阴阳之辨即理气之辨。太极在阴阳之外、在阴阳之前,即理在气先,而且是时间在先。朱熹有时强调理之于气的“逻辑在先”:“要之,也先有理。只不可说是今日有是理,明日却有是气;也须有先后。且如万一山河大地都陷了,毕竟理却只在这里。”理相对于气具有存在论上的优先性。在朱熹那里,理还兼指必然与当然。作为当然之则,理(或曰道)具有绝对性与永恒性:“若论道之常存,却又初非人所能预,只是此个自是亘古亘今常在不灭之物。”正因为理是当然与必然的统一,当然之理的绝对性与永恒性,同时意味着必然之理的绝对性与永恒性。

 

进一步来看,理的抽象性还表现在理独立于人的存在。船山考察“理”字的词源:“理,本训治玉也……理之则有理矣,故转为‘理义’字,事之当然而行之顺也。玉浑然在璞而未有理,治之而文理见……玉之未治而理隐,已治而理著也。”“理”的本义是对玉的治理,也就是加工玉璞,使其中隐含的纹理彰显出来。作为名词的理,又由玉石的纹理引申为抽象意义的条理,即理义之理。船山还提出“理物”的说法。有理玉,有理水,推而广之即是理物。理物便是人治理万物。玉之理在理玉的过程中彰显,物之理在理物的过程中彰显。王船山强调人的实践活动对于存在之理的揭示作用。当然,反过来,合理的理物必然是遵循物之理的过程。因此,真正的理物意味着遵循物之条理、文理以开启物之条理、文理。在此意义,理物与其说是人居高临下地治理、统治、驾驭万物,倒不如说是听从万物之理的召唤而归依于万物。“理”在这里是人与物之亲和。理物的过程既是化物之天为人之天的过程,也是人之天合乎物之天的过程。一方面,理是事物本有之条理;另一方面,理在理物过程中开显。合而言之,理是物之文理与人之理物的统一。

 

人的具体存在

 

船山秉持古典思想的运思方法,贯天地人而一理之,将天道观贯通于性命之学。在他那里,天道是具体的存在,人也是具体的存在。

 

人的具体存在,首先表现为人本身是理性与感性的综合体。船山力倡理欲并存,批评理学家理欲对立、存天理而灭人欲的主张。天以理气命人,人受之而有性有形。理气相即,则性形相即。性形之辨关联着理欲关系。“理自性生,欲以形开。”人有性有形,故有理有欲。性形相即,故而“诚者,诚于理,亦诚于欲也”。也就是说,理欲在理想状态下是统一的。船山说:“天理、人欲,虽异情而亦同行。”我们说“有性有形”“有理有欲”,这里使用了“有之有之”的句式,它所表达的,并非可以截然相分的两种东西的并列,而是两个具有密切关系的不同侧面的同时展现。俗儒“冀夫欲尽而理乃孤行”,以为在欲之外别有理,正是不理解“理”和“欲”说的是两个具有密切关系的不同侧面。在道德之域,“欲”主要与个体的感性存在及生命力量相联系,而“理”以普遍规范(当然之则)为内容,体现了理性的要求。存理而灭欲,随着欲望的消失,于内而言,个体生命失去感性的基础,难免蜕变为没有力量、没有活力的存在;于外而言,基于理性要求的当然之则失去感性的基础,难免蜕变为无生命的抽象教条。

 

以理欲为截然可分之二物,再加上对理的重视,便难免不引出去欲以存理的错误主张。船山批评说:“须是人欲净尽,然后天理自然流行。”这句话大有弊病。“以体言之,则苟天理不充实于中,何所为主以拒人欲之发?以用言之,则天理所不流行之处,人事不容不接,才一相接,则必以人欲接之,如是而望人欲之净尽,亦必不可得之数也……则以天理未复,但净人欲,则且有空虚寂灭之一境,以为其息肩之栖托矣。”“须是人欲净尽,然后天理自然流行”之病,在“然后”二字;只此二字,便将天理人欲分为两截。理欲两橛,以理灭欲,便是设想了一个需要克服的非理想状态,即有欲却无理。船山说,倘若无理,何以去欲?于体于用,都是不通。再者,以理灭欲,同时也是设想了一个从有欲无理到天理流行的过渡阶段,即无欲且无理。但这不过是佛家所谓的空虚寂灭之境罢了!

 

与之相应,船山指出,去欲乃佛家的妄见。他批评朱子后学真德秀:“西山云‘诸子寡欲,颜子无欲’,则寡欲者断现行烦恼之谓,无欲者断根本烦恼之谓。只到此便休去、歇去,一条白练去,古庙香炉去,则亦安得有圣学哉?”相形之下,“孔颜之学,见于《六经》《四书》者,大要在存天理。何曾只把这人欲做蛇蝎来治,必要与他一刀两断,千死千休?”究其实,欲根本不可去。因为欲根基于形,而形是人在存在者层面的规定性。恰当的做法是“理欲”。“理”在这里首先是动词,意味着“治理”,如上文提到的“理玉”“理水”“理物”之理。治理所预期的效果恰恰就是合乎当然之则的“理”。

 

人的具体存在,还表现为人是人伦关系、社会关系中的存在。在上文中,我们已看出船山对程朱及其后学的批判。相形之下,船山对陆王及阳明后学的批评更加言辞激烈,而其义理之要点,则在强调人伦之重要性。船山曰:“王氏之学,一传而为王畿,再传而为李贽,无忌惮之教立,而廉耻丧,盗贼兴,中国沦没,皆惟怠于明伦察物而求逸获,故君父可以不恤,肤发可以不顾”,“始以私立而诐行,继以猖狂为邪说,如近世李贽之流,导天下以绝灭彝性,遂致日月失其贞明,人禽毁其贞胜,岂不痛与!”“猖狂”“无忌惮”者,对于不当为之事无所不为。它的反面则是对于当为之事无所为:“怠于明伦察物”,不恤君父,不顾肤发。船山于此无疑突出了人作为具体存在的人伦面向:人伦属“当为”之事,它构成人之本性得以成立的最基本的存在境域。人伦不为,不啻“绝灭彝性”,从人的状态蜕变为禽兽。

 

王船山以继乎斯文的高远文化理想出入经典,通过自己的生命感受激活经典,开出新的思想境界与生存意义世界。就此而言,王船山做哲学的方法也是具体的。具体者,既是以体具之,通过自身的生命感受、问题意识激活经典,又是具之以体,将经典化为自身生命存在的一部分。

 

 

责任编辑:近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