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绪平】论语篇次概说

栏目:经学新览
发布时间:2024-12-03 20:59:10
标签:
陈绪平

作者简介:陈绪平,男,字子茂,号尔雅台,西元一九六九年生,湖北阳新人。长期从业于互联网科技界,曾任阿里巴巴资深架构师,现任某上市公司高管。

论语篇次概说

作者:陈绪平

来源:作者授权儒家网发表

时间:孔子二五七五年岁次甲辰冬月初三日辛丑

          耶稣2024年12月3日

 

一、论语者,六经之精要也

 

孔子之学在六经。《史记·孔子世家》叙孔子删《诗》《书》定《礼》《乐》,晚而赞《易》修《春秋》,及门之徒三千,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此六艺即六经,《诗》《书》《礼》《乐》《易》《春秋》是也。盖以教言谓之艺,以道言谓之经也。《庄子·天下篇》曰:“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是经为常道,通天地亘古今而莫能外也。《礼记·经解》引孔子言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洁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是六艺之教,无圣凡无贤否而莫能出也。故马一浮先生云:“六艺之道,条理粲然,圣人之知行在是,天下之事理尽是,万物之聚散,一心之体用,悉具于是。吾人欲究事物当然之极则,尽自心义理之大全,舍是未由也。圣人用是以为教,吾人依是以为学,教者教此,学者学此,外乎此者,教之所由废,学之所由失也。”经学经教,由此安立。(马一浮《群经大义总说》)

 

《论语》是孔门问学心得之集结。《汉书·艺文志》班固云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然孔子接引弟子及时人,其学问宗主何在?只在六经耳。《汉书•艺文志序》曰:“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此本通六艺而言也。微言者,微隐之言,亦云深密,学者闻之,未能尽喻,故谓微隐。大义者,圆融周遍之义,对小为言。圣人之言,亦无有小大,但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此亦就机边说,机有小大,故其所得之义有小大。七十子并是大机,故其所传为大义;所学见小,故大义乖失也。今欲通治群经,须先明“微言大义”。欲明其微言大义,当先求之《论语》,以其皆孔门问答之词也。求之《论语》,若不能得旨,并是微言;得其旨者,知为大义。一时并得,则虽谓仲尼未没,七十子未丧可也,岂非庆快之事耶?故马一浮先生云:“论语大义无往而非六艺之要,若夫举一反三,是在善学。如闻诗而知礼,闻礼而知乐,是谓告往知来,闻一知二。若颜渊闻一知十,即是合下明得一贯之旨,此真圆顿上机。『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切望猛着精采,勿自安于下机也。”(马一浮《论语大义》)

 

故《论语》一书,六经之精要也。马一浮先生所谓“论语大义无往而非六艺之要”是也。《史记》所称六艺,即是六经。后多言五经,或谓《乐经》亡于秦也。然以经教言,乐教在宗庙、孔庙一直在,代有沿革,从未亡也。只是汉武帝置五经博士,至朱子立四书五经,五经之名虽不甚妥,然亦竟成学脉耳。汉制以五经兼《论语》,盖由五经从孔子之术明焉。近制以《四书》先五经,盖由《四书》本五经之义而约焉,皆有由矣。汉唐以来,士人或专一经,或专多经,皆兼《论语》《孝经》;宋明以来,则士备《四书》,兼《孝经》。《论语》始终是六经之锁钥也。《易》曰“复其见天地之心乎”,自汉迄宋而至于今,为《论语》之学者,明经以师孔子也,惟求其学之叶(xié,和洽)于经而已矣。故简朝亮先生云:“论语之经,六经之精也,百氏之要也,万世之师也,所谓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简朝亮《论语集注补正述疏序》)

 

二、以学生信,学先王之道,成孔子天命也

 

《论语》者,孔子论道之言也。论道者,不敢损益于先王之道,活然行于当世之谓也。古者先王创业垂统,有三道焉:一曰典,谓典礼制度也;二曰谟,谓修文德之方也;三曰论,谓制义应时也。夫先王既建典礼制度,修之以文德,行之于其世,以为天下垂范也;又立论道之方,以诗书礼乐教之,论之以制义,以成后人也。故《论语》者,诗书礼乐之教,以成其论道之语也。(三野象麓《论语象义》总论)

 

夫圣人之以论道立教,示先王文德而活其典礼制度也。故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诱后人徐更其典礼制度以上达也。所谓“礼以安上治民,乐以移风易俗”,此《八佾第三》总论论礼乐兴废之由也。

 

又制其谟训,论之以制义,所谓“为政以德”。制义而制事,所谓“道之以德,齐之以礼”。则民不自知所以然,而我亦可以法先王之道而创业垂统,“百世继周”也。所谓“政者正也”,以义裁之,使合于道也,此《为政第二》总论政事“义摄”之由也。

 

故圣人以论道为教者,以畏天命也,畏圣人之言也。成汤之在夏代亦论道而行之,然后成其典谟也;文王之在殷代亦论道而行之,然后成其典谟也;孔子之于《论语》亦此义也。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皇疏》注云“用先王之道,导人性情,使自觉悟,而去非取是,积成君子之德也”。先王之道,必学乃成,故孔子教人以学为先,以成人为务,此《学而第一》之意蕴也。

 

是故,《论语》开篇以《学而》《为政》《八佾》为一列,综述先王之道,以成孔子天命也。

 

先王之道,天下文明治理之道也。可见吾人文明以政(《为政》)、教(《八佾》)、学(《学而》)三位而一体也。董子《王道通三》曰:“治其道而以出法,治其志而归之于仁。”治道即德化,治法言政、教,治其志则在学。教是地基,人文化成之终始也。政者德礼政刑,治理之四梁八柱也。而善治之根本在人,故当志于学,先立乎其大。由是,政、教、学三位一体,以德贯之,而使天下治理臻于至善也。此与西人“政教分离”之二元性格迥异。

 

孔子之天命,即是立足于先王之道而继志述事也。孔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又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孔子为学,至于不惑之极,自信极真极坚,若已跻于人不能知,惟天知之之一境。然既道与天合,何以终不能行,到此始逼出知天命一境界。

 

钱穆先生云:孔子非一宗教主,然孔子实有一极高无上之终极信仰,此种信仰,似已高出世界各大宗教主之上。孔子由学生信,非先有信而后学。故孔子教人,亦重在学。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盖孔子仅以所学教,不以所信教。孔子意,似乎非学至此境,则不易有此信,故不以信为教。此乃孔子与各宗教主相异处。故学孔子之学,不宜轻言知天命,然亦当知孔子心中实有此一境界。孔子既已开示此境界,则所谓“高山仰止,景行行之,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学者亦当悬存此一境界于心中,使他日终有到达之望。(《论语新解》)

 

三、择人而学仁,修德而行仁,信在其中矣

 

如何学而生信?学仁而修德,修德而行仁也。古之人行政事以仁,行人事以仁,所行莫非仁也。君子体仁,必能行前三篇要旨,故以《里仁》篇起端也。故云“里仁为美”,“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中庸》云“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也。又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吾道一以贯之”,下学而上达也。又云“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以义、利分途,此学者求仁之大界也。于此可见,曰仁曰道,有弥纶万物之功;求仁求道,皆切近真实之诣。(唐文治)故曰“德不孤,必有邻”,东海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也。

 

学之道在择人而学仁,故次之以《公冶长》篇也。只论立身,不论境遇,此公冶长、南容之可妻也。孔子轨范如斯,故“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孔门多才也。居敬行简,能讱其言,仲弓之行也;以信成学,漆雕开之志也;好勇而求仁术,子路之学也。然子路、冉有、公西华,一事一能皆得器使,夫子却不轻许仁也,盖不为器所限则甚是难能,唯颜渊、子贡秀于其群也。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是孔门问学,贵实地不贵空理也。又以简大为贵,裁之以成大器也。进而贵三代之直道,“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天地气象也。然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故又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好学以全其生质之美,乃君子终生之不二法门。

 

既择人而学仁,则其德见于其行,故次之于《雍也》篇也。仲弓之居敬行简,颜渊之居仁迁义,夫子教弟子以公私之辨,皆可立于朝堂之上,天下大事可断矣。故得其君如仲弓,其得仁如颜渊,三子之长于一能一艺,闵子骞之大量而俟命,是皆因于初立其志,而人才辈出,气象万千也。是澹台灭明之直而守公道,孟子反之不伐其功,祝鮀之得于口才,皆长于一能,则学者足择而修己也。故曰:“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孔子教人,直道而行,不直的都是活死人。又随其高下而告语之,教弟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为天下人定本也。孔子之德神妙而不测也乎?盖效尧舜之德,“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是也。

 

是故,《里仁》《公冶长》《雍也》三篇为一列,总明择人而学仁,其德见于其行者也。古之学,主学之者仁也,故先置《里仁》篇也。学之道在择人而学仁,故次之以《公冶长》篇也。既择人而学仁,则其德见于其行,故次之于《雍也》篇也。学者观此三篇,则成德之道可知矣。

 

四、圣贤之行,厚德于天下,道成肉身也

 

成德之至若何?圣贤之行也,厚德于天下也。得贤成圣者谁?孔子也。《近思录》论圣贤气象,程子谓仲尼“元气也”,“无所不包”也,“天地也”,“无迹”也,“尽是明快人”也。叶采注云:“夫子大圣之资,犹元气周流,浑沦溥博,无有涯矣,罔见闲隙。”是孔子德为圣人,《中庸》谓“与天地参”是也。《中庸》曰:“唯天下至诚,方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二帝三王之后,非孔子孰能当之?又曰:“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是孔子“道成肉身”,上下与天地同流也。

 

孔子是如何做练成的?盖以继志术事为本,弘道于天下也。故以《述而》篇明圣人师表,起其端也。“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继志述事之道也。其道由黙识而学,修身以成,申申夭夭,臻于天地气象也。“梦见周公”,为天地立心也;道德仁艺,竟心学之全功也。浩然之气由是而具焉。“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出处进退之道也。其为进退也,皆由《周易》之义,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也。“不语怪力乱神”,语常而不语怪,语德而不语力是也。圣人之道,中庸而已矣。其教人以学,文以发其蒙,行以积其德,忠以立其节,信以全其终,圣教之全功也。圣人所行唯仁也,“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所谓“躬行君子”是也。“君子坦荡荡”,修其素行,心术严辨,大道之行也。大道之行,全体浑然,阴阳合德,故“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其中和之气见于容貌之间者如斯焉。千载之下,若瞻仪形,非圣人者孰能若是?

 

圣人之所以为圣人者何?盖其于行己也,以处厚为要,故以《泰伯》篇次之也。“三以天下让”,泰伯之至德,千古一人也。盖君子之于天下也,各应天命焉。君子之处变也,“临大节而不可夺”,节操如是也。君子之厚于仁也,“死而后已”,尧舜其心至今在也。圣人行道有本也。“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为仁于天下之序也。君子知而行之也,小人则由而行之。知民之分,礼乐以化,而成天下之道也。圣人大业之基也。“笃信好学,守死善道”,有益之道也,正道也。正学而正道,则出处进退有常,托位而守分也。守分之厚在正乐,洋洋尽美也。然人之气质焉能全美?唯学而变化气质耳。故“学如不及,犹恐失之”,劝学之敏也。圣人教化之道也。“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圣人气象度越千古也。“唯天为大,唯尧则之”,则天道以立人道,千古圣道之常准也。“禹吾无间然矣”,大禹动容周旋无不中礼,见王道之纯也。圣人明治天下之道也,其心法缜密于斯焉。

 

圣人教人也,亦以厚施之,故次之以《子罕》篇也。“子罕言利与命与仁”,其学不空言,实学也。然实学非小道,博学而御道,下学而上达是也。亦即君子不器之意。君子不器,故能仍时势损益礼制,“行夏之时,乘殷之辂”也。“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圣人以道为度,绝其四而就仁也。“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孔子之德,犹文王之文,天之所保立,人之所尊信也。“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其道广大无穷尽也,其神不可测也。孔子德为圣人,恒畏天命,德容弥高,守礼以正,安于义命之正也。“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圣人之学进而不止,犹川之流,不舍昼夜,见道之妙也。“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气之刚大,塞天地配,圣人才志于学,便贯到从心所欲不踰矩矣。“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圣人之于变也,能守道而不与时俗同流,犹松柏之恒也。何以恒之?“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君子心体之全也。君子居“知仁勇”,得可立可权之全学,制其变而化成也。何以望全学?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也。

 

是故,《述而》《泰伯》《子罕》三篇为一列,总明贤圣之道,厚德于天下也。圣贤以继志述事为行之本,故以《述而》篇为始也;其于行己也,以处厚为要,故以《泰伯》篇为中也;其于教人也,亦以厚施之,故以《子罕》篇为终也。《中庸》云“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圣贤境界与天地同流也。

 

五、孔子之道,不离乎日用之间,人道设教也

 

上九篇分三列:一曰学先王之道,二曰修德而行仁,三曰厚德于天下。此皆为外行也。故以《乡党》篇次之,举孔子之内行也。盖以孔子之内行,对于前九篇之外行,以明治家国者,内行以成外行,外行以成内行,内外相合,以成大业也。杨氏曰:“圣人之所谓道者,不离乎日用之间。”故夫子之平日,一动一静,门人皆审视而详记之也。

 

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而孝弟之道着矣。其在宗庙朝廷“便便言”,而忠爱之道着矣。故在朝廷事上接下,“侃侃如也”“与与如也”,而动容周旋不过。为君摈相,“色勃如也”“翼如也”,自始至终无不中礼。趋朝惨舒之气,“鞠躬如也”“怡怡如也”,如四时之代谢绝无痕迹。出使聘问敬而和,“鞠躬如也”“愉愉如也”,尽礼尽情也。孔子行于外之礼如斯。

 

孔子之于内,亦持身不苟,守正如常也。衣服所以文身,“不以绀緅饰”,故所必谨也。斋必沐浴,“居必迁坐”,致洁变常以尽敬也。饮食有节,血气浃洽,“食不语寝不言”,存心不他也。所处必以正,“席不正不坐”,心安于正也。孔子行于内之礼如斯。

 

故观孔子之居乡,而知王道之易易也。观于乡饮酒之礼,而孝弟之道达于下矣;观于乡人傩之礼,而忠敬之道达于下矣。盖无所不用其诚敬也。与人交亦以诚意为贵也,“不问马”,贵人贱畜而仁民先于爱物也。“君赐食必正席先尝之”,事君竭其诚敬也,“入太庙每事问”,宗庙执礼之恭也,立万世人臣之正也。又交朋友情至义尽,居容申申夭夭,随事顺应而敬行天命也。最后记孔子一生,车辙马迹环于中国,“升车必正立执绥”,随其所在莫不见其有敬容。行止久远,其车行之正,无不得乎时中,故有“山梁雌雉,时哉时哉”之叹也。孔子交于乡党朝庭之曲礼如斯。

 

钱穆先生云:论语之编辑,非成于一时。自此以前十篇为上篇,终之于《乡党》篇,为第一次之结集,下论十篇为续篇。此篇本不分章,今依朱子分为十八节,而最后别加山梁雌雉一章,亦犹下论末《尧曰》篇不分章,最后亦加不知礼不知命不知言一章。《乡党》篇汇记孔子平日之动容周旋,与其饮食衣服之细,《尧曰》篇则总述孔子之道统与其抱负。雌雉章见孔子一生之行止久远,不知礼章则孔子一生学问纲领所在。

 

六、举贤与能,行仁于家国天下,仁政具焉

 

上十篇为内,主学而修德,故其文简而奥;下十篇为外,主修德而行之,故其文整而畅。修德而行之者何?朱子谓“觉有先后”,“后觉者必效先觉之所为”也,故以《先进》篇置之。《先进》篇所记类于《学而》篇,《学而》篇主学,《先进》篇主行也。

 

孔门多才,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四科,先进者众矣。德行以修己,政事以安人,言语以为法于天下,文学以流传于后世。圣门具此四科,而木铎之全体大用全矣。更有颜回者闻一知十,所见已到至处也。惜颜渊死,故孔子爱之以义,从其道也;夫子之恸,亦系于天命焉。“未知生,焉知死”,天命在理,无非适道,故责厚葬,远鬼神焉。然虽学之皆因天命,德之大小各因其志也。闵子骞德已高,言则必中于其道焉;子路之德,虽升其堂,未入其室焉;子张子夏虽学已进,未免于过不及焉。此皆师之诱门人,使去其弊,而得其中焉。又虽德之大小各因其志,赖师之进退而成其德也。善人之道异于君子之道,夫子辨之而论气质之纯与饰,而进之以学也。“求也退故进之”,进退因于其人也,“子在回何敢死”,死生因于其人也,夫子辨之,诱门人以学也。“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辨大臣具臣诱季子然也,“何必读书然后为学”,辨佞者口给诱高子羔也,皆以从学问道为本也。时问门人之志,“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定其德位,应机设教,不著迹痕也。与圣人之志同,便是尧、舜气象也。

 

既学仁而修己,而后行仁于国家,故以《颜渊》篇次之也。《颜渊》篇所记类于《里仁》篇,《里仁》篇主学仁,《颜渊》篇主行仁也。行仁者何?“克己复礼”也。日日克之,不以为难,则私欲净尽,天理流行,而仁不可胜用矣;提一礼以溯性命之体,而合之于覩,闻显见发必中节,是中庸之教也。“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其心皆不敢肆,敬之至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此心推之于万物,能近取譬,恕之无闲于人己也。朱子曰:“克己复礼,乾道也;主敬行恕,坤道也。”乾坤合德,敬恕正是克己工夫,为己不易克,故设此易简法门,体仁之要也。

 

体仁者,体物也,以政事为先。君子之于政事也,信赏必罚,皆出于其明焉,“视远惟明”也。君子之为政也,“足食,足兵,民信之矣”,而总以得民心为本。“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尽君道,臣尽臣道,父尽父道,子尽子道,而政无余藴矣;万物得所而各正性命气象,便见得一篇西铭道理、一部周礼制度在内,根本却只在自尽也。“必也,使无讼乎”,正其本,清其源,则无讼矣。“博学于文,约之以礼”,非躬亲为之则不能,非以礼约之则未善,圣门之家法也。“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有以成之,天下皆进于美矣。“政者正也”,故春秋先正京师,后正诸夏,乃正夷狄,自近者始,以渐治之,治天下之要道也。“子为政焉用杀”,要在躬行德教也。“君子之德风”,敷教令,育小人,以善率民,呼吸一气,有风行草偃之机焉。“在邦必达,在家必达”,审于接物,察乎人情,质直好义,内主忠信而所行合宜也。“举直错诸枉”智也,“能使枉者直”仁也,仁乃天地之量,智如日月之明,智以成仁也。“樊迟问仁,子曰爱人”,日月遍照万物而不出覆载之大,天地并育群生而必须照临之功也。故此篇从天下归仁着圣神之功化,归高之不堕于玄,虚卑之不溺于形器,此万世儒道之极规也。

 

既行仁于国家,以是善其政,故以《子路》篇次之也。《子路》篇所记类于《为政》篇,《为政》篇为为政之经,《子路》篇为为政之纬也。为政贵有“忧勤惕厉”之恒也。“先劳”乃迈往之精神,“无倦”乃贞固之精神,皆从忧勤惕厉中来。须直见得天理所以必先劳无倦,方是天德王道之至。为政贵有体也。“先有司赦小过”,宽大之体也;“举贤才”,以天下之才公天下之举,如天地之化,物各付物而己不劳焉。出治贵有本也。“名不正则言不顺”,国家名分一不正,而礼乐刑政举受其弊,国非其国矣,正名所系大矣哉。故君子为政,其名也必可以上告祖宗下示臣民,见之称谓而无愧斯;其言也必可以正纲常,昭伦纪,见之行事而可法。此孔子作春秋之意也夫。故曰“焉用稼”,士农工商四民之业皆不废学,即道即艺而大小则有判焉。盖士为四民之首,尤专责以大学之道,修己治人之方,而世道所赖以不坠者也。故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孟子云“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是也。身苟不正,修教空文,徒为民所蔑视而已。凡圣人之政,无不切于民生,以“庶富教”为不易之常经也。切于民生,则务立“三年”大纲以开仁政,成元亨之效也。而“善人”为政,不进于圣人礼乐之迹,须相继百年,久以为功也。王者为政,则“必世”而积厚,礼乐彝伦之教化洽于四海,而成风俗也。

 

故凡为政,以正其身为本也。“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则其政不行,是以“为君难为臣不易”。君知为君之难,臣知为臣之不易,以行其仁术,则“近者说远者来”。其仁术何以为之?“欲速则不达”,故贵远大之图,以施教化焉,以导事业焉。故“父为子隐,子为父隐”,顺理为直,于心见之,不必于躬见之也。“虽之夷狄不可弃”,能常存此心,不杂不间,将至于全体不息,浑然天理之周流矣。“行己有耻”,则充类尽义,不愧衾影,不辱君命,则行己之道达于天下,虽尧舜其君民可矣。“必也狂狷乎”,狂者进而取法于上,狷者虽其知有所未及而能守之节,以躬行中庸裁成之,则今日之狂狷固他日之中行也,传道庶几其有望乎。故唯贵有纯一之心也。君子恒其德则可以为圣贤,圣人久其道则可以化天下。故“君子和而不同”也,同德故和,以义相济,故不同。以同不同知其人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是也。其以器使之,非“泰而不骄”则不能,君子气象也。其成己也,“刚毅木讷近仁”,刚毅木讷充得尽,渣滓便浑化,上下与天地同流。成己之道,“切切偲偲,怡怡如也”,贵陶镕其气质而运之以中和也。此内之明明德也。外之亲民者,要在教民,虽“善人”亦见功,况君子乎。故“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民必教而后可用也。易曰“君子以容民畜众”,亲民之道也,善其政也。

 

善其政者,在择人而用之也,故以《宪问》篇次之。《宪问》篇所记类于《公冶长》篇,《公冶长》篇举贤人君子以明学仁,《宪问》篇举政之大节以明用仁也。用仁者若何?行己有耻也。孟子曰“如耻之,莫如为仁”是也。若“士而怀居”,恋居偷安,志卑而品下矣,岂足以为士乎?“有德者必有言”,君子务本,大德必有所包也。“禹稷躬稼而有天下”,盖古今尚力者亡,尚德者昌矣。“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故居心不可不慎也。若夫子产之德能生人能使人也,管仲之德则能以权道成人也。盖“贫而无怨难”,而伯氏无怨言,知管仲之功真有以服天下后世之心也。“子路问成人”,古者各因其材修礼乐以成之,今以审义利、破生死、明诚伪而学进于中和,皆践行复性,其旨一也。故凡有为者,贵正而不贵谲,则礼乐之化望焉。管仲以正,而济人利物,故“如其仁”而许之。“微管仲吾其被髪左衽矣”,贵其所志而济时济世,不以小过掩大节也。“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以公义谋之,以公义终之,所以扶天理植人心而挽回春秋世道而不坠也。此“君子上达”也。君子凡事必循天理而不杂于人欲之私,由是志气清明,知日求其精,行日求其备也。“君子思不出其位”,盖为政不越其职,正位而时行也。正位而时行,故“耻其言而过其行”,言行相副也。言行相副,犹孔子云“我无能焉”,歉然不足也。“仁者不忧,知智者不惑,勇者不惧”,实见其分量之无穷也。“非敢为佞也,疾固也”,病世固陋,欲行道以化之也。“以直报怨”,于中道矫正之,庶人心定而序不乱也。序不乱者,天命天职也。能知天斯“不怨天”,能知人斯“不尤人”。能知天知人,乃能明天人之际,下学而上达也。下学,删订赞修之事;上达,所学通于天;下学上达只是一件也。圣人删订赞修,惓惓斯道之心上通于天,而天自知之。春秋本天以治人,知我者其惟春秋,罪我者其惟春秋,故曰“知我者其天乎”。

 

世道之衰也,“天地闭贤人隐”。故曰“作者七人矣”(尧、舜、禹、汤、文、武、周公是也),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也。故曰“知其不可而为之”,圣人视天下无不可为之时,天将以夫子为木铎也。故曰“上好礼”,宅心于齐庄中正之体,而出身加民无非是物,故可以摄天下之精神而通为一体也。故曰“修己以安百姓”,千圣百王之心法,彻始彻终也。故所恶于原壤者“老而不死”,为其贼道足以为人害也。故所贬于童子者“非求益”“欲速成”,足以自害也。一老一少,皆不学以礼,圣人为天下忧也。

 

是故,《先进》《颜渊》《子路》《宪问》四篇为一列,总明学仁而修己,行仁于家国也。夫古之人,先学仁而修己,故以《先进》篇置之也;已学仁而修己,而后行仁于国家,故以《颜渊》篇次之也;行仁于国家,以是善其政,故以《子路》篇次之也;而善其政者,在择人而用之,故以《宪问》篇次之也。圣人忧天下,而立千古“举贤与能”之轨范于斯焉。

 

七、孔子德至圣人,一以贯道,王道成焉

 

孔子已修德,至一以贯道,虽不得位,兼备其德如此盛且大也。故自《卫灵公》以下四篇为一列,专举圣人仁知之行,明孔子所行皆不出于此也。

 

孔子德至圣人,畏天命而行之也。故遍历天下,礼以为己任也,“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故“困而不失其所”,圣人出畏天命,不因穷而失志也。圣人之畏天命,其本出于一德,下学上达,博文约礼,“一以贯之”也。“邦有道则仕”,君子中行,尽出处之道也;智者知人知言,尽语黙之道也;君子舍生取义,尽死生之道也。圣人明明德如斯焉。“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以性胜情斯为君子也。“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君子尽其在我而已矣。“君子义以为质”,以义制事,乃可以成天下之务也。“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身不过数十年,名可以千载矣。“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心体与天下相关,随所在而扩充之,则全体大用无不由此出矣。“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春秋辨是非,善善恶恶无非直笔,存三代之公义者矣。“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待其人而后行,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君子谋道不谋食”,“君子忧道不忧贫”,谋者格致诚正,忧者戒慎恐惧,择善固执而弘道,则天下皆由斯道也。“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仁者人也,无物可与之较缓急也。“当仁不让于师”,当仁得仁,勇往而必为,天下以化焉。“有教无类”,君子教人惟知大道为公,无一人不在裁成之内也。“道不同不相为谋”,毫厘有差,天地悬隔,仁与不仁而已矣。

 

孔子已一以贯道,则建制度而行之,故次之《季氏》篇也。此篇明孔子德至圣人,不倚于古,不倚于今,中立述事,犹古圣人之外有一圣人也。亦即“孔子作春秋”之义也。孔子知道之不行而作春秋,立一王之法以待后世,孔子为素王也。春秋大义散在论语。论语无一章显说春秋,而圣人作春秋之旨全在其中矣。

 

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见天下国家之盛衰,明尧舜之道也。“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家国治理,不患土地人民之寡少,患政治之不均平也;不患物质财货之匮乏,患相互疑忌人心不安也。盖政教均平,则不贫而和矣;上下和同,则不患于寡而安也;小大安宁,则无倾覆之患矣。内治修,然后远人服。“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亦止修德教,不事威武耳。盖“王者无外”,“远人不服而不能来”,德之不修,威名不播也;又“王者不治夷狄”,唯修文德以化,不当勤兵于远也。此春秋治天下之要道,先正京师,后正诸夏,乃正夷狄,自近者始,以渐治之,王化泽被当有序也。故曰“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有国有家者慎之也。

 

“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子者,天下大宗之宗主也,其德侔天地,皇天右而子之,故号称天子。天子,代天行道者也。舜禹之有天下,自以大德受禅,故不以有天下而乐,而以王天下而乐焉。王天下之乐,斯乐行道也。礼乐征伐,道之用也。三代循天理而治,先王之制其所出者正,天下有道也。平王东迁,政始微弱,诸侯大夫始僭窃,天下无道也。“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无道只说诸侯,下面大夫陪臣都在其中耳。道从势则短,亡国丧家,其数皆然,稀有过此而不失者。且诸侯十世,大夫五世,陪臣三世希,逆理愈甚,其失之愈速也。礼乐征伐皆政也,天下有道,诸侯奉天子之令而行政,大夫相焉,故“政不在大夫”。《尚书》曰谋及庶人,其闻议者易无道为有道也,而议者不议焉。故“庶人不议”,方是有道尽头,知礼乐征伐之权,惟恃道之有无也。盖圣人所论有道无道,正指天理之冶乱,此仲尼作春秋之本也。

 

天下国家有盛衰气数,而君子有天命焉。故士之修学,当辨损益,取其友,处其乐也。故“君子有三戒”,戒色则养其元气,戒斗则养其和气,戒得则养其正气也。有戒则能御血气,驭血气者则从天理之正,顺性命之理也。故“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天命,谓致命之道,所以彰善瘅恶者也;大人,犹今言伟人,国宪之所出也;圣言,经典所传,深远不可易也。三者皆所以长民辅世,故当致其敬畏之意,不敢慢肆而诬罔之也。小人不知天命,不识义理,而无所忌惮也。是赋质有髙下之分也,赖好学以变化气质耳。“生而知之者上也”,从容中道,圣人也。“学而知之”,“困而学之”,成功终无彼此之别,殊途而同归,百虑而一致,学之为益大矣哉。学之至,有大德,若伯夷叔齐“民到于今称之”,称义无息焉。其小德,则“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学诗学礼以立其位也。立其位,则各有其辞,各有其正也。故“君称之曰夫人,夫人自称曰小童”,名者人治之大者也。圣门记此,皆春秋正名分之旨耳。

 

可见圣人行建礼乐制度,存乎德术之神妙也,故次之《阳货》篇也。德术神妙者何?见性习、知愚、礼乐、本末,以道化民也。“性相近也,习相远也”,此承《易》乾卦“元亨利贞”之意也。元亨者,始生之种子,以类滋生,其性质相近也。利贞者,物之遂成,习之正也;不正则恶,善恶殊途也,于是始相远耳。故君子当慎所习。孔子此义大矣乎,圣人治化之大本也。虽后世自孟、荀分途,纷争不已,然终不脱孔子之义耳。盖孔孟荀论性,均兼理气言。荀子指其气质之偏者言之,习之不正也,故化性起伪,累积百王之法度方可以言治道矣。孟子指其不杂乎气质者言之,其性质相近也,故极本穷源,则尽性至命者当无异道矣。孔子则以其不离乎气质者言之也,而性习之意通贯,则尽人合天者当无异教矣。故荀子是渐教,孟子是顿教,孔子则是圆教也。

 

凡性有上中下,“唯上知与下愚不移”也。天下之人,习而不移者少,为习所移者多。传曰“习与性成”,又曰“习成自然”,然则习顾可不慎哉。古之人主每致诫于狎习,而加严于近习也,职是故矣。故虽性恶于阳货,性属中知,圣人亦善化之也。圣人何以善化之?唯以礼乐善化之也。故孔子“闻弦歌之声”而戏言“割鸡焉用牛刀”,喜子游以礼乐为教也。《孝经》云:“安上治民莫善于礼,移风易俗莫善于乐。”道之所该者广,而礼乐其大端也。故曰“吾其为东周乎”,孔子有振鲁兴周之意,欲行仁道于天下,使文武之道灿然矣。故曰“吾岂匏瓜也哉”,自明其用世之意也。

 

治起于君子,而乱生于小人也。故教子路好学以成德也。好学者,考诸先圣人之经,达于史,验于时,就有道而正焉,于是乎众理皆明,其蔽无由生也。“小子何莫学夫诗”,好学首在学诗,在修齐以端化源,在深思礼乐之本也。此学问之要也。然当为貌似者警也,色厉内荏、乡原、道听途说,皆似是而非也。苟图富贵便是鄙夫,人心不古则心性中疾,有一僻而不可用也。又巧言失仁,以是为非,大害家国者也。此小人之乱也。故以言语之教也。又“予欲无言”,“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见四时百物之道蕴,明不言之教也。天有四时,庶物露生,无非教也。故孔子之待孺悲化之以礼,责宰我之不仁,深探礼乐之本,行不言之教也。“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心若有用则心有所主,故当收放心,“义以为上”,“恶居下流”以维世。“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御下有道也;“年四十而见恶焉,其终也已”,勉人上进也,皆诱人以不言之教也。

 

《阳货》一篇,首明圣人之德术,次诱人以言语之教,又诱人以不言之教,其终于“四十而见恶”,见圣道之不行也。下接《微子》篇,皆仁人所失,及岩野隐沦之士,亦由此章发其端。

 

故《微子》篇明圣贤之出处进退,各以其德异也。“殷有三仁焉”。盖三人或去或奴或死,各就一己分量,随地自尽,审度一时,事势尽力而行,均之无愧于心者矣。不曰忠而曰仁,所以表忠臣之极也。仁者出处进退,皆重宗庙先王焉。智者出处进退,则“直道而事人”,亦重父母之邦也。至若圣人出处进退,则“孔子行”,皆在畏天命是也。“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盖柳下恵不屑去者也,楚狂接輿、長沮、桀溺、荷蓧丈人则不屑就者也,俱过行也。接舆知孔子有凤之德,不知孔子所谓隐者不易乎世也。桀溺知天下之滔滔,而不知滔滔者可以与易也。丈人既明晓长幼之节,又如何能心安理得地废君臣大义?天下大事惟恬淡者能任之,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此夫子所不忍绝之也。故曰“无可无不可”,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圣人时中之用也。故孔子于三仁、逸民、师挚、八士既皆称赞而品列之,于接舆、沮、溺、丈人又每有惓惓接引之意,皆衰世之志也,其所感者深矣。在陈之叹,盖亦如此。三仁则无间然矣,其余数君子者,亦皆一世之高士。若使得闻圣人之道,以裁其所过而勉其所不及,则其所立,岂止于此而已哉?故《微子篇》以八士终,盖乱极思治,犹诗豳风居变风之终也。

 

是故,《卫灵公》《季氏》《阳货》《微子》四篇为一列,明孔子盛德昭昭也。盖孔子已修德,至一以贯道,则示之《卫灵公》篇也;已一以贯道,至建制度而行之,则示之《季氏》篇也;已建制度而行之,至德术神妙者,则示之《阳货》篇也;盛德已如此,以是为出处进退,则示之《微子》篇也。此合四篇为一列,总明圣贤境界也。

 

八、五子辩扬,学脉有统,孔子为至圣先师也

 

论语之书成于子贡、子张、子夏、子游、曾子五子。圣人代天立言之语,非五子入室之人讨论润色,则不能成此书也。于是更取五子之语成篇,以接于前十八篇,让其功于五子也。故以《子张》篇次之,辑五子之语,记士行、交情、仁人、勉学,或接闻夫子之语,或辩扬圣师之德。此孔门诸子其于礼让,犹三代君子,所以卓越于后世也。

 

子张劈头便说“见危致命,见得思义”,便是究竟学问。盖学问只有生死一关为究竟地,寻常只有义利一关最难破解也。故子夏说“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勉人学为大道正典也。而于小道则观之而不为之,舍短取长,皆折中于大道而通之也;如为小道而不知大道,而为人与为国,则泥而不通矣。心常赫赫乎此,温故而知新,切问而近思,求仁而得仁。犹百工居肆,非学无以造道也。学,学先王之道也;仕,行先王之道也。故曰“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学则矢志经纶,仕则辅世长民,仕学相资也。故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仕学两不相妨而相为用,处为真儒,出为名世矣。子贡曰“是以君子恶居下流”,盖一日居下流,则天下归恶焉。圣人言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归仁归恶,在一转念之顷耳。

 

故曰“仲尼焉学”?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道在日用之间,贤与不贤各有所识,而夫子无所不从学也。故又曰“夫子之墙数仞”,墙高则不可窥见内在之美,犹君子之道不可小知也。曰“得其门者或寡矣”,善乎颜子得门而入也,博我以文约我以礼尽之矣,卓尔之见岂偶然哉。曰“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夫子道德高深,冠绝千古,人虽欲自绝之,终无伤于日月之明也。曰“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天不可阶求,天于吾心而阶在昊天是也。夫子过化存神超然声色之表,亦若是而已,圣同天不既深乎善乎。子贡推尊夫子一拟之宫墙,再拟之日月,拟之天,可谓至矣。

 

由是,孔子开创了六经传承的圣道模式。孔子之后,吾人学术恒以孔子为依归。朱子曰:“夫尧、舜、禹,天下之大圣也”,“自是以来,圣圣相承:若成汤、文、武之为君,皋陶、伊、傅、周、召之为臣”。朱子又曰:“若吾夫子,则虽不得其位,而所以继往圣、开来学,其功反有贤于尧舜者。然当是时,见而知之者,惟颜氏、曾氏之传得其宗。及曾氏之再传,而复得夫子之孙子思,则去圣远而异端起矣。子思惧夫愈久而愈失其真也,于是推本尧舜以来相传之意,质以平日所闻父师之言,更互演绎。”自是而又再传以得孟子、荀子,以承先圣之统。这是第一波,圣道经孔子及其弟子所由传也。

 

第二波是汉唐经学。其有两派,一曰今文经学,一曰古文经学。今文经学是当时学术所传,尊孔子,明其微言大义。古文经学则依据当时新的考古文献,重视周公制礼作乐的规模。正如马一浮先生指出的,今古文之分,乃是说经家异义,于本经无与。大抵,今文多为博士之学,古文多为经师之学。家法者,即《汉志》所谓“安其所习,毁所不见”,刘歆所谓“党同门,妒道真也”,失在专锢。古文后出,不立学官,于是乃有经师之学。然今文家亦有精处,古文家亦有驳处。当观其通,不可偏执。如郑君今古文并用,或疑其坏家法。然郑君实通博可宗,非博士所及也。今文家如董生,实为醇儒,亦不同博士之陋。总之,六经皆因事显义,治经当以义为主。求其当于义而已,不必硁硁于今古文之别。(马一浮《尔雅台答问·答池君》)

 

第三波是宋明理学。宋学与汉学不同,其由章句训诂之学转向义理之学,由五经转向四书。亦主要有二个流派:程朱理学、陆王心学。程朱重天理,天地之间,何处不是天理流行?汉儒讲天道,要在经典文本,重文字训诂、名物考据;宋儒则力透纸背,把目光移向苍穹,与天地同流,与圣王符契。故程子曰天理二字是自家体贴出来。当知体贴二字,并非是凌空踏虚,而是在先王仰俯观象基础上的格物与通贯。朱子格物穷理之学,蔚然大观,其基于理气论的宇宙图景,极广大而尽精微,是宋学之高峰。

 

然格物亦有其困顿处,诗云“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宋儒既格之知之,如何能“顺帝之则”,而不被私意遮蔽?心学由此出场。陆九渊曰“吾心便是宇宙,宇宙便是吾心”,直陈本心。王阳明则拈出“致良知”法门,谓“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从此出”。显然,良知是性天贯注吾心,故听命于天理;而吾心以内临外之发用,故亦只是天理流行。盖人为天之副,心具天德,浩然之气充,则自是天理流行。心学、理学一体圆融于天理。马一浮先生曰:“先儒临机施设,或有抑扬,皆是对治时人病痛,不可执药成病。程朱陆王并皆见性,并为百世之师,不当取此舍彼。”

 

或曰汉儒讲经术,宋儒讲义理。马一浮先生曰:“经术即是义理。离义理,岂别有经术?若离经术而言义理,则为无根之谈。离义理而言经术,则为记问之学。”故经术与义理一,不分今、古,不分汉、宋,不分朱、陆也。《四库提要》曰:自汉京以后垂二千年,“要其归宿,则不过汉学、宋学两家互为胜负。夫汉学具有根柢,讲学者以浅陋轻之,不足服汉儒也。宋学具有精微,读书者以空疏薄之,亦不足服宋儒也。消融门户之见而各取所长,则私心祛而公理出,公理出而经义明矣。盖经者非他,即天下之公理而已。”

 

钱穆先生认为,汉学的精神在“通经致用”,宋学的精神在“明体达用”。皆注重“用”,经世之学也。由经学开经世,去修齐治平,去通贯天道大义,这就是“儒学”的精神,即是“经学”的家法。

 

九、五圣创制,道统有归,孔子为素王矣

 

论语总二十篇,前十八篇举孔子论道之语,《子章》十九举门人论道之语,《尧曰》篇则举唐虞夏殷周传道之语也。此明门人所学之道自孔子来,孔子所传之道自唐虞夏殷周来也。《尧曰》篇所以结论语二十篇也。

 

尧曰者,孔子述《书》举要之辞也。“允执其中”,尧舜禹相禅之心法也。“简在帝心”,天简阅其善恶也。“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察德化不至,王者气度也。“所重民食丧祭”,孟子云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是也。此皆《书》辞也,二帝三王之道其要存于斯矣。

 

其要则以中为本也。论语未尝言中,而惟于二十篇之末以明之,孔子之道不外一中,后来子思作《中庸》遂权舆于此。中之为义,从方所得名而实不落方所,其在道体亦然浑然至善,中而已矣。圣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道统,亦准诸此而已矣。

 

《四书训义》云:古之帝王惟此以宅心而出治,而吾夫子之立教也,亦以此尽学者之心。故答子张之问政,“尊五美屏四恶”,统帝王之道也。曰五美者,后儒言王道如精金美玉是也。才出于霸便是恶,一尊一屏,方是纯王之心,纯王之政。夫子承尧舜禹汤文武之后,开万世之太平,商榷治道莫备于此。

 

然圣王之道,要在得人。得何人?得君子也。故此章述古之要,二帝三王皆执中也,若善人若仁人若逸民,皆执中之君子也。《左传》曰:“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命也;是以有动作礼仪威仪之则,以定命也。”则可见君子执中者,无不知命矣;则可见定命而立者,无不知礼矣。《中庸》曰:“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则可见知以知人者,无不知言矣。故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论语》以此三者连章终篇,所以见孔子明二帝三王之道也。

 

孔子自觉地传承了二帝三王的道统。然孔子无位,君、师就此分离。孔子由是被尊为"素王"。孔子之后的中国政教, 恒以"素王"为依归。王夫之曰:"儒者之统,与帝王之统并行于天下,而互为兴替。其合也,天以道而治,道以天子而明;及其衰,而帝王之统绝,儒者犹保其道以孤行而无所待,以人存道,而道不可亡。"(《读通鉴论》卷十五.一三)

 

道统端赖圣贤师承,其要在学。清熊赐履《学统·自序》曰:“夫道也者理也,理具于心,存而复之学也。学有偏全有得失,而道之显晦屈伸,遂从而出于其间。有志者是乌可不为之致辨乎?辨其学所以晰其理,而道以明,而统以尊。呜呼,此固吾儒事功之决不容已者也。”周铭在该书《跋》则曰:“天下不可一日无道,斯道不可一日无统,道之存亡系乎统,统之绝续系乎学,学统即道统也,总之存乎其人而已。”学统即道统。孔子被尊为“至圣先师”,学统也;被尊为“素王”,道统也。皆系于孔子一身也。是道统、学统一如,非是道统之外别立一学统也。

 

朱子曰:“盖自上古圣神继天立极,而道统之传有自来矣。”尧舜肇其端,孔子定其型,孟荀弘扬之,董郑张大之,至宋明则二程、朱子丰富之,象山、阳明博约之,尔后集大成于王船山、马一浮。自孔子后皆有赖于圣贤师承统绪也。

 

十、二十篇篇目次第

 

上十篇(内篇):主学而修德,故其文简而奥

 

先王之道:政、教、学三位一体,以德贯之

 

学而第一:学而成人,成为一个大写之人也

 

为政第二:政者正也,以义裁之,使合于道也

 

八佾第三:各正性命,礼乐和序,天地境界也

 

学仁修德:择人而学仁,学仁而成德

 

里仁第四:古之人所行莫非仁,学之者仁也

 

公冶长第五:学之道在择人而学仁,立身为本也

 

雍也第六:既择人而学仁,则其德见于其行也

 

厚行天下:继志述事,以化成天下

 

述而第七:以继志术事为本,弘道于天下也

 

泰伯第八:其于行己也,以处厚为要

 

子罕第九:其于教人也,亦以厚施之

 

内行明德:举孔子之内行,对于前九篇之外行

 

乡党第十:内行以成外行,内外相合,以成大业也

 

下十篇(外篇):主修德而行之,故其文整而畅

 

举贤与能:学仁而修己,行仁于家国

 

先进第十一:古之人学仁而修己,故学而篇主学,此篇主行也

 

颜渊第十二:学仁于内而行之于外,故里仁篇主学仁,此篇主行仁也

 

子路第十三:行仁于外而善其政,为政篇乃政之经,此篇乃政之纬也

 

宪问第十四:善其政在择人,公冶长篇举择人学仁,此篇举择人用仁也

 

圣贤境界:一以贯道,盛德昭昭也

 

卫灵公第十五:孔子德盛,至一以贯道也

 

季氏第十六:孔子中立述事,建制度而行,德至圣人也

 

阳货第十七:孔子德至圣人,其德术神妙也

 

微子第十八:圣贤之出处进退,各以其德异也

 

学脉有统:孔子为至圣先师也

 

子张第十九:孔门五子,辩扬圣师之德也

 

道统有归:孔子为素王矣

 

尧曰第二十:孔子所传之道,自唐虞夏殷周来也

 

责任编辑:近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