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洪艳】衍圣公孔庆镕的《忠恕堂记》

栏目:钩沉考据
发布时间:2024-12-16 19:17: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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衍圣公孔庆镕的《忠恕堂记》

作者:张洪艳

来源:《走进孔子》,2024年第5期

 

忠恕堂位于孔府西路,是衍圣公日常重要的会客场所。其共有五间,悬山式屋顶,是孔府建筑群中唯一使用正规斗拱的建筑。堂内正上方所挂匾额“忠恕堂”,为清代衍圣公孔毓圻所书。此堂原名永寿,为什么后来改换堂名呢?孔子博物馆所藏的一套衍圣公孔庆镕的楷书《忠恕堂记》,解释了其中原委。同时,《忠恕堂记》还体现了孔氏后人对先祖孔子忠恕思想的理解与传承,展示了衍圣公的书法造诣。

 

 

 

孔府忠恕堂

 

 衍圣公孔庆镕楷书《忠恕堂记》

 

清代衍圣公孔庆镕楷书所作的《忠恕堂记》,为纸本墨书,共有八幅。孔子博物馆珍藏着此记的两个版本,所记内容略有出入。一为卷轴,原挂于孔府忠恕堂之内,惜缺失一幅;一为八幅齐全者(即本文所写的版本),未装裱,但是为了保护字幅,裱在了厚纸板上。此版相较于卷轴,中间内容略有不通顺之处,应为最初的草稿,尺寸较大,纵168厘米,横64厘米。按照落款,此记应作于嘉庆二十五年(1820)春。其全文(参照卷轴内容略作修改)为:

 

忠恕堂记

 

宅之西偏有堂焉,为先公学诗学礼之处,前红萼轩乃先公读书处,其后安怀堂乃先公所燕居吟咏者也。堂始额曰永寿,至我六世祖恭悫公袭爵。恭悫公文章事迹辉耀人寰。先公仰承家学研穷圣道一贯之传,深有会于曾子之意,其时又因谨避皇上藩邸鸿号,遂敬易之曰忠恕堂。其意盖深远矣(原文为“其盖意深”,依卷轴更正;“远矣”二字阙,按卷轴内容补入)。乾隆壬寅之秋,先公承袭世爵,高宗纯皇帝有敬承祀事、读书饬行之训。逮甲辰庚戌岁两次翠华幸鲁。释奠礼成,先公率领族人及诸贤后裔各博士谢恩,叠蒙召见行在,恺切训戒,赐诗褒奖。先公恪遵圣训,事君能忠,事亲能孝,处兄弟以友爱,待宗族以敦睦,睦交游以敬,御下以仁,制事以义,非默契于先圣之道者,曷克臻此。先公之用以名斯堂者,非无故也。堂之前庭中,春种牡丹,秋种黄菊,以前有古松一株、海棠一树,并高二十余尺,皆先公之手植。当时公余之暇集海内诸名士集会于其间,游赏招饮,读画联吟,为国家鼓吹休明,洵一时之盛事。镕袭爵后,岁时修葺,补莳花木,不敢毁伤。昔召公憩舍甘棠,民犹以勿翦勿伐相戒,况葱葱郁郁为先公手泽之存。《诗》曰:“惟桑与梓,必恭敬止。”《书》曰:“既勤朴斫,惟其涂丹雘。”堂构之责,不既重欤。己卯岁冬十月,恭逢皇上六旬万寿祝嘏入觐,蒙有忠孝存心之谕,暨赐宋板“四书五经”、《全唐文》、笔砚纸墨。回籍后即恭缮圣训悬于堂之西房,并供奉御赐书籍于堂之东房,所以重国恩、承先志也。后之登斯堂者,于以学诗,于以学礼,慎守忠恕之道,毋忘綍音,毋愆祖训,以绵世泽于勿替也,是所厚望焉尔。嘉庆庚辰仲春上浣庆镕谨撰。

 

 

 

清孔庆镕楷书《忠恕堂记》八幅

(孔子博物馆藏)

 

此段记文对忠恕堂的位置、功用、名称来源,以及衍圣公孔毓圻、孔宪培的事迹都作了详细的叙述:忠恕堂在孔府偏西,是孔子第七十二代孙孔宪培学诗学礼的地方。堂前有红萼轩乃是孔宪培读书的地方,堂后的安怀堂则是孔宪培闲暇时吟咏休闲之所。忠恕堂原匾额名是永寿,孔庆镕的六世祖、孔子第六十七代孙孔毓圻袭封爵位以后所改。孔毓圻用心钻研儒家经义,既取《论语·里仁》“曾子言‘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之义,又因与皇帝藩邸的鸿号冲突,故更堂名为忠恕堂。乾隆四十七年(1782)秋,孔宪培袭封衍圣公,乾隆皇帝训谕他要敬承祀事、好好读书。乾隆四十九年(1784)、乾隆五十五年(1790),乾隆皇帝两次到曲阜祭拜先师孔子,孔宪培率族人迎接。皇帝谆谆教导。孔宪培严遵圣训,行事作风皆符合圣人之教,并在堂前亲种海棠、松树,召集名人雅士宴会吟咏,盛况一时空前。

 

孔庆镕袭封衍圣公以后,对堂前花木继续精心呵护。嘉庆皇帝六十大寿即1819年冬,孔庆镕入朝庆贺,嘉庆皇帝除了谕令他要忠孝存心,还赐给笔墨纸砚和书籍。回到曲阜后,孔庆镕将嘉庆皇帝的训谕恭敬缮写后悬挂在忠恕堂的西房,东房则供奉御赐的书籍,以告诫后辈在此学诗学礼,谨慎遵守忠恕之道,不忘皇帝的教诲和祖先的训导。

 

另记中所述改堂名是孔毓圻为谨避皇上藩邸鸿号一说,大概是孔庆镕误写。孔毓圻生活于康熙、雍正两朝。康熙皇帝八岁继位,没有藩邸;雍正皇帝的藩邸为雍和宫,皆不符合。原本的堂名为永寿,故宫的内廷西六宫之一有名永寿宫者。故堂名应该是因与皇帝的内廷宫殿名字冲突才改的。

 

孔庆镕的楷书《忠恕堂记》写于1820年,是参加完嘉庆皇帝六十大寿的第二年所作。因此,孔庆镕写此记,既是为了纪念嘉庆皇帝的隆恩,也是为了怀念先人并训诫后人,故书法字体着墨浓重,字迹工整规范。文章布局有序,段落分布合理,疏密有致。

 

此篇记文,孔庆镕书写时并未用其最出名的隶书书体,而是选择了更为工整的楷书字体,同样有其别样的考量。书写此记时,孔庆镕33岁,按照古人的年龄推算,已经步入中年,到了孔子所谓“三十而立”的年纪。此时的他在修养、处世方面,都已经锻炼得很成熟。参加过嘉庆帝隆重的生日庆典后,孔庆镕对自身的定位与职责也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因此,用这种整齐一律的书体才更能体现出他对后世的严肃劝诫。

 

楷书还有楷模之意,名称就源于楷树的品性和风骨。传说孔子去世以后,他的弟子们围在墓旁哭得十分伤心,尤其弟子子贡,更是悲痛无比,一根哀杖都支撑不了他的身体,只能拄着两根。葬礼结束以后,两只哀杖都深深插进了土中。别的弟子守墓三年以后就离开了,唯子贡在墓边又守了三年。守墓期间,两根哀杖居然生根发芽,是为子贡手植楷树。楷树树木、枝干皆挺直,楷书字体的笔画就如楷树枝干一般平直不弯曲。孔庆镕选择用此种字体书写《忠恕堂记》,必定也是费了一番心血思量。

 

 衍圣公孔庆镕其人其事

 

孔庆镕(1787—1841),字陶甫,又字冶山,孔子第七十三代孙,乾隆五十九年(1794)袭封衍圣公爵位,嘉庆十四年(1809)被诰授光禄大夫。孔子第七十二代孙衍圣公孔宪培没有子嗣,便将胞弟孔宪增的儿子孔庆镕过继为嗣。

 

 

 

孔庆镕像

 

孔庆镕性格沉稳,从小由硕博名儒教授功课。虽然袭封衍圣公之时只有8岁,却十分老成。传说他6岁时就朝见过乾隆皇帝,表现十分得体。嘉庆元年(1796),孔庆镕9岁,嘉庆皇帝到太学祭祀先师孔子,孔庆镕奉旨进京陪祀,不只礼仪举止如成人一般周全,对皇帝的提问也是对答如流。

 

孔庆镕一生历经乾隆、嘉庆、道光三朝,受皇恩眷顾颇深,每次进京朝贺,都会得到非常丰厚的赏赐。嘉庆十四年(1809),孔庆镕进京为嘉庆帝祝寿,嘉庆皇帝不仅接见了孔庆镕,还训导他做事为人要依照儒家教导,对待孔氏族人也需严加约束。十年之后,嘉庆二十四年(1819),孔庆镕再次进京祝寿,嘉庆皇帝四次召见他,叮嘱他“你诗礼承家,好生承先圣世业,总要忠孝存心”。道光三年(1823),孔庆镕进京朝见道光皇帝,亦被嘱咐要用心看管林庙,祭祀孔子需虔诚尽心,祭品必须干净。每次觐见,皇帝除了亲自接见外,还赏赐了大量的书籍、布匹等。可以说孔庆镕是清代衍圣公中领受皇恩最深的。即使嘉庆皇帝时出现了由于失察而导致孔庙祭器被人私自倒卖之事,孔庆镕也没有受到处罚。

 

感激于清廷的厚恩,孔庆镕尽心竭力主持林庙祭祀,凡一应祭品都务必干净整洁。修整林庙时,他甚至拿出自己的私人积蓄资助。晚年时,虽然年老且患病行动不便,仍然坚持亲力亲为。

 

孔庆镕天资聪颖,12岁便能作诗,一生作诗200余首,编有《铁山园诗稿》。清代著名书法家、经学家孙星衍在给他的诗集作序时,对其诗作评价甚高:“其性情醇挚如杜陵,其风调潇洒如香山,其咏古赋物工雅如皮陆,笔意所到,若秋水生波,春云出岫,又若皓月行空,泉源泻地,刘勰所谓‘珪璋挺其惠心,英华秀其清气’者,当于斯集见之。”诗歌之外,孔庆镕对书法、绘画的研习也很用功,他的行书和隶书分别学于王羲之和孔宙。为学习书法,孔庆镕曾寻遍天下的古今碑帖,刻苦练习,终有所成。尤其隶书成就最高,号称冠绝一时。于绘画上,他一开始爱好画蝴蝶,所绘蝴蝶十分逼真;后来则改画兰草,其画被赞仿佛可以真的闻到兰的香气。其著作有《忠恕堂集》《春华集》《铁山园画集》等。

 

 衍圣公对“忠恕之道”的传承

 

在《论语·里仁》中有一段对话:“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曾子认为孔子一以贯之的道就是“忠恕”,可谓领悟了孔子思想的真谛。虽然《论语》中没有专门对“忠”作出解释,但是从“为人谋而不忠乎”“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等语句中,可以看出忠是忠诚、忠心之意。关于“恕”,《论语·卫灵公》记载了孔子与弟子子贡这样一段对话:“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恕是推己及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恕在孔子看来是可以作为终生的行为准则的,可知其在孔子心目中具有非常高的境界,看似简单,却并不易行。忠恕之道是儒家思想中非常重要的内容,许多文人雅士喜欢将自己的书房等处命名为忠恕堂,但是孔府的忠恕堂有着不一样的含义。它不仅彰显了对儒家忠恕思想的继承,也是孔氏家族一脉相传之家训的呈现。

 

衍圣公孔毓圻将永寿堂改名为忠恕堂,并非随意为之,也不只是为了避讳。孔庆镕的《忠恕堂记》不仅讲了改名的缘由,更彰显了传承孔子之道的深刻寓意。其中的忠主要是对朝廷、对皇帝尽忠。从康熙皇帝对孔毓圻、乾隆皇帝对孔宪培,一直到嘉庆皇帝对孔庆镕的训谕可以看出来,皇帝对衍圣公的要求是一致的:尽心祭祀先师孔子,努力研习儒家经典,上对朝廷尽忠,下要孝敬父母友爱兄弟。在专制的传统社会,一言不慎,即会得咎。轻则降职,重则身家性命不保。即使尊崇如衍圣公,也难逃责罚,如衍圣公孔昭焕就曾因接驾乾隆皇帝不力而多次受罚。在这种背景下,衍圣公的首要职责就是忠于皇帝,遵从皇帝的训谕。因此,孔庆镕祝寿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将皇帝的训谕恭敬书写悬挂起来,以示尊重、以表忠心。

 

“恕”,对衍圣公而言,是对自身的严格要求,也是作为圣人孔子嫡系后裔的自我约束。衍圣公备受尊崇,位高且富贵,不仅官居一品,班列文臣之首,还拥有朝廷赏赐的大量田产。安富尊荣的衍圣公更需要严于律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一切遵照皇帝的嘱托和祖上教导行事。

 

对于孔子忠恕之道的理解,作为其嫡系传人的衍圣公更为通透,他们不仅仅是更改了堂号那么简单,更是真正领悟了先人孔子忠恕之道的内涵,并进行了实践。孔庆镕于《忠恕堂记》中记载其父亲孔宪培“事君能忠,事亲能孝,处兄弟以友爱,待宗族以敦睦,睦交游以敬,御下以仁,制事以义”,这其实从多方面展现了孔宪培对忠恕之道的践行。《孔子世家谱》中亦记载,孔宪培“天性孝友,心地慈祥,敦宗睦族,雅重知交。且御下有恩,一如家人父子”。孔庆镕沐浴先辈遗风,自己也是一直遵照忠恕之道为人处世,两次进京为嘉庆皇帝祝寿,表达作为臣子的忠心;凡是遇到亲朋故旧有急之时,莫不伸手相助。为表达对先祖忠恕之道的传承之志,其著作直接命名为《忠恕堂集》。在《忠恕堂记》中,他也表达了对后世子孙传承、践行忠恕之道的期望,以确保孔氏家族福泽绵长,即所谓:“后之登斯堂者,于以学诗,于以学礼,慎守忠恕之道,毋忘綍音,毋愆祖训,以绵世泽于勿替也,是所厚望焉尔。”

 

《忠恕堂记》展现了衍圣公对先人孔子思想的继承,以及当时清廷统治者对衍圣公的厚待与看重。从另一角度看,《忠恕堂记》其实也是衍圣公对清朝统治者要求的回应:他们已经深刻理解了皇帝的良苦用心,必将按照朝廷的要求,恪守先师孔子的忠恕之道,对上忠诚,恪尽职责,对己自律,推己及人。故而,这篇《忠恕堂记》也是研究清代朝廷与衍圣公关系的难得的文物资料。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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