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纯斋主人】《春秋》三传通读入门之闵公元年

栏目:经学新览
发布时间:2024-08-26 20: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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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三传通读入门之闵公元年

作者:三纯斋主人

来源:“三纯斋”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五年岁次甲辰七月十四日癸丑

          耶稣2024年8月17日

 

[春秋]元年春,王正月。

 

齐人救邢。

 

夏,六月,辛酉,葬我君庄公。

 

秋,八月,公及齐侯盟于落(洛)姑。

 

季子来归。

 

冬,齐仲孙来。

 

公元前661年,鲁闵公元年。

 

鲁国新君鲁闵公即位。他是哀姜妹妹所生,名启,《史记·鲁周公世家》因为避讳汉景帝刘启的名讳,记载为“开”(注:开和启意思相同),当时的年纪不过七八岁小孩,就是公子庆父和哀姜在弑杀般之后,推到前台的小傀儡而已。

 

春季,《春秋》有两条记录。第一条记录是“元年春,王正月。”有前面鲁隐公元年、鲁桓公元年、鲁庄公元年第一条记录的解读经验,很容易看出来这条记录的异常——这里缺了“公即位”三个字,暗示鲁闵公这国君的位子来得有问题。《左传》对此解读如下:

 

元年春,不书即位,乱故也。

 

《春秋》此处之所以缺了“公即位”三个字,是因为鲁国当时发生了内乱——只是客观陈述了一下事实,并没有明显的褒贬之意。

 

《榖梁传》解读说:

 

继弑君不言即位,正也。亲之,非父也;尊之,非君也;继之,如君父也者,受国焉尔。

 

鲁闵公继承了被弑杀的嗣君之位,所以《春秋》这里没有“公即位”三个字,这是正确的。亲近被弑杀的嗣君,他不是鲁闵公的父亲;尊重被弑杀的嗣君,他又不是真正的国君。但(鲁闵公)继承了他的位子,犹如继承先君、父亲的位子,而成为鲁国之君。

 

虽然看似没有臧否,但隐含的意思还是说鲁闵公这个位子就是来路不正,就是弑君上位的——即使当时鲁闵公不过是个小孩子,弑君一事纯粹是公子庆父及哀姜一党所为,这账也记到了鲁闵公的头上。

 

读到这里,也就能理解上一节中针对子般去世的记录,《榖梁传》为何会说“子卒日,正也;不日,故也。有所见则日”了——所谓的“有所见”,其实就是指的《春秋》这里缺少“公即位”三个字。

 

《公羊传》的解读则更详细了:

 

公何以不言即位?继弒君不言即位。孰继?继子般也。孰弒子般?庆父也。杀公子牙,今将尔,季子不免。庆父弒君,何以不诛?将而不免遏恶也。既而不可及,因狱有所归,不探其情而诛焉,亲亲之道也。恶乎归狱?归狱仆人邓扈乐。曷为归狱仆人邓扈乐?庄公存之时,乐曾淫于宫中,子般执而鞭之。庄公死,庆父谓乐曰:“般之辱尔,国人莫不知,盍弒之矣?”使弒子般。然后诛邓扈乐而归狱焉,季子至而不变也。

 

认为弑杀子般的凶手是邓扈乐——即《左传》提到的圉人荦。扈,也是指养马人,乐和荦读音相近。“乐曾淫于宫中”指的就是《左传》提到的调戏女公子一事。从前期的相关解读能看到,《公羊传》一直秉持“继弑君不言即位”的观点。但在解读鲁桓公元年《春秋》为何有“公即位”三个字的时候,《公羊传》也做了解释,认为就是夫子反讽。这里,则是正常情况下《春秋》标准弑君即位的记录。鲁闵公继承谁的位子呢?是子般的。那又是谁弑杀了子般?是庆父。当初公子友杀公子牙,是因为他有(弑君政变)的企图,所以不得不杀他。如今庆父已经弑杀了君主,为何不诛杀他?因为把有(弑君政变)企图的人杀掉,是为了避免发生这类恶事;已经弑君的人,则来不及遏止了。既然发生了来不及遏止了,那就等着法律制裁吧,不用再探究内情,到时候直接依照律法处决,这就是亲亲之道。(弑君的)罪名归于谁了?归在了仆人邓扈乐。为何把罪名归于仆人邓扈乐?当初鲁庄公还在的时候,乐曾淫乱宫中,子般因此鞭打了他。鲁庄公死后,庆父对乐说:“般当初羞辱你,全国人都知道,你何不杀了他雪耻呢?”派他去弑杀了般。然后又归罪于乐,诛杀了他把案子了结了,公子友回到鲁国也没法再改变什么了。

 

庆父利用邓扈乐杀掉子般,然后让其背锅又诛杀了他,典型的兔死狗烹事件。

 

春季《春秋》记录的第二件事是“齐人救邢。”呼应的就是《春秋》去年的最后一条记录“狄伐邢”一事。这件事《公羊传》没有关注,《榖梁传》简单解读了一下:

 

善救邢也。

 

《春秋》记录此事,是表彰嘉许齐国救邢国。

 

《左传》则解释的多一些:

 

狄人伐邢。管敬仲言于齐侯曰:“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宴安鸩毒,不可怀也。《诗》云:‘岂不怀归,畏此简书。’简书,同恶相恤之谓也。请救邢以从简书。”齐人救邢。

 

管敬仲,就是管仲。厌,是满足的意思。诸夏,就是代指的中原文化圈里的各诸侯国,与夷狄对应区分,所谓“夷夏有别”就是此。我们今天说自己是“华夏子孙”就是取这个意思。我个人觉得之所以后世以“夏”作为中华文化的正统,很大原因在于,夏是中华传统文化里公认的中华民族先祖建立的第一个王朝,后世商虽然号称“革命”,但在法统上依然承认是沿袭了夏的传承。此后的周人推翻商纣,秦统一六国乃至以此往下直至今日,始终都认为对于正统文化或者说文明,是一脉相承的,而根源就是夏。“宴安鸩毒”,即安逸享乐犹如毒药会让人沉湎其中而失去斗志。怀,还是贪恋的意思。简书,就是盟书,当时盟誓的誓词写在竹简上,故而谓之简书。“岂不怀归,畏此简书”,显然是以征人的口气说的,意思说难道我们不想回家吗?是因为有简书盟誓在(所以必须救助友邦)。这两句诗出自《诗经·小雅·出车》,全诗就是讲述战士出征。

 

《左传》这段意思说,狄人攻打邢国,管仲对齐桓公说:“戎狄就是豺狼,贪得无厌。华夏诸国是我们的亲人,不可以抛弃他们。贪图享乐就像鸩毒,不可以放不下。《诗经》说:‘岂不怀归,畏此简书。’简书,是约束盟誓的各方要一同对付敌人互相支援帮助。请您按照盟约派人救助邢国吧。”于是齐国派人去救邢国。

 

夏季,《春秋》唯一的记录是鲁庄公的葬礼,“夏,六月,辛酉,葬我君庄公。”鲁庄公去年八月去世,至此已经十个月,显然是下葬晚了。《公羊传》没关注此事,但按此前《公羊传》“过时而日,隐之也”的说法,说明这里是有表达对鲁庄公未及时下葬的哀痛之意。《榖梁传》则解释了一下关于鲁庄公谥号的事情:

 

庄公葬而后举谥。谥,所以成德也,于卒事乎加之矣。

 

鲁庄公安葬之后,才给他加的谥号。谥号是用来表彰他的德行的,在人去世之后才追加。

 

《左传》夏季的记录也很简单:

 

夏,六月,葬庄公,乱故,是以缓。

 

因为发生了一系列的变乱,所以鲁庄公安葬晚了。

 

秋季,《春秋》有两条记录。第一条是鲁闵公的一次外事活动,“秋,八月,公及齐侯盟于落(洛)姑。”鲁闵公和齐桓公会面地点,三传引述《春秋》时写法不同,《左传》是“落姑”,《公羊传》和《榖梁传》则是“洛姑”,同音不同字而已。具体在哪有说在今天的山东省平阴县一带,也有说在今天的山东省博兴县。按照当时的情势,以及“及者,内为志”的理论,这次会面应该是鲁国主动发起——不过虽然台面上是鲁闵公出面,但都能想到,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怎么可能与齐桓公这个姥爷辈的人物讨论天下大事,显然后面应该是鲁国的大夫们一手促成。这次会面记录《公羊传》未关注,《榖梁传》解释了一下会议的议题:

 

盟纳季子也。

 

季子,就是公子友。这次会面是讨论公子友回归鲁国一事——公子友此前在子般被弑杀后再次出奔陈国。应该是这个时候鲁国内部对于公子庆父一党不满的声音很大,局面趋于无法控制,呼吁公子友归来稳定局势的势力占了主流,这次会面就是这一派政治势力斗争促成的。

 

这次会面之后,公子友回归鲁国一事,得到了齐桓公的首肯。《春秋》秋季的第二条记录就是这次会面的结果,“季子来归。”公子友再回鲁国,意味着得到了齐桓公的背书保证,无论公子庆父如何不满,至少表面上他不能直接为难公子友了,否则就意味着对齐桓公为首的诸侯联盟的挑衅。鲁国内部对此事也表现的很是欢喜,《公羊传》解读说:

 

其称季子何?贤也。其言来归何?喜之也。

 

《榖梁传》的解读也是这个观点:

 

其曰季子,贵之也。其曰来归,喜之也。

 

都认为《春秋》这里没有称“公子友”而称“季子”,是对公子友的嘉许,之所以说“来归”,表示对这件事的欢喜——因为如果不带感情色彩的话,这条记录应该类似“公子友归”这样才对。

 

《左传》秋季的记录如下:

 

秋,八月,公及齐侯盟于落姑,请复季友也。齐侯许之,使召诸陈,公次于郎以待之。“季子来归”,嘉之也。

 

秋季八月,鲁闵公和齐桓公在落姑会盟,请齐桓公协助让季友回到鲁国。齐桓公同意了,派人前往陈国召公子友回鲁,鲁闵公帅军队在郎等着迎接他。《春秋》记录说“季子来归”,是表示赞许此事。

 

鲁国想公子友回来主持朝政,需要齐桓公的首肯,这也能理解,毕竟哀姜是齐国的公主,且此前庆父曾前往齐国沟通过鲁国的事情,引发鲁国内乱的主要人物多少都似乎跟齐国有点扯不清。这时候鲁国显然无法正面跟齐国发生冲突,所以只能放低姿态。而齐桓公作为诸侯盟主,理论上维护正义是责无旁贷,所以为了大义,他也不应该放任鲁国继续混乱甚至纵容及公开支持哀姜和公子庆父一党。这就使得齐桓公必须支持公子友的回归——至少是表面上和道义上,他必须支持,因为这是鲁国的人心所向。

 

冬季,《春秋》只有一条记录,“冬,齐仲孙来。”有个被《春秋》称为“齐仲孙”的人来到了鲁国。但对于齐仲孙的真实身份,三传出现了不同说法。《榖梁传》的说法如下:

 

其曰齐仲孙,外之也。其不目而曰仲孙,疏之也。其言齐,以累桓也。

 

目,即指明的意思。《春秋》称这个人为“齐仲孙”,是把他当外人看待。不明确说他的名字而称他为“仲孙”,是表示疏远他。加上“齐”,是表示这个人累及到了齐桓公。

 

是不是感觉云山雾罩的?好像是说这个人本来应该是鲁国人,但《春秋》故意把他说成外国人。但这个人到底是谁,还是闹不清楚。

 

这个疑惑在《公羊传》里有答案:

 

齐仲孙者何?公子庆父也。公子庆父则曷为谓之齐仲孙?系之齐也。曷为系之齐?外之也。曷为外之?《春秋》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子女子曰:“以《春秋》为《春秋》,齐无仲孙,其诸吾仲孙与?”

 

子女子,应该是公羊派的先辈学者。这里的“以《春秋》为《春秋》”,就类似解读鲁庄公七年天琴座流星雨记录的时候,《公羊传》提出的那个“不修《春秋》”的概念。

 

《公羊传》认为,《春秋》这里的“齐仲孙”就是公子庆父。之所以《春秋》这样称呼他,是因为公子庆父跟齐国绑定了,所以《春秋》把他当外人看待。因为《春秋》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子女子评论此事说:“以过去的《春秋》记录来修订为今天的《春秋》,齐国是没有仲孙这个人的,莫非说的是我们鲁国的仲孙?”

 

也就是说,按照《公羊传》和《榖梁传》的观点,《春秋》这里的“齐仲孙”就是公子庆父,并且一致认为《春秋》这里是有意把他当齐国人来对待——因为此前鲁国内乱发生之后,公子庆父曾经去齐国,意图获得齐国的支持。

 

《左传》冬季的记录如下:

 

冬,齐仲孙湫(qiū)来省难。书曰“仲孙”,亦嘉之也。

 

仲孙归曰:“不去庆父,鲁难未已。”公曰:“若之何而去之?”对曰:“难不已,将自毙,君其待之。”公曰:“鲁可取乎?”对曰:“不可,犹秉周礼。周礼,所以本也。臣闻之,国将亡,本必先颠,而后枝叶从之。鲁不弃周礼,未可动也。君其务宁鲁难而亲之。亲有礼,因重固,间携贰,覆昏乱,霸王之器也。”

 

晋侯作二军,公将上军,大子申生将下军。赵夙御戎,毕万为右,以灭耿、灭霍、灭魏。还,为大子城曲沃。赐赵夙耿,赐毕万魏,以为大夫。

 

士蒍曰:“大子不得立矣,分之都城而位以卿,先为之极,又焉得立。不如逃之,无使罪至。为吴大伯,不亦可乎?犹有令名,与其及也。且谚曰:‘心苟无瑕,何恤乎无家。’天若祚大子,其无晋乎。”

 

卜偃曰:“毕万之后必大。万,盈数也;魏,大名也;以是始赏,天启之矣。天子曰兆民,诸侯曰万民。今名之大,以从盈数,其必有众。”

 

初,毕万筮仕于晋,遇屯之比。辛廖占之,曰:“吉。屯固比入,吉孰大焉?其必蕃昌。震为土,车从马,足居之,兄长之,母覆之,众归之,六体不易,合而能固,安而能杀。公侯之卦也。公侯之子孙,必复其始。”

 

第一段解释“齐仲孙”的身份和来鲁国的主要目的。冬天,齐国派仲孙湫来鲁国慰问祸难,《春秋》之所以把他记做“仲孙”,是表示嘉许他这一行为——说明《左传》认为《春秋》这里的“齐仲孙”就是齐国使者仲孙湫。

 

第二段讲述仲孙湫对鲁国事件的预判,以及他给齐桓公提出的外交政策建议。仲孙回到齐国后,对齐桓公说:“不除去庆父,鲁国的祸难是不会结束的。”齐桓公说:“怎样除掉他?”仲孙回答说:“灾难不结束,他自己就会自取灭亡的,您且等着看吧。”齐桓公说:“那我们可以乘乱攻取鲁国吗?”仲孙回答说:“不可以,鲁国到现在还秉持周的礼仪。周礼,是立国之本。臣听说,一个国家将要灭亡,就像大树一样必定是本枝先倒下,而后枝叶才会跟着枯萎。鲁国没有抛弃周礼,所以不能动。国君您还是想办法安定鲁国的动乱而亲近鲁国。亲近遵循周礼的国家,依靠安定稳固的国家,离间内部不团结的国家,颠覆那些昏庸动乱的国家,这样才是可以称霸的策略。”

 

从这段记录看,这位仲孙湫是非常有战略眼光和预判能力的,尤其是他说的“亲有礼,因重固,间携贰,覆昏乱,霸王之器也”,这就是典型的外交战略。仲孙湫对庆父和鲁国情势的预判,也留下一个著名的典故,就是我们熟悉的“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结合三传对于“齐仲孙”的解读看,我猜《公羊传》和《榖梁传》之所以认为这位“齐仲孙”是公子庆父,是因为公子庆父死后的谥号是“共仲”,而他的后人就是仲孙氏,加之此前确实有庆父去齐国的记录,所以这两派得出这样的结论。

 

但是我个人更倾向于《左传》的解读,即“齐仲孙”就是齐国派来鲁国的使者仲孙湫。《公羊传》和《榖梁传》解读为公子庆父,应该是过度解读走了歪路。

 

第三段讲述晋国的军制改革。鲁庄公十六年,《左传》有过“王使虢公命曲沃伯以一军为晋侯”的记录,此时晋国以一军改二军,意味着晋献公认为晋国不是小国了,至少是个中等诸侯国。赵夙,杜预的注释说是赵衰的兄长,但也有说是赵衰父亲的,甚至还有说是赵衰祖父的。毕万,杜预注释说是魏犫的祖父——此处需要提前说明的一点是,赵衰、魏犫都是晋文公时代的重臣。耿、霍、魏,是当时的姬姓小诸侯国,杜预注释说“平阳皮氏县东南有耿乡。永安县东北有霍大山。”则耿在今天的山西河津市一带,霍即今天的山西霍州市一带。

 

第一段意思说,晋献公设置了二军,他自己掌管上军,大子申生掌管下军。赵夙为他驾驭戎车,毕万作为他的车右,率领军队灭掉了耿、霍、魏。回来后,为太子修了曲沃城。把耿赐给赵夙,魏赐给毕万,任命二人为大夫。

 

第二段是士蒍对此次改革的评论和预判。士蒍提到的吴太伯的典故,之前提到周初分封情况的时候讲过,具体案例详见《史记·吴太伯世家》。祚,是赐福的意思。

 

第二段意思说,士蒍说:“太子看来不能做储君了,分给他都城而让他位列于卿,这是已经先把他捧到了极致,又怎么可能立为储君?他最好还是逃到其他地方避祸去吧,这样还不至于将来给自己招致罪名。不如效仿当初的吴太伯,不是挺好吗?至少能保持一个好的名声,比留下坐等罪名加身好得多。而且谚语说:‘内心只要坦荡,又何必担忧不会有家。’上天若降福给太子,他就应该离开晋国。”

 

在《国语·晋语》里,有一个故事《献公作二军以伐霍》,详细讲述了晋献公作二军伐霍,引发士蒍警惕,前去劝谏但被晋献公冷落,退出后断定申生的太子之位不保,并建议申生效仿吴太伯出奔他国。与《左传》此处记录相比,《国语·晋语》里多出来关于士蒍的论断传到了申生的耳朵里后申生反应的记录。申生先对士蒍表达了感激之情,接着阐述了自己的观点,说:“为人子者,患不从,不患无名;为人臣者,患不勤,不患无禄。今我不才而得勤与从,又何求焉?焉能及吴太伯乎?”——这其实是申生对自己人生信条的阐述。申生后来的结局很悲惨,自缢而死。他并不愚蠢,也并非没有机会逃生,落得那样的结局,在我们今天人的眼里看来似乎很迂腐。但如果将《左传》和《国语》关于申生的记录结合起来看,我们会更全面的理解申生的性格和思维:申生更在乎的是道德上的完美,他做出的一切,都是建立在“绝对要做一个道德上无瑕疵的忠臣孝子”这一理念基础上的,理解了这点,就能完全理解申生在面对骊姬的构陷时候,一系列的举动了。他最后的死亡我们看来可惜,但就他自己而言其实是死得其所。申生这种人,可以说是有道德洁癖的,这既是他的优点也是他最大的短板。恰如《国语·晋语》里《优施教骊姬远太子》一段故事中,优施对申生的评价,认为申生“其为人也,小心精洁,而大志重,又不忍人。精洁易辱,重偾可疾,不忍人,必自忍也。”申生这种人可以作为道德上的楷模,但非常不适合从政——之前的郑昭公,多少也有点这样的倾向,所以最终的结局也不好。这也引出了一个很有趣的悖论:中国的传统文化里,讲究以德服人,尤其是对圣王天子而言,都恨不得这些君主是完美的道德化身,但真正道德上高洁于同时代大多数人的——都无需达到道德完美的高度——却往往都是政治斗争的失败者,屈原的“众人皆醉我独醒”,何尝不是这种无奈的反映。

 

第三段讲述卜偃对毕万后代的预言。卜是官职,偃是名。盈数,在鲁庄公十六年郑厉公召回公父定叔的时候解释过。“魏,大名也”的“魏”,有说本是“巍”,表示高大。

 

第三段意思说,卜偃说:“毕万的后人必定会强大。万,是满数;魏,是高大的名称。如今国君把魏赏赐给毕万,这是老天给出的启示。天子统治天下号称‘兆民’,诸侯执掌一国号称‘万民’。如今这个封邑名称又大,又伴随着他的名字‘万’这个满数,将来必定会得到很多民众。”

 

敏感的人从这位卜偃的这段话里,其实已经能推测出后来的事情了——这位毕万,他的子孙后来就参与三家分晋,成立了自己的国家,这个国家就是以封地为名,即后来战国七雄之一魏国。

 

第四段,讲述当初毕万占卜自己前途。这是《左传》记录的第二次精准预言未来的一卦。辛廖,就是给毕万占卜的人。这段意思说,当初,毕万想去晋国求取仕途,就此占卜吉凶,占卜的结果,本卦是“屯”,变卦为“比”。辛廖说:“这是很吉利的卦象。‘屯’表示坚固,‘比’表示进入,还能有比这更吉利的吗?将来必定繁衍昌盛。‘震’为土,有车马跟从,脚踏实地居住,兄长照顾他,母亲保护他,民众归顺他,这六条不变,合在一起而坚固,安定而能攻杀他人,这是象征公侯的卦。(毕万)作为公侯的子孙,一定会恢复先祖的荣耀。”

 

有之前鲁庄公二十二年敬仲完那著名一卦的解读基础,这段话相对比较好理解。屯卦六爻自下而上是初九、六二、六三、六四、九五、上六,如果拆成上下两卦,则下面是震卦上面是坎卦。比卦六爻自下而上是初六、六二、六三、六四、九五、上六,如果拆成上下两卦,则下面是坤卦上面是坎卦。两卦的区别就是最下面的那一爻,按照“老变少不变”原则,可见得出的本卦屯卦中,其他爻都是少阳或者少阴,只有最下面那根阳爻初九,是老阳,所以变为阴爻了。所以本卦屯卦中初九这一爻的爻辞,就是预测的主要依据。

 

下面我就自己的理解,试着对这一次卜卦的过程做一个解释,说的未必对,一家之言仅做参考。

 

屯卦,是周易第三卦,排在乾卦和坤卦之后,这个位次已经让我们能感受到屯卦非常吉利了。屯卦自身的卦辞是“屯,元亨,利贞。勿用有筱往。利建侯。”其初九爻的爻辞是“初九:磐桓。利居贞,利建侯。”虽然卦辞佶屈聱牙,但大致我们能看到比较突出的“利贞”“利居贞”“利建侯”,直觉就说明这一卦总体是比较吉利的。屯卦一般认为代表万物初生,事物初生的时候必然面临一定的压力,但是同时意味着将来前途无量。屯卦自身的卦辞“屯,元亨利贞。勿用有攸往。利建侯。”大致意思说,屯卦,预示着开始、通顺、有利、守正道,此时不要急于冒进,将来一定会有很好的结果(注:“利建侯”,也可以理解成利于成为王侯)。

 

屯卦初九爻的爻辞“初九:磐桓。利居贞,利建侯”一句中,磐桓,本意是指面临一定的压力暂时无法突破,也意味着初生的事物坚韧不拔的生命力——所以辛廖才有“屯固”一说。整句爻辞的大致意思说,事物初生状态,面临一定的压力,尚未到出头的时候,但只要坚持正确的方向,将来一定会有好的结果。所以这一卦虽然是吉兆,但最终的吉兆要应验在未来,即后辈的身上。

 

比卦上面的坎象征水,下面的坤象征土地,自然状态下水在土地上,则不可能与土地分开,所以这一卦有相互亲近、紧密靠近的意思,故而辛廖才有“比入”一说。这一卦自身的卦辞是“比,吉。原筮,元永贞,无咎。不宁方来,后夫凶。”大致意思说,比卦,表示吉祥。这一卦占筮的最初预兆,是表示开始的时候就永守正道,不会有害处。本来不安宁顺从的方国也来归顺(注:方,指方国),一直不肯来亲近的(注:后夫,我觉得是后来者的意思)则会有不吉利的事情发生——言下之意别人都会主动归顺投靠,这显然是众望所归的意思,而且人丁兴旺,所以才有“吉孰大焉?其必蕃昌”一说。

 

屯卦变为比卦,两卦的上半部分都是坎卦不变,只是下半部分的震卦变成了坤卦。坤象征大地,所以有“震为土”一说,即由震卦变成代表土的坤卦。震又代表车,坤又代表马,所以有“车从马”一说。震还代表足,所以有“足居之”一说。又代表长男,所以有“兄长之”一说。坤卦为阴,象征母亲,所以有“母覆之”一说。又因象征大地,所以包罗万象,万物生长都离不开大地,故而有“众归之”一说。六体,指一卦的六爻。不易,是不再变化的意思。六体不易,杜预注释说“初一爻变,有此六义,不可易也。”似乎就是指前面提到的“震为土,车从马,足居之,兄长之,母复之,众归之”等六事。不易,即不可以改变之意。

 

合而能固,就是前面说的“屯固比入”。比卦象征融合、融入,屯卦象征坚固稳固。安而能杀,说的是坤卦和震卦,坤是大地,象征沉稳安定,震是雷霆,象征杀伐。能同时具备这些特征能力的,只有公侯这类的人物,所以说是“公侯之卦也”。

 

毕万的先祖,据说是毕公高。毕公高是周武王的弟弟,受封于毕(注:有说在今天的陕西咸阳,咸阳今天还有一个地方叫毕原,据说就是当初毕公高的封地。又有说毕是在今天的陕西西安。其实西安和咸阳历史上本来就长期是一回事),所以这里才有“公侯之子孙,必复其始”一说。

 

毕万的这段历史,在《史记·晋世家》和《史记·魏世家》也都有记录,按照《史记·魏世家》的说法,毕国虽然分封的早,但中间应该是灭国绝封了,具体原因不详。毕万虽有高贵的先祖,但在他的时候家族已经衰落到中下层,《左传》在后面的鲁定公二年讲述赵鞅赵简子伐郑,作战前动员讲话时曾拿毕万的事迹鼓励将士,说“毕万,匹夫也,七战皆获,有马百乘,死于牖下。”充分说明毕万发迹之前身份并不尊贵。但这个家族在毕万手里确实再次崛起。

 

抛却《史记·魏世家》不说,单看《左传》的这段记录,虽然说得神乎其神,但是我读完之后,反而产生了一个疑惑:要么就是真的我们的先祖太厉害了,这算卦算的太准了,否则这段文字看起来太像是给三家分晋造舆论了。三家分晋是在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这时候距离孔子去世76年。一般认为左丘明和孔子是同时代的人,而且有孔子称赞他的记录,则他年纪跟孔子应该相差不大,即使他比孔子小,如果他要活到三家分晋之后,理论上他应该至少比孔子多活76岁,如果在此之前他还具备了一定的名声能让孔子知晓并且称赞,则他不可能是个小孩子,也就是说至少是二十岁左右就出名了,那意味着三家分晋的时候他也快百岁了……以当时的情况而言,这种可能性太低了,而且如果他真的长寿如斯,史书中不会对他的生卒年没有确切的记录——但实际上今天所有掌握的资料,只能让很多学者得出一个左丘明跟孔子差不多是同时代的人这一个笼统的说法。

 

所以,有以下几种可能:要么《左传》是后人所做,假托左丘明之名;要么《左传》是左丘明所做,但后人在里面加进去了不少私货——例如这段记录;要么《左传》是左丘明所做,后人也没有夹带私货,左丘明本人也不见得就活到了三家分晋时代。但是我们的老祖先确实太厉害了,占卜的水平确实太高了,总是准确的预知到了未来的事情——例如敬仲完那一卦,例如毕万这一卦。我个人比较倾向于第二种。

 

周威烈王二十三年三家分晋,也是一个划时代的事件,所以后来司马光著《资治通鉴》就是以这一年这件事为开篇——恰如孔子的《春秋》选择鲁隐公元年作为开篇一样,都是认为这一年有着重大的象征意义。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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