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行说

作者：刘青衢

来源：“自得之学”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五年岁次甲辰腊月初十日戊寅

          耶稣2025年1月9日

君子体道而见性，正心而诚意，必措诸言行。盖性道，内也，言行，外也。内者，本也，外者，末也。天地造化，有本有末，内外一体，通则也。性道无限，由隐至显，依体起用，表之于事事物物，理所必然。人所悟之性道不可知，而其言行可知。何以证其所悟？证诸言行而已；何以判其是非？判于言行而已。

言行有是非善恶，果报有吉凶祸福。善言善行，有望趋吉避凶，自求多福。恶言恶行，不免天怨人怒，横逆加身。子曰：“言行，君子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辱之主也，言行，君子之所以动天地也，可不慎乎”（《周易》），此之谓也。

言行既是性道之表见，又乃荣辱之枢机，谓乎人生成败之关键，不为过也。为人当求谨言慎行，立身不侮，敬业乐群，而后希圣希贤。分而言之，言有言道，行有行道；概而言之，言行有合一之道。

天生人以口，不能不言，然一言既出，去道有差，祸福难测，不得不慎也。子曰：“敏于事而慎于言”（《论语》）；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论语》）；子曰：“仁者，其言也讱”（《论语》）。此为戒言不及行、落于空谈而慎之也。子曰：“乱之所生也，则言语以为阶，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周易》）；子曰：“君子以慎言语，节饮食”（《周易》）；子曰：“君子道人以言，而禁人以行，故言必虑其所终，而行必稽其所敝，则民谨于言而慎于行”（《礼记》）。此为戒谋事不密、多言贾祸而慎之也。子贡曰：“君子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论语》）。此为戒言多必失、轻言取辱而慎之也。言之为道，一语以蔽之，慎而已。

何以慎？一曰忠。子曰：“言思忠”（《论语》）；子曰：“言忠信”（《论语》）；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论语》）；子曰：“言有物”（《周易》）；子曰：“修辞立其诚”（《周易》）；子曰：“言必先信”（《礼记》）。忠者，中其心也。信者，实也。实有诸其心而中正，所谓忠信者也。心者，本心也，良知也，天理也。故忠者，忠于本心，忠于良知，忠于天理。非忠于权力，非忠于资本，非忠于偶像。质言之，忠于道而已矣。一言之出，必忠于道，而后可谓之嘉言善言。今与人言，先审其言契理否？合道否？契理合道乃可言，不契理合道则绝不可言。子曰：“非礼勿言”（《论语》）；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论语》）；子曰：“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论语》）。言必有道，否则勿言，圣人之教深也。

二曰时。所言虽忠，亦不可率意出口，忠言未必不厄，故应一以时机为准。有视世运善恶顺逆而为言者，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论语》）；“《春秋》录内而略外，于外大恶书，小恶不书，于内大恶讳，小恶书”（《春秋公羊传》）。有视听者对机与否而为言者，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论语》）；“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庙朝廷，便便言，唯谨尔”（《论语》）；“朝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与上大夫言，闇闇如也，君在，踧踖如也，与与如也”（《论语》）；“在官言官，在府言府，在库言库，在朝言朝，朝言不及犬马”（《礼记》）。有视谈说合时与否而为言者，孔子曰：“侍于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论语》）；公明贾曰：“夫子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论语》）。无论世运、对象、时机，其要在一“时”字。何言应说，何言不应说，何言应对某人说，何言不应对某人说，何言应早说，何言应晚说，何言应如此说，何言应如彼说，莫不以时机为转移，时者，言道之不二法门也。

三曰精。审时之言可说，而不可赘述，应求精约。子曰：“辞达而已矣”（《论语》）；“善歌者，使人继其声，善教者，使人继其志，其言也约而达，微而臧，罕譬而喻，可谓继志矣”（《礼记》）；“夫易……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其旨远，其辞文，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隐”（《周易》）；孟子曰：“言近而指远者，善言也”（《孟子》）。言简而意赅，辞近而旨远，是谓善言。反之，言繁而意陋，辞远而旨近，是谓不善言。盖所言博厚，耐人寻绎，引听者自得，余味无穷，其言乃有底蕴，有深度，有力量，不负为仁者之文也。若重复罗嗦，枝蔓浮散，则言语寡淡，味同嚼蜡，不唯听者难忍其烦，说者亦自觉索然也。

慎言之法，在言之有理，言之合时，言之精简。能忠言、时言、精言，斯为表道见性之善言，不为嗜欲盲痹之邪言。君子以之保身，以之乐群，以之明道，所系至大焉。

言语慎，行为尤须慎。

何以慎？一曰义。人之行为，必有所求，或求义，或求利。《文言传》曰：“利者，义之和也”（《周易》）；“利物，足以和义”（《周易》）。义者，道义也，天理也；利者，利益也，物欲也。合于道义之利益，可以称义；违于道义之利益，终为私利。圣人不绝利，但以义主之。子曰：“放于利而行，多怨”（《论语》）；子曰：“君子遵道而行”（《中庸》）；子曰：“君子学以聚之，问以辩之，宽以居之，仁以行之”（《周易》）；孟子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孟子》）；孟子曰：“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孟子》）；孟子曰：“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孟子》）。孔子曰仁，孟子曰义，皆道也。君子旦暮有行，先自问合道与否？损人利己、害人害己，固不可为，舍己利人、利己利人，亦未必可为，一切唯道义是从，否则不过蝇营狗苟、沆瀣一气之私利耳。

二曰时。有道可行，而亦不必能行，此夫子所以栖栖遑遑而不用于诸侯也。然夫子亦不执着，曰：“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论语》）。所谓“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孟子》），孟子即此而盛称之曰：“圣之时者”（《孟子》）。夫子赞《易》，又发明时之大义，曰：“终日乾乾，与时偕行”（《周易》）；曰：“损益盈虚，与时偕行”（《周易》）；曰：“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周易》）。与颜子则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论语》）；颂蘧伯玉则曰：“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论语》）；自言则曰：“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要之，天下有行道之时机，则进而行之；天下无行道之时机，则退而守之。论个人之行迹，或有进有退，有穷有达；论大道之护持，则始终如一，不减分毫。君子处世，效法圣人，亦当献身于道，抱道而立，身道合一，进之以道，退之以道，穷之以道，达之以道，而绝不以形势动其尊道之心，不以物议毁其行道之志，唯独行与众行有异而已。吾师张子所谓“吾在，道场即在”，其非圣贤之血脉乎！

三曰笃。无论进退，抑或群独，行之必笃，道始能明，傅说所谓“非知之艰，行之惟艰”（《尚书》）是也。力行乃儒门第一义，子曰：“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中庸》）；子思曰：“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中庸》）；又曰：“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中庸》）；朱子曰：“只有两件事：理会，践行”（《朱子语类》）；阳明曰：“就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弟”（《传习录》）。列圣先贤所言道理，无论何等高明，如不见诸实践，便成空谈。何谓笃行？行之勤也，子思曰：“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中庸》）；行之准也，不偏不倚，无过无不及；行之深也，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行之久也，阳明曰：“不息其功焉，斯之谓笃行”（《传习录》）。

慎行之法，在行之有义，行之合时，行之坚笃，倘能义行、时行、笃行，其行必慎、必善、必大也。由之，不为邪恶之行，不为孟浪之行，不为无聊之行，君子进德修业，真实不虚也。

言与行相参，其道一也。言语之道，首在忠于天理，次在审时度势，末在精炼简洁。践行之道，首在遵从道义，次在进退由时，末在坚实笃厚。天理即道义，无论言行，非道不出，言必道言，行必道行，言行一从于道。道言不妄说，审时而说，道行不盲动，审时而动。言行既须契理合道，亦须契机合时，契理而不契机，言行尊而不亲，契机而不契理，言行邪而不正。圣人之言行，道时兼具，方能流行不衰，为万世立法。

言道第三义在精简，行道第三义在笃实，简言正为力行。以言行之轻重相衡，言固轻而行固重也。言语之所以轻，在其局限显而易见，即表意而论，不能穷尽天地之大道，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周易》），佛氏亦谓言语道断；即推虚于实而论，不能代躬行而成物，诗曰：“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陆游《冬夜读书示子聿》）。言可为行之引导与辅助，不可替行而空立也。故孔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论语》）；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圣人所许之境，大有进于言者，孔子曰：“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周易》）；子思曰：“故君子不动而敬，不言而信”（《中庸》）；孟子曰：“四体不言而喻”（《孟子》）。言为取信，却有不言而信者，语为成事，却有默而成之者，不言而收言之功，此非成己成物之最高境界乎！是故，讷言而敏行，轻言而重行，即是隐言于行，退言进行，化言为行，亦正言行合一者也。

故言行合一者，第一合于道也，第二合于时也，第三言合于行也。君子出一言、行一事，唯道是从；出一言、行一事，相时而动；出一言、行一事，默而成之。如是，性道得其表见，祸福有所趋避，庶乎即身成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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