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双峰文献的钩沉、整理与新见

作者：许家星（北京师范大学价值与文化研究中心教授）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

时间：孔子二五七五年岁次甲辰九月初九日戊申

          耶稣2024年10月11日

推动较为滞后的朱子后学研究，彰显朱子学的特性与价值，是当前朱子学研究的重要课题。而饶双峰（饶鲁）恰恰是朱子后学中极具个性、影响深远而又不幸被埋没烟尘之人。研究朱子后学的首要困难在于文献的匮乏，饶双峰即是如此。饶双峰虽著述甚多，但并无完整著作传世，目前仅有一部清人辑佚的王朝璩《饶双峰讲义》（以下简称“王本”）存世，且不为人所关注。笔者对《饶双峰讲义》的文献作出了钩沉、整理与补充，完成了《饶鲁集》，通过对饶双峰文献的新整理，可以对其思想形成新的认识，改变以往对他的忽视。

第一，搜罗更广。《饶鲁集》直接自宋元明诸家著述中逐条辑佚双峰文献，较《饶双峰讲义》有许多补充。特别是据吴真子《四书集成》、倪士毅《四书辑释》、史伯璿《四书管窥》增补诸多《饶双峰讲义》所无之说。其中，《四书辑释》乃《四书大全》之祖本，且所引与《四书通》有同有异，正资参照。《四书管窥》则专力于批判饶双峰之说，价值极高，该书版本颇多，而民国黄群所辑《敬乡楼丛书》本正足以补充流行的《文渊阁四库》本所缺少的《论语·先进》以下十篇内容，其中多有他书所罕引者。此外，《饶鲁集》还利用域外汉籍、地方志等参考资料，补充王本所无的饶双峰《小学题注》、诗文等方面材料。同时注重补充他人评述的有关文字，如《饶双峰文集序》等。

第二，疑义辨正。《饶双峰讲义》仅列出饶双峰之说，未曾交代各说来源，难明其据。《饶鲁集》则逐一标出各条来源，以资参考。对王本所列若干条暂未找到出处者，亦标注之，以示存疑。辨析王本误收他人之说多条，如王本据《四书大全》把《论语》“宪问耻章”解“狷是有执守，介是有分辨”误认作双峰说，《四书辑释》并无此说，据《论孟集注考证》所引，此乃王文宪之说。又如王本《周易辑佚》有一条：“《易》虽曰‘教民卜筮’，存天理遏人欲之意，常默寓于其中，所以使民日迁善而不自知也。”据朱彝尊《经义考》，此乃陈栎序熊良辅《周易本义集成》之说，且无句首七字。此说未见他家引用，疑非饶氏说。诸如此类，不一一列出。

第三，异文比较。在交代引文出处的基础上，《饶鲁集》注意异文比较，以期更准确地呈现文本。个别异文以按语形式标出，如指出“是”，王本作“衹是”。对于重要异文，则列出以作比较。之所以交代出处，指出异文，意在由《四书通》《四书辑释》《四书管窥》对饶双峰说取舍异同之精细对照，来揭示各家的态度，并由此得出某些初步结论。如《四书大全》虽历来被认为是抄袭《四书辑释》而成，但通过二书对饶双峰说引用之比较，即可发现《四书大全》往往删去《四书辑释》所引饶氏对朱子激烈的批评之说，以维护朱子权威，而此恰是双峰思想最有锋芒处。

第四，诸家评语。这是《饶鲁集》不同于王本的一个重大差异。饶双峰之学影响宋、元、明、清的四书学者甚巨。因其精于穷理，善于出新，多异于朱子，成为四书学的争议焦点，出现了专门以批饶双峰之说为目的的《四书管窥》，反映出其思想冲击之大。通过诸家之引述，可对理学的发展形成一些新的认识。如与饶双峰同出勉斋之门的北山学派，虽在后世声誉日隆，远非双峰学派可比，然王柏、金履祥、许谦等实有明显受饶双峰思想影响之处。而从后世学者对饶双峰与北山学派的《四书》诠释之引用来看，则无著作流传的前者反而远甚后者，这应促使我们反思双方在儒学史上的真实地位和实际影响。此外，《四书通》《四书辑释》《四书管窥》等各家在引用饶双峰之说时，亦对其说有所评议，而非“一引了之”。直到清代王夫之、陆陇其等人，仍对饶氏之说有犀利评论。适当采录这些评述，无疑有助于理解饶双峰及元、明、清之理学思想。

目前，学术界有关饶双峰的研究成果极为贫乏，在通论中国学术史、儒学史、哲学史等著作中，通常无其踪迹；即便在少数提及他的著作中，他还被错置于元代理学中，作为吴澄的附庸而出现，而与其同出于黄榦的北山学派则被独立安排在宋代理学编。这一现状迄今并无改变。故研究饶双峰的思想，首先在于发现一位其实并不曾沉默，也不应该被沉默的学者。透过对他的挖掘，可以使我们窥见后朱子学时代朱子学内部发展演进之轨迹，丰富我们的认知。可以说，不懂饶双峰，就无法彻底理解元代新安之学，无法真正理解《四书大全》，也无法充分理解王船山的《读四书大全说》。并且，饶双峰的思想因《四书大全》多加采用之故，而对朝鲜儒学产生了深刻影响。朱子学绵延八百年的学脉，构成整个东亚学脉之主轴，其丰厚的学术资源实远未得到应有的研究与开发。对饶双峰的研究，有助于形成对朱子学更新颖深刻的认识，譬如对以往习焉不察的吴澄“北溪之陈，双峰之饶”之说，其实道出了以北溪、双峰为代表的朱子学中的“分析学派”，这也是朱子学在整个中国哲学史上的特出之处，是朱子格物穷理精神的真正体现。其重视概念解析之方法，对当下中国哲学的研究仍然具有方法论上的启示意义。

饶双峰之学具有精密、新颖、批判、自信的特色。其穷理之精密、分析之细腻，获得了海内外学人的一致认同，“讲理极精”成为饶双峰治学的特出之处，是对朱子治学精神方法的最好继承。勇于质疑、善于创新是其学问的另一特质，这充分表现在他对朱子四书学的突破上。饶氏的反思创见皆建立于文本分析之上，具有很强的立论基础。如质疑朱子补“格物”之传时，既从文本上认为并无阙文，又从自身工夫上指出朱子补传并不切合日用工夫。其锋芒毕露的反思质疑既引起了史伯璿等护朱者的不适，也获得了陈栎、胡炳文、倪士毅及北山学者、朝鲜学者等众多学人的欣赏与共鸣。自信狂妄是饶双峰人格气象的一个标志，“自号饶圣人”，被尊称为“饶子”，这种自信、自由的精神气象颇类似江西象山心学。尽管未见其直接与象山心学有关之文字，然就其师勉斋包容象山，其弟子程若庸对象山之欣赏，及再传程钜夫、吴澄之合会朱陆来看，饶双峰当亦不排象山，或抱有乡贤之敬意。

饶双峰可谓朱子后学中勇于直面朱子成说、提出自家新解、富有创新精神和自信性格而影响深远的学者。在八百年的朱子学发展史上，像饶双峰这样具有思想魅力、批判精神与自由自信，引发诸多争议，甚至在若干观点上（如《中庸》章节之分）能与朱子分庭抗礼者，可谓鲜矣。然而，在复兴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重振经学研究、深化东亚儒学研究的当下，其思想光芒自有不容掩而不可掩者在。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朱子学综合研究”（22VRC173）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近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