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仰湘】曾运乾《尚书正读》 的学术价值

栏目:文化杂谈
发布时间:2024-12-23 00:4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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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运乾《尚书正读》 的学术价值

作者:吴仰湘(湖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特聘教授)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

时间:孔子二五七五年岁次甲辰冬月二十日戊午

          耶稣2024年12月20日

 

曾运乾(1884—1945)字星笠,湖南益阳人。毕业于湖南优级师范学堂,1913年聘入湖南官书局,拟修中国通史,与陈鼎忠合撰《通史叙例》,别具匠心设计出新体例,柳诒徵、金毓黻等交口称赞。他同时探究古声韵学,1924年完成《声学五书》,后来各种创见大多蕴育于此。1926年后,相继讲授声韵学、文字学和《三礼》《尚书》《春秋》《尔雅》《史记》《庄子》等课程。曾运乾生前仅发表十余篇学术论文,没有出版任何著作,但他编撰的课程讲义内容精深,多为可传之作,其中《声韵学》《尚书正读》尤为卓绝。

 

唐代刘知幾曾回忆自己幼年读《尚书》,“每苦其辞艰琐,难为讽诵,虽屡遭棰挞,而其业不成”。韩愈更说:“周诰殷盘,佶屈聱牙。”事实上,《尚书》虽经历代名家注解训释,学子迄今仍然苦其难读。曾运乾对今文《尚书》及《书序》全部加以注解,通常先对句中疑难字词作训解,对有争议的语句作句读,然后阐释、译解全句或整段经文,有时还划分章节,将字词艰涩、文句诘诎的今文28篇解说得文从字顺、明白如话,堪称《尚书》学史上一大创举。杨树达即在《曾星笠〈尚书正读〉序》中作过对比:读江声、王鸣盛、孙星衍诸家《尚书》著述,“往往读一篇竟,有如闻异邦人语,但见其唇动,闻其声响,不知其意旨终何在也”,而曾先生作《尚书正读》,“于训诂、辞气二者,既极其精能矣,而又能以此通解全书,直不欲令其有一言之隔,读者依其训释以读经文,有如吾人读汉、唐人之诏令奏议。呜呼,何其盛也”!

 

曾运乾解读《尚书》的最大特色,是善于综合运用文字、音韵、训诂、语法、修辞等知识,抓住某些关键字句,通过审音识字、分章析句,进而回溯语境、审察文理、推阐经旨,最终凿幽抉明,昭揭底蕴,帮助读者通经明义。以下分三点,略述《尚书正读》的学术价值。

 

其一,正句读。断句无疑是研读《尚书》之先务,但历代学者因对某些文句理解不同,导致句读各异,经义转歧。曾运乾以《尚书》句读非易,先儒断句多误,从审定音读、考求字义、判明词例、分析文法等方面入手进行断句,力求文从字顺,讲明经旨。他既对历来存在分歧的文句明确提出“某某句绝”,还不厌其烦地对经文及其解说文字全部标明句读,对于初学大有助益。例如,《大诰》开篇“王若曰”一段文字中,从“敷贲敷前人受命”至“我有大事休,朕卜并吉”,历来异读歧解,言议纷纷,曾运乾扣住“弗造哲,迪民康,矧曰其有能格知天命”,提出“此时事未大定,故全篇专以吉卜为言”,以周公决疑于龟占作为解读下文的关键线索,根据周代占卜之法,将本段文字划分为陈龟、贞龟、命龟三节,断句作“敷贲。敷:‘前人受命,兹不忘大功。予不敢闭于天降威,用宁王遗我大宝龟,绍天明。’即命曰:‘有大艰于西土,西土人亦不静。……我有大事,休?’朕卜并吉”,再辅以相关注解,可谓头头是道,令人信服。细品《尚书正读》中某些迥异前人的句读,往往多有胜解。如《禹贡》篇末记禹时疆域,先说“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语意分明,又说“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易致分歧,清儒及近人多将“朔南暨声教”五字连读,曾运乾则援引江声、章太炎两家之说,认为“暨”字应如《说文》“日颇见”之本义,主张“朔南暨”为句,“声教”二字下属为句(整理本仍作“朔南暨声教”,与原意相违)。依此句读,东西南北四至之处皆沐于声教之下,恰如《中庸》所谓“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坠,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与《禹贡》宣扬夏风的本义更相贴合。而依通行的“朔南暨声教”为读,仅指南北疆域止于声教之所及,下句“迄于四海”又缺失主语。后来,周秉钧《尚书易解》将“朔南暨声教迄于四海”九字作一句读,“谓北方南方和声教皆止于夷狄之区。‘朔南暨声教’为此句之主语”,但这一解读又与东西二至割裂,全文仍不成句。

 

其二,明训诂。《尚书》文字古奥晦涩,汉儒多方训解,孔《传》集其大成。宋明清学者又相继训释,蔚为大观。但曾运乾认为,前儒训解多违《尔雅》训诂,因为《尔雅》一字或兼数训,一训或关数义,如果执其一以绳其余,反而诘屈为病。他广采汉晋各种字书及经书传注,力求训诂必有依据,必求妥惬。不过纵观《尚书正读》注解方面的突破,尤其是对孔《传》及宋、清先儒成说的纠正,大多源自曾运乾对古代声韵通转理论的应用。如《汤誓》“夏罪其如台”,《盘庚》“卜稽曰:其如台”,孔《传》均据《尔雅》训“台”为“我”,将“其如台”解为如我之所行或所言,曾运乾却说:“如台,奈何也。”他在《盘庚》篇稿本页眉上明言:“台、何,声之变转。《尚书·汤誓》‘夏罪其如台’,《西伯戡黎》‘今王其如台’,《史记》皆释作‘奈何’。‘如’训‘奈’者,古音娘日归泥也。”又如,《洪范》“稽疑,择建立卜筮人,乃命卜筮”,孔传解曰:“考正疑事,当选择知卜筮人而建立之。”将“建立”连言,属同义重复,又在“择”后添加“知卜筮人”,属增字作解。后人多采信孔《传》之说,宋明以来注解者进而提出卜筮须择立贤者或至公无私之人,但都未能与经文对应。郑玄、王肃另有所解,“皆以‘建’‘立’为二,言将考疑事,选择可立者,立为卜人、筮人”,将“建立”分开较为合理,可惜“建”无着落,“选择可立者”仍属添字解经(按林之奇《尚书全解》认为“其意以‘建’字为可立之人,‘立’字为立之”,从文法上解围,似有穿凿之嫌)。曾运乾提出:“建,当为‘觋’之古同音假借字。……《国语·楚语》云:‘古者民之精爽不携贰者,神明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殷时巫风盛行,卜筮尤谨,故立卜筮人,必择于觋中之贤者而立之。‘觋’字从巫、见声,本应读如‘建’。秦时语变,以双声读为‘系’,许君遂以从巫、从见说之,非其实也。”他用同音假借法,论证“建”即“觋”,并与《多士》“亦惟天丕建,保乂有殷”互证,再与《君奭》“天寿平格,保乂有殷”之“格”字相参,将“择建立卜筮人”解为“择于觋中之贤者而立之”,立说新颖,证据确凿,较郑、王两家旧解更胜一筹。

 

其三,讲语法。在《尚书》注解史上,汉代学者分章析句,开始注意词例、经例,宋儒涵咏经文,善于体会语气,清人更是热衷探讨古书义例,高邮二王尤能发明三古辞气,《尚书》文义诘诎者,多能以理相解。曾运乾承前儒之绪,又吸取近代语法理论,在解读《尚书》各篇时,一再指出互文、对文、重言(复语)、省文(省句)、倒语等特殊语法现象,不仅解决某些断句歧异、疑难字词训释,更使前后文句松散者联贯为一,隐秘奥衍者旁通曲畅,经义因此更为彰明。如《无逸》“自时厥后立王,生则逸,生则逸,不知稼穑之艰难”,因汉人引用不重“生则逸”句,后人认为今古文有异,或怀疑经有衍文,江声还推断“重言‘生则佚’者,欲见非一王”,曾运乾则指出:“‘生则逸’一语已足,两言之者,周公喜重言也。《洛诰》‘孺子其朋,孺子其朋,其往’,亦此类。史官于公重言之处,或书原文,或书‘又曰’。《康诰》‘非汝封又曰’,《多士》‘王曰又曰时予’,皆公重言也。”他一再指出周初诸诰多重言,凸显周公对成王、康叔殷殷嘱望、郑重叮咛的形象,表彰《尚书》兼著文情、文势的美妙笔法,提醒读者要善审经书神旨。

 

总之,曾运乾不仅大量继承传统训诂学成就,而且充分发挥其声韵学造诣,同时吸取近代语法理论,使《尚书正读》各篇珠玉满纸,全书胜义纷披,湖南省图书馆所藏曾运乾手批《尚书正读》稿本即将影印出版,今后学术界可以作出更精深的研究。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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