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理说

作者：刘青衢

来源：“自得之学”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五年岁次甲辰十月廿二日庚寅

          耶稣2024年11月22日

前云做工夫以知几为头脑，以预理为入手。于知几之旨，已就第一义工夫统绪而稍窥其背景。至于知几之精义，预理之运化，则引而未发。今复缀数语，以申前论。

几者，动之微。动有二义，一为形而下之动，即事物动静相对之动；一为形而上之动，即性与天道开显之动。形而下之动，由空间方位迁移可见，动之粗者也；形而上之动，由道器体用生发乃见，动之精者也。形而下之动显而易感，形而上之动隐而难知。不从形上形下之分入，动之精义或不明也；不解本体发用之奥义，或不足以知动静之真几也。

体者，非于用之外别存悬隔之物而谓之体，乃为一切用之所以然之故与所当然之则耳，故曰体用不二，道器不离。盈天地之间，皆用也，其内蕴中枢是为体，亦得曰盈天地之间皆体也。用者，大用也，为气化，为流行，为生生不息，为源源不断，无刹那之停机，无丝毫之静止。体在用之中，不在用之外，指其有显隐则可，指其有中断则不可。用之流行发动，即体之开抉朗畅，是故，大化迁流之用无穷已，生生创发之体亦无穷已。

本体之动，由体转用之动也。由体转用，即用以体为本源，为依据，为机能，乃有条理之正动，非习气之妄动。以现象言，流行之中未必无妄动，然非本体之动，凡本体之动，皆合理之动。合理之动，非挂一道理于气之外，依照教条而动，而是本体内在于气之中，一翕一辟，一阴一阳，一正一反，一体两面，互摄互感，由然发动。动之内核，自然是理，本此内核转出之规律，亦是理。无理，便只是习气，何来天文，又何来人文？体与理，异名而同物，以其能动而言，谓之体；以其动之有序而言，谓之理，一也。

由体转用之动，即天理之发露敞开也，必有本末。本者，理一也；末者，分殊也。由体转用，便是理一而分殊，同归而殊途。以物理言，太极为本体，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万物。以伦理言，仁为本体，是生夫妇之别，生父子之亲，生君臣之义，生长幼之序，生朋友之信，生孝悌忠勇，生礼智廉耻，生百度万行。太极者，体也，理也，太极生两仪，本体转为发用，理一转为分殊也。仁，体也，理也，仁生五伦，亦本体转为发用，理一转为分殊也。物理与伦理，以形而下言，千差万别，至于形而上之本源，一体而两面，同源而异出，太极即仁也，仁即太极也。

太极生两仪之际，与夫仁生五伦之际，便是由体转用之际，亦即理一分殊之际。以天理、良知言，便是以天理、良知为根本，分出相应之理以待万物，使万物各得其所，又和合一体。此便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便是参赞天地，化育万物。此便是几，所谓知几者，知此也。

理一化为分殊，有一推隐至显之过程。理一广大而无限，不可执定为形器，而处于冥漠隐微之中。化而为分殊，由冥漠隐微变为条分缕析，为一事一物之定则，不唯有限，而且可执，所谓择善而固执之者也。由理一化为分殊，由体转为用，由本体化为现象，即由绝对化为相对，必有一分化之开端。理一为绝对，为一切之本源，无开端，亦无终端。分殊为相对，为一切之具象，则有开端，亦有终端。此一开端便是动之微。故自形而上向形而下之开显言，曰几；自形而下之受命而为推扩之端言，曰微。所谓知微者，知此也。

形上不可悬空，而转为形下，在形下之流行中持存形上之本源。故有隐必有显，有微必有明。唯当人有知之时，早已散在形下之中，为一分殊之存在。故天命首在复性，即用见体，先复归本源，而后依体起用，开物成务。所谓工夫之不间断，即在形下时时持存形上，在开物成务中处处依体起用。用又乃由微至明之过程，故成败之枢机端在微处。微处如何用功？预见其理也。预见其理，然后循理而行，预定其事，便可放诸四海，吞吐八荒也。

故知几之后，工夫只在预理。所谓预理者，大抵有二义，一是预知其理，一是预定其事。天下万物，理与事而已，因事从属于理，故以理统事，而曰预理，预知道体之理一转为事物分殊之理也。又，理者治理也，知其理而不耽空，见几而行，神感神应，知其理必定其事，亦归之曰预理，预为治理也。预知其理，预定其事，此理是理一转为分殊之开端，此事是依理则而推荡之措置，便是依体起用，循理治事，何理不自天道中来，何事不合天道之规？有源必有流，源远而流长，源清而流洁，预理则先立其大也，小者何能夺？

人之修齐治平，处物处我，本体上如何做工夫？唯从用之开端处下手。《易传》曰：“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刚，万夫之望。”《中庸》曰：“知远之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可与入德矣。”微者，彰之初也，柔者，刚之始也，知彰之微，知刚之柔，始得不二之道，动容周旋，无不中礼，可为万夫之望，其德立也。流衍不长，只责本源不远；工夫不稳，只责本体不明；行道有间，只责几微不审。本源既充实，自能驯致于美大圣神之境也。

何以预理？由隐而之显，由微而之明，据形上之体而得理一，转为形下之用而得分殊。吃紧处在理一向分殊之滑转。理一之把握，必由主体而上遂本体，直观性道，使无主体之觉知，亦无本体之开显，故主体率先挺立。主体既立，而后纵贯本体，凝道于身，复又转身推开，对观客体，尊客体之性质，顺外物之机宜，以定主客相待之理，即得分殊之理也。此间无主体孤立妄动，亦无本体压抑覆盖，而以主体纵贯本体，横摄客体，于天人物，各有安排。即主体即本体，即主体即客体，由浑无罅缝，而十字打开，吾儒之神圣性依本体而显，规范性依客体而显，主体性当中而立，三才之道备矣。

从今而后，只是念念预理。一日之计在于晨，可预一日之理，可定一日之事，亲亲如何？仁民如何？爱物如何？一年之计在于春，可预一年之理，进德如何？修业如何？在家如何？在邦如何？先儒云：“不患妨功，唯患夺志。”无论智愚，一旦立志，便是醒觉，觉时即可求道，悟道即可行道，行道须知几，知几须预理。自垂髫至于耄耋，自华夏至于夷狄，自贫穷至于富贵，无时无处不可预理也。预理则知几，知几则明道，明道则时时在圣域中陶冶也。

夫体用寓于大化，流行无断绝，体用无断绝，知几无断绝，预理无断绝。时时预理，处处预理，占得先机，不落后着，乃为第一义工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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