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强】钱穆创办新亚书院的当代启示

栏目:学术研究
发布时间:2024-11-02 10:0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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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强

作者简介:刘强,字守中,别号有竹居主人,笔名留白,西历一九七〇年生,河南正阳人。现任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原诗》主编。兼任贵阳孔学堂学术委员会委员、“世说学”研究会副会长兼秘书长、中国陶渊明研究会理事、上海市写作学会副会长、台湾东华大学等多所高校客座教授等。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儒学与古典诗学、文言小说的教学与研究。已发表学术论文及书评随笔200余篇,出版著作《世说新语会评》《有刺的书囊》《竹林七贤》《惊艳台湾》《世说学引论》《曾胡治兵语录导读》《古诗写意》《世说三昧》《魏晋风流》《穿越古典》《清世说新语校注》《论语新识》《世说新语研究史论》《世说新语资料汇编》《四书通讲》《世说新语新评》等二十余种。

钱穆创办新亚书院的当代启示

作者:

来源:作者授权儒家网发布,原载《走进孔子》2024年第5


 


 



 

在20世纪的百年历史进程中,传统书院的发展一波三折,迭经磨难,式微之叹,不绝于耳。时值传统文化“灵根倒悬”“花果飘零”之秋,如何守先待后,与时俱进,实现传统与现代的有效会通、中学与西学的有机结合,一直是摆在有志于传经弘道的儒者面前的一大严峻课题。

 

同为近世大儒,新亚书院创办人钱穆与复性书院创办人马一浮一样,都以“文化托命者”自期,都是孔子的信仰者和追随者,都有为中国传统文化“正名”“续命”的宏图大志,只不过相比之下,马先生乃是一传统的理学家和学问家,先生则是一位更具现代精神的史学家和教育家。有些巧合的是,复性书院于1948年秋在杭州宣告结束,历时凡十年;而第二年秋,也即1949年10月,新亚书院在香港宣布成立[①]。加上钱穆曾是马一浮复性书院的见证者和特邀“讲友”之一,这就为我们观察两家书院提供了一种特别的历史渊源和现实契机。关于马一浮创办复性书院的始末及得失,笔者已有专文述论[②],本文仅就钱先生新亚书院的成功经验略作分析。

 

如所周知,钱穆先生一生从事教育,历任多所大学教授,著述等身,弟子遍及海内外。钱先生一生学问,有其皇皇1700万字的近百部著作可以为证,而其一生事功,不妨说尽在新亚书院。欲了解新亚书院的历史,有两本书可供参考,一是《新亚遗铎》,一是《师友杂忆》。通过这两本书,可以窥见钱先生如何殚精竭虑,终于在战乱后的香港撑起一片现代私立教育的天空。

 

令人备受感动的是,马、钱二先生在学术精神和教育理念上颇多相通相似之处。比如,钱先生虽未以“复性”论学,却对“养性”尤为注重。他在《略论中国教育学》中说:

 

天地生人,大同而小异。异者在其身,同者在其心。异者在其欲,同者在其性。色声嗅味食衣住行在身,为欲。孝悌忠信仁义礼智在心,为性。欲偏对物,性偏对人。……性不从己一人有,亦不在己一人成,必求通于人而见。故纵欲则为小人,以其分别专在一身上,其范围小。养性则为大人,以其必在与人和合相处中,可扩至国,扩至天下,扩至后世千万年,其规模大。故中国人以下流为小人,上流为君子大人,乃有人之流品观。[③]

 

又说:“故中国人之教育宗旨教育精神,主要乃为一全人教育,首在培养其内心之德。苟有其德,则其对人群自必有其贡献与作用。天地生人,本不为供他人之用。供人之用者当为物。但人之为用与物之为用大不同。物之为用,在其机能。人之为用,则在其德性。”[④]

 

再比如,和马一浮一样,钱穆也对现代教育深致不满。他在《事业与性情》的演讲中说:“今天的教育只讲普及化、大众化,论量不论质。只问事业所需,不问性情所宜。只求成才,不求‘尽性’。把人生只当作一种工具,专为外面需要,不问内部生命之真实所在。若是我们要讲品种、讲性格、讲后天培养,则以前像英国牛津、剑桥的教育方式,倒有些地方可以借镜。它的教育方法,确有些近乎中国宋、明时代的书院。它分了许多学院,各自隔别,日常人生,照顾周到。不像今天的教育,都已社会化,不容特立独行之士。只讲多数,只要随从众势,这在陶铸人才上,是有大问题的。”[⑤]而在《现代中国学术论衡》中又说:“盖今世之教,则亦仅为谋生之一职业耳。不知中国古人惟有学业,无教业,终其身惟有一大事业斯曰学,而谋生有所不顾。故孔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⑥]似此,皆与马一浮复性书院的主张并无二致。

 

 

作为一所私立学校,新亚书院的创办正好处于古今、新旧、中西的交汇点上,而其最终能作为一所中西兼通的书院进入现代大学体制,则与钱穆对传统私学和私立教育的长期关注大有关系。钱穆在《论私立教育》一文中说:“西方学校亦由私立者在先,惟不属之地方,而属之教会,此则双方文化不同之故。然学校教育重在私办,则大致无异。”又说:“惟论中国历史,远溯之先秦,孔孟讲学,岂不皆由私人。汉武帝时,已有国立大学,各郡亦有公立学校。然自经学有今古文之分,私家讲学尤为社会所重视。宋代书院兴起,私家讲学之地位声势均在国立公立学校之上。盖因西方政教分,中国则道统尤在政统之上,故教育权当操自社会下层,不当操自政府上层,此为东西双方所同。……若论中国,则家塾党庠自汉代已遍国皆是,所教皆以修身为本,知修身即知重名不重利,重公不重私,此可称为乃是一种人文教育,于今效西化之所谓国民教育又微有辨。果论中国社会之文化传统,心理积习,实皆自私塾奠其基。此层乃不可不深切注意者。”[⑦]“果使民国以来,中央政府知此深义,于私家兴学善加诱导,多予褒扬,则闻风兴起,全国慕效,诚指顾间事。乃不此之图,学校必国家公立,无锡如俟实、东林两校,毁后重建,皆改为公立。而私立学校地位又必屈抑在公立之下。更有甚者,外国教会来内地办学,其地位亦必在本国社会私立之上。……”[⑧]

 

所以,钱穆无论治学还是办学,念兹在兹的都是“发扬中国文化”。1949年10月10日,钱穆在亚洲文商学院开学典礼的致辞中说:“我们的大学教育是有其历史传统的,不能随便抄袭别人家的制度。中国的传统的教育制度,最好的莫过于书院制度。私人讲学,培养通才,这是我们传统教育中最值得保存的先例。”[⑨]1959年双十节暨校庆日,钱穆反复强调:“我们在此大波澜中,创办此一学校,也有许多同学一意欲赴外国,而且去了不思再返。有如此意图之同学,大可不必进此学校。不信仰中国,不愿做中国人者,不必进新亚。”[⑩]

 

可见,在坚持私学相对于政府的独立地位,以及坚守中国文化相对于西方文化的价值本位上,钱先生与马先生可谓“同道中人”。

 

不过,在对西学的态度上,旧学出身且未入过新式学堂、更无留学经历的钱穆,却比马一浮更为开放和包容。其所撰《招生简章》即明确指出:“本院……旨在上溯宋明书院讲学精神,旁采西欧大学导师制度,以人文主义之教育宗旨,沟通世界中西文化,为人类和平社会幸福谋前途。”[11]钱穆深知,“香港在地理上与文化上皆为东西两大文化世界之重要接触点,亦为从事于沟通中外文化,促进中西了解之理想的教育地点”,本着史家特有的敏感和睿智,其考虑问题就更具全局意识和世界眼光。新亚书院不仅有校训、学规,还有校徽和校歌。钱穆写于1953年的24条《新亚学规》如下:

 

一、求学与做人,贵能齐头并进,更贵能融通合一。

 

二、做人的最高基础在求学,求学之最高旨趣在做人。

 

三、爱家庭、爱师友、爱国家、爱民族、爱人类,为求学做人之中心基点。对人类文化有了解,对社会事业有贡献,为求学做人之向往目标。

 

四、祛除小我功利计算,打破专为谋职业、谋资历而进学校之浅薄观念。

 

五、职业仅为个人,事业则为大众。立志成功事业,不怕没有职业。专心谋求职业,不一定能成事业。

 

六、先有伟大的学业,才能有伟大的事业。

 

七、完成伟大学业与伟大事业之最高心情,在敬爱自然、敬爱社会、敬爱人类的历史与文化,敬爱对此一切的智识,敬爱传授我此一切智识之师友,敬爱我此立志担当继续此诸学业与事业者之自身人格。

 

八、要求参与人类历史相传各种伟大学业、伟大事业之行列,必先具备坚定的志趣与广博的智识。

 

九、于博通的智识上,再就自己才性所近做专门之进修;你须先求为一通人,再求成为一专家。

 

十、人类文化之整体,为一切学业事业之广大对象;自己的天才与个性,为一切学业事业之最后根源。

 

十一、从人类文化的广大对象中,明了你的义务与责任;从自己个性的禀赋中,发现你的兴趣与才能。

 

十二、理想的通材,必有他自己的专长;只想学得一专长的,必不能具备有通识的希望。

 

十三、课程学分是死的,分裂的。师长人格是活的,完整的。你应该转移自己目光,不要仅注意一门门的课程,应该先注意一个个的师长。

 

十四、中国宋代的书院教育是人物中心的,现代的大学教育是课程中心的。我们的书院精神是以各门课程来完成人物中心的,是以人物中心来传授各门课程的。

 

十五、每一理想的人物,其自身即代表一门完整的学问。每一门理想的学问,其内容即形成一理想的人格。

 

十六、一个活的完整的人,应该具有多方面的智识,但多方面的智识,不能成为一个活的完整的人。你须在寻求智识中来完成你自己的人格,你莫忘失了自己的人格来专为智识而求智识。

 

十七、你须透过师长,来接触人类文化史上许多伟大的学者,你须透过每一学程来接触人类文化史上许多伟大的学业与事业。

 

十八、你须在寻求伟大的学业与事业中来完成你自己的人格。

 

十九、健全的生活应该包括劳作的兴趣与艺术的修养。

 

二十、你须使日常生活与课业打成一片,内心修养与学业打成一片。

 

二十一、在学校里的日常生活,将会创造你将来伟大的事业。在学校时的内心修养,将会完成你将来伟大的人格。

 

二十二、起居作息的磨炼是事业,喜怒哀乐的反省是学业。

 

二十三、以磨炼来坚定你的意志,以反省来修养你的性情,你的意志与性情将会决定你将来学业与事业之一切。

 

二十四、学校的规则是你们意志的表现,学校的风气是你们性情之流露,学校的全部生活与一切精神是你们学业与事业之开始。敬爱你的学校,敬爱你的师长,敬爱你的学业,敬爱你的人格。凭你的学业与人格来贡献于你敬爱的国家与民族,来贡献于你敬爱的人类与文化。[12]

 

看着这样与时偕行、平易近人的“学规”,不禁感叹,“新亚”之所以为“新亚”,端赖有此一种“手空空,无一物,路遥遥,无止境。……艰险我奋进,困乏我多情。千斤担子两肩挑,趁青春,结队向前行”(《新亚校歌》)的“新亚精神”!

 

新亚书院还创办了一份刊物,即《生活周刊》(后改为《生活双周刊》,又改为《生活月刊》)。《新亚生活双周刊》四卷一期《本刊进入第四年》一文中说:“这一份刊物,我们创办时的用意不外两点:一是逐期报告学校师生们生活的实况,一是预备作将来校史之一份重要参考材料用。”[13]钱先生是历史学家,故记录历史的习惯一直伴随其终生。

 

新亚之“新”,还表现在对现代学科建制的全方位吸纳上。阅读钱先生写于1952年的《新亚书院沿革旨趣与概况》即可知道,草创不到三年的书院在学制、院系及课程安排上已经是“体大思精”,气象雍容。不仅设有三院(文哲学院、商学院、农学院)、六系(文史系、哲学教育系、经济学系、商学系、农学系、新闻社会系)、四年学制的基本框架,且开设有研究所、文化讲座、新亚夜校、附属中小学等,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事实证明,钱先生不仅是一博通古今的大儒,更是一行政能力极强的帅才,尤其是在与港府的交涉中,他既能恪守原则,又能灵活变通,不是一味自坚城垒,而是善于斡旋,期在必成。作为一位人文学者,他欣然同意创建新亚理学院,而且“主张第一年先设数学系,第二年增设生物系,至于物理、化学两系,先筹建实验室,在第三年后,在络续成立”。不仅如此,还在新亚“一文不名”时,强烈主张创办艺术科,最终成为新亚艺术系,这是对孔子“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之精神的身体力行。惟其如此,新亚书院才能在早期“教授拿不到薪水,学生缴不出学费,学校的校舍和设备,也永远如是般简陋”[14]的条件下,独立潮头,乘风破浪,脚踏实地,稳健航行。

 

新亚书院草创伊始,经费紧缺,步履维艰。不得已,钱穆乃于1950年冬赴台北,向国民政府申请救助,蒋介石亲自接见,终获总统府办公经费专项拨款。“余此行为新亚前途乃得一大解决。归而告诸师生,皆欣慰万状”[15]。1953年,新亚书院又获得美国雅礼协会的长年资助,得以扩容校舍,使办学规模上一大台阶。其中,卢鼎教授帮助最力,而钱先生与其谈合作诸事,在坚持原则——“决不轻向雅礼作经济上之任何请乞”——的基础上亦能善为妥协,从善如流。另有一位罗维德先生在新亚并入香港中文大学事宜中亦不遗余力,多有襄助。钱先生回忆:“我尝告罗维德先生:雅礼与新亚合作,其事易,因雅礼先承认了新亚之独立地位。而港政府与新亚之合作,其事难,因港政府似乎只想办一独立大学,而把彼所欲网罗的那几个学府之独立地位,事先在港政府之意想中,并未明白先加以肯定。我不想出卖新亚之独立,来争取港政府之经济援助。此曾蒙罗维德先生深切同情。”[16]可见,在捍卫书院之独立自主、绝不依附于财团和官方一面,钱先生与马一浮并无二致。所不同者,是钱先生更能因势利导,从容斡旋,好谋而成。

 

1955年,香港大学授予钱穆荣誉博士学位。时任港大教授的刘百闵发表感言说:“钱先生这次获授港大学位,对钱先生自己来说是没有什么意义,或者会感到‘尊之不足加荣’,但是对我们说,却是同感光宠,尤其是站在中国的学术文化的立场来看,其意义却是重大的。”[17]要知道,刘百闵乃马一浮弟子,曾任复性书院总干事,是马先生当年的左膀右臂。他发表这一通感言时,应该会回想起马一浮当年所办的复性书院吧。

 

1965年,因新亚书院并入新组建的香港中文大学,钱穆遂辞去院长一职,移居台湾。其所撰《新亚书院创办简史》写道:

 

余自新亚决定参加大学,去意亦早定。大学既成半年,乃商之赵冰董事长,得其同意,辞去新亚院长之职。……自创校以来,前后十六年,连前亚洲文商学院夜校一年,则为十七年。亦为余平生最忙碌之十七年。惟董事会允余一九六五年为正式辞职之年,此一年则为余之休假年。时余年七十一。余旅居香港之办学生涯遂告终结。[18]

 

可见,钱先生始终想保持新亚书院的独立地位,及至大势已去,即所谓“参加大学”,则又能急流勇退,来去自如。所幸,其所坚持的校名“中文”二字终得保留,新亚之精神也得以在现代大学中赓续不绝。正如郭齐勇先生所说:“钱先生有时也要迁就现实,那是在理想还有实现的可能时,一旦理想成为泡影,他便不惜决裂,重回到自己现实中找生活。无论做什么事,他能拿得起放得下,洒脱自在,不为物所累,不为名所限,心境永远是和平宁静的。”[19]相比马一浮先生,钱先生的书院实践无疑走出了一条新路,算得上“功成身退”。

 

 

往者已矣,来者可追。回顾复性书院和新亚书院的办学历史,可以得到以下一些有益的启示。

 

其一,立足传统,面向现代。作为最具中国文化特色的教育传统,书院教育首先应立足中国文化之发扬,否则便不足以称书院,也不必称书院。在这一点上,马一浮先生的复性书院和钱穆先生的新亚书院,皆可为楷模。不过,世上并无一成不变的传统,立足传统并非抱残守缺,一味复古。换言之,只有因应时代发展,跟上时代步伐,传统才能真正成其为传统。因为传统与现代之间,并无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只有面向现代,才能真正守护好传统,真正使传统落地生根,绵绵不绝。其次,弘扬“中学”之外,亦不必排斥“西学”。这一点,钱穆先生的新亚书院显然比马一浮先生的复性书院做得更好,更值得借鉴。目前不少大学都在校内设立书院,尽管初衷复杂,良莠不齐,但毕竟是传统教育与现代教育的有益尝试,而这方面,新亚书院可以说早就“道夫先路”。

 

其二,保持独立,坚持开放。作为传统私学教育或者说民间教育,书院应当保持相对于官学或者说体制内公办教育的独立性,应在办学理念、课程设置、教材使用、教学方法和学校管理诸方面,建构自己的体系,养成自己的性格,形成自己的特色。至少,应该从应试教育的指挥棒中解脱出来,无论是成人教育还是少儿教育,都应以立足经典、守望纯粹、培养通识、养成君子为目标,而非如一般教培机构那样,以学科教学为诉求,急功近利,成绩挂帅,从而造成“内卷”。但话又说回来,独立并不等于封闭,马一浮先生“以佛氏丛林制施之儒家”、“禁不谈政治”、与大学与大众“绝缘”的“丛林寺院式”书院,恐怕在今天就显得不合时宜,也不值得提倡。我曾经提出过读经教育的“三不主张”:“不主张强制的运动式读经”、“不主张封闭的绝缘式读经”、“不主张迷狂的宗教式读经”(《读经三问》)。当时是有感于那种脱离体制教育、全天候封闭式读经的私塾和书院的现状而言的,现在看来,马一浮先生的复性书院似乎是更早的“前车之鉴”。

 

其三,以人为本,有教无类。书院教育既然是教育,就应该人为本,有教无类。“义理”之学固然重要,但“做人”之学同样不可轻忽。正如钱穆先生所说:“一个人自小至老,时时在学,最快乐的就是学‘做人’。”[20]如果动辄以“学为圣贤”相要求,以“义理之学”相苛责,或者因为学生“根器太劣”就弃之不顾,甚至连“不屑之教”都懒得施予,那么,即使培养出一两个“圣贤”来,又于道何补、于众生何益呢?就此一点而言,钱先生又比马先生更有教育家的情怀与担荷,其办学理念及对待学生之态度,更显亲切而温润,其教化之功亦更为深沉而长久。

 

其四,守正创新,智慧经营。无论我们对传统书院寄予多么高的敬意,有一个事实恐怕不可否认,即在中西文化不断合流的当代,书院只能作为体制内教育的一个补充和辅助,所谓“堤内损失堤外补”,书院教育可以、也应该争“独立”,但不可、也不必争“正统”,成“主流”。对于今天的书院同仁而言,一方面应该守住传统文化这一根本,不做趋时媚俗之想,更不能追名逐利,但另一方面,书院除了是一个传统文化的“道场”,同样也是一个现代社会的“职场”,无论在都市、社区,还是在乡间、山林,书院都应该是一个学术、文化、教育的“小共同体”,是一个书院人的“心灵之家”。既然是“家”,就要有“人气”,不仅要“聚人”,还要能“养人”。既然是“家”,就要“顾家”“养家”,甚至是“齐家”“旺家”,就要善加经营,妥善管理。尤其是,在当下管理机制和营商环境中,作为一种新生的“业态”,即使书院并非盈利机构,也会被要求遵守各种法律法规,遵循各种经营规则,要想遗世独立,“非不欲也,实不能也”。所以,马一浮先生的“清高”和“傲骨”我们恐怕学不来,更多的要向在不违背良知底线和道德底线的基础上善于斡旋、懂得妥协的钱穆先生学习。与此同时,还应学习现代管理及经营之道,汇聚各种科技人才和公益人士,广结善缘,集思广益,因势利导,从长计议,如此,方可引进活水,灌溉学田,开物成务,立己达人。

 

2023年10月13日写于守中斋

 

[①] 按:前身为亚洲文商夜校,1950年秋季改为新亚书院。
 
[②] 参见拙文《马一浮复性书院的始末与得失》,《走进孔子》2024年第1期。
 
[③] 钱穆:《现代中国学术论衡》,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161页。
 
[④] 钱穆:《现代中国学术论衡》,第171页。
 
[⑤] 钱穆:《新亚遗铎》,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年,533-534页。
 
[⑥] 钱穆:《现代中国学术论衡》,第167页。
 
[⑦] 钱穆:《八十忆双亲 师友杂忆》,第257页。
 
[⑧] 钱穆:《八十忆双亲 师友杂忆》,第258页。
 
[⑨] 钱穆:《新亚遗铎》,第1页。
 
[⑩] 钱穆:《新亚遗铎》,第212-213页。
 
[11] 钱穆:《新亚遗铎》,第1-3页。
 
[12] 钱穆:《新亚遗铎》,第9-12页。
 
[13] 钱穆:《新亚遗铎》,第310页。
 
[14] 钱穆:《告新亚同学书》,《新亚遗铎》,第20页。
 
[15] 钱穆:《告新亚同学书》,《新亚遗铎》,第576页。
 
[16] 钱穆:《新亚遗铎》,第519页。
 
[17] 钱穆:《新亚遗铎》,第78页。
 
[18] 钱穆:《新亚遗铎》,第592页。
 
[19] 郭齐勇、汪国群著:《钱穆评传》,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30页。
 
[20] 钱穆:《为学与做人——香港苏浙公学讲演辞》,《新亚遗铎》,第19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