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家和】马一浮以“六艺”摄受西学之思考

栏目:学术研究
发布时间:2025-02-10 17:1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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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一浮以“六艺”摄受西学之思考

作者:蔡家和(台湾东海大学哲学系教授)

来源:邓秉元主编《新经学》第十四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4年12月


摘要:马一浮先生国学造诣精深,强调明理养德、身体力行;其精通数国语言,曾游学美国、欧洲、日本等地,而有所体悟,提出“西学皆六艺”之说,主张“以中摄西”的会通之道,乃是“当代新儒家”第一代之代表人物。而其会通之道则不同于第二代人物如牟宗三先生所主张的“良知坎陷求知识”、“自由无限心”,或是唐君毅先生的“人文精神之理想主义”、“心灵九境”等进路。马先生所取西学,偏向于概念式、纲领式之理解,重点则是放在中国传统文化之弘扬与复兴,亦即海纳中国学问以致世界!马先生自己亦未对此有更深入的阐释,特别是在西学的摄受上。然时至今日,值此民族机运之转捩点,马先生所提出的立足儒家、发掘儒家文化瑰宝、以中摄西的方式正逐渐受到重视,而值得吾辈进一步地了解与思考。本文将以马先生《论西来学术亦统于六艺》一文作为主要探讨文献,借此讨论其观点是否经得起时代之考验,及其论述是否足以成为一个“以中摄西”的哲学建构——哪怕只是一个大胆尝试。


关键词六艺  六经  马一浮  当代新儒家  中西会通


一、 前言


马一浮(18831967)先生被视为“当代新儒家”(1)第一代人物,与梁漱溟、熊十力先生等,合称为“现代三圣”或“新儒家三圣”;若以熊十力为狂,马先生则近于狷。在哲学思想上他提出“六艺论”,即是在时局动荡之中,选择以中国儒家之“六经”来回应当代西学之东渐,主张以中学为本而会通中、西学。

 

马先生所言六艺,其实是指六经。关于六艺逐渐成为六经之指涉,有其时代之变迁。(2)六经较早出现于《庄子·外篇》:“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3)又言:“《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4)于是自汉代后,“六艺”常指六经。

 

马先生聪慧早熟、饱读诗书,大致视六经可用以摄受中国历来诸学,包括经史子集等,所谓“以六经摄四库”;又言“六艺”乃始条理之事,并且全出于“一心”。即是以心学方式来收摄“六艺”,此近于王阳明。

 

那么,六经如何能收摄四库全体?顾名思义,六经不是只能收摄经部吗?如何亦得以收摄史部、子部与集部呢?此因马先生已先行统收史、子、集三部入于经部,如同清代史学家章学诚“论六经皆史”之说。(5)

 

本文将以马先生《论西来学术亦统于六艺》一文,作为主要探讨文献,借以讨论其观点是否禁得起时代之考验,以及其论述是否足以成为一个“以中摄西”的哲学建构——哪怕只是一个大胆尝试。

 

在进入正文之前,先来谈谈“当代新儒家”之时代使命,这里仅以第一代与第二代人物来略作比较。第一代者,如熊十力、马一浮等,大致皆由宋明理学切入以承继儒学,则其生命学问系上接宋明,而不是承顺清学而来。如熊先生视清学只是考据、训诂之学,谈不上学问本身之生命,虽至其晚年尝试以《易经》来摄受各家各派,但对朱子、阳明、船山等,始终都保有一定的尊敬。至于马先生亦是摄“六艺”于一心,颇近于心学。(6)

 

“新儒学”一般指宋明理学,即指面对佛、老压力下的儒学发展。至“当代新儒学”之称号出世,则以能够重新回应当代之西学东渐为要务。然而第一代学者之熊十力、马一浮等,其用功较深者仍在中学,而非西学。若如此,则在回应力道上是否较为欠缺呢?(7)

 

“当()代新儒家”第一代学者如熊十力先生,大致谈过柏格森、康德,以及唯心论、唯物论,或是科学知识该如何补足等问题,不过皆涉入不深;其代表着《新唯识论》亦尚属三教之辩论,近于宋明时期所流行、讨论者。而马一浮先生虽也有一些英译作品,但讨论、研究西学的作品甚少。倒是梁漱溟先生著有《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印度哲学概论》、《唯识述义》、《乡村建设理论》等作品,(8)不过相比于第二代的“当代新儒家”学者,如牟宗三、唐君毅、冯友兰等,(9)不论在深度或广度上都有些距离。

 

二、 六艺如何摄受西学


马先生于《论西来学术亦统于六艺》一文中提到:

 

如自然科学可统于《易》,社会科学(或人文科学)可统于《春秋》。因《易》明天道,凡研究一切自然界现象者皆属之;《春秋》明人事,凡研究人类一切社会组织形态者皆属之。董生言“不明乎《易》,不能明《春秋》”,如今治社会科学者,亦须明自然科学,其理一也。物生而后有象,象而后有滋,滋而后有数,今人以数学、物理为基本科学,是皆《易》之支与流裔,其以言皆源于象数而其用在于制器。《易传》曰:“以制器者尚其象。”凡言象数者,不能外于《易》也。人类历史过程皆由野而进于文,由乱而趋于治,其间盛衰兴治、分合存亡之迹,蕃变错综。欲识其因应之宜、正变之理,必比类以求之,是即《春秋》之比事也;说明其故,即《春秋》之属辞也。属辞以正名,比事以定分,社会科学之义,亦是以道名分为归。凡言名分者,不能外于《春秋》者。文学艺术统于《诗》、《乐》,政治法律经济统于《书》、《礼》,此最易知。宗教虽信仰不同,亦统于《礼》,所谓“亡于礼者之礼也”。哲学思想派别虽殊,深浅大小亦皆各有所见,大抵本体论近于《易》,认识论近于《乐》,经济论近于《礼》,唯心者《乐》之遗,唯物者《礼》之失。凡言宇宙者皆有《易》之意,言人生观者,皆有《春秋》之意,但彼皆各有封执而不能观其会通。(10)

 

这段文字里谈到的学科部门范围甚广,以下依序讨论:

 

1. “自然科学可统于《易》”


马先生以为,干卦、坤卦可比配于天与地,所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者。这也近似熊十力先生借由干与坤来收摄心与物,并扩及西方的唯心论与唯物论。然而如此的收摄或比配,似乎更应先考虑一些问题,那就是《易经》的内涵或研究范围为何?而一个“以中摄西”的体系又该如何建构呢?

 

关于自然科学,中国哲学虽也有涉及技术层面,但纯粹而抽象的理性思维与科学则不显,(11)并不强调抽象的定律与数学公式。例如,在马先生的时代已有牛顿万有引力、三大运动定律等普遍法则,这表示无论在何处,包括地球或宇宙其他星球上,这些法则大抵皆能适用,尽管可能不是最后的真相。然对比于《易》的象数之学,则往天文历法或卜筮、秘术方向发展;后者的数并非纯数,而是应用之数,例如河图、洛书、大衍之数,而渐与谶纬之学结合。

 

又自然科学的学科,诸如物理、化学、生理学、矿物学、动物学、植物学、宇宙论、天文学、地理学、地质学等,种类甚多。至于《易》可谈形下之器与形上之道,能够包含天文学、宇宙论等形上论、哲学、星象学,以及地理、地质、矿物等比配于坤道之地道,而用以开物成务。但仍有不少自然科学之研究对象,无法含括于《易》之中;若如朱熹言:《易》之本义只是卜筮!(12)则用《易》来含括西方的自然科学,则难免挂一漏万。

 

此外,《易》之语言或叙述方式,不同于西方之较精确、数位化语言,而是一种阴阳相涵,接近于想象、隐喻,或如诗般的语言,如《易·说卦》第十一章:“干为天、为圜、为君、为父、为玉、为金、为寒、为冰、为大赤、为良马、为老马、为瘠马、为驳马、为木果。”此中之意涵可令人无限想象,也许能扩充视野、升华情操,然而却缺乏内容上的真实展开。这也是中西方文化特色之不同。

 

2. “社会科学可统于《春秋》”


马先生又将人文科学与社会科学摄受于《春秋》之中。关于《春秋》,《庄子·天下》篇尝谓“《春秋》以道名分”,此近于孔子的“必也正名乎”,也就是名与位、名与实之间的相符。孟子曰:“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13)《春秋》乃记载政治之事,内容即是历史,且记述时要须合于正义,也就是真实的历史,若善人则赞之,不肖则贬之,如此方为《春秋》之大义,而为后世借鉴。

 

至于社会科学则大致包含了社会、政治、经济、法律、管理、行政、教育等,范围相当广,若将这些层面通通摄于《春秋》学里,似亦显得牵强。马先生的理由是“《春秋》明人事,凡研究人类一切社会组织形态者皆属之”。意思似乎是,天道、地道放在《易》学,而为人之道,诸如人道与人事,则归属于《春秋》学。然在中国古典典籍中,诸如《礼经》,甚至《易经》等皆能言人事,这些经典所言之人事又该如何划分呢?

 

而马先生亦有论述:“人类历史过程皆由野而进于文……欲识其因应之宜、正变之理,必比类以求之,是即《春秋》之比事也;说明其故,即《春秋》之属辞也。属辞以正名,比事以定分,社会科学之义,亦是以道名分为归。”言下之意,社会科学即在分类分位,将社会中之诸多人事予以分门别类而划分功能,之后才能进一步执行功能与发挥作用,例如法律要须勿枉勿纵、经济要须公平分配等。然这最多只能说《春秋》建立了一个大原则,更多的细节则难以含括。

 

3. “文学艺术统于《诗》、《乐》”


马先生言:文学艺术统于《诗》、《乐》。此大致无误。然又言“认识论近于《乐》”、“唯心者,《乐》之遗”等,后面说法则又牵强!乃因认识论、唯心论等,已属形上学、哲学领域,这与《乐经》或《乐记》即音乐所能引发的感心与共鸣作用,已有距离。

 

认识论可以是符应论或实用论,(14)主要追求的是世间真理,属于知识之范畴,如康德所言之“第一批判”,而不是美学()即“第三批判”之属。(15)至于唯心论本是一种形上学,此学派认为,物质与身体等之一切,系根源于人之精神与观念。而这与音符可在人心生成,并谱之于乐章而演奏成声,以徜其同情与共感,此两者虽有相似处,却总是不类。

 

4. 其他


马先生又言:“经济统于《书》、《礼》”、“宗教亦统于《礼》”、“经济论近于《礼》”、“唯物者,《礼》之失”。《书》、《礼》皆为古代政事、仪规之记载,或许对于经世济民之道有所助益。然这与现代经济学、经济论所讨论的总体经济、个体经济、如何创造生产与消费等理论与实务,还是不同。不过,西方经济学可为现代社会创造财富,并进一步地分配富庶,而这与中国之礼可用以别异、尊人,使富而好礼,依马先生,是否这两者有所相通呢?

 

又《礼》者主要为生人而设,所谓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吉凶军宾嘉五礼、祭如在等,虽亦牵涉于鬼神、如何与之沟通、祭献、获其冥祐等,但这与今人所言“宗教”之包含了教主、教义、教规、组织,以及关于生前死后、此岸彼岸等种种论述,仍有差距。

 

至于“唯物者,《礼》之失”一句则令人费解。这是指唯物论是《礼》?或不是《礼》呢?若不是《礼》,六经则不能涵括唯物论;若是《礼》,则唯物论乃关于形上学、本体论者,以为一切万象、不论身心都源自于物质,例如思想精神亦只是电波之扰动、流变而已。但是《周礼》、《仪礼》、《礼记》却都不是这么回事。也许这就是其失吧。

 

在此只能用“以中摄西的体系建构”来看待上述马先生说法。中西学之间自然有些相同的关注点,却难以直接地用上述方式来进行中西学比配。

 

三、 六艺与自由平等


(中、西学之理同心同


马先生尝曰:“此理决不会中断,人心决定是同然。若使西方有圣人出,行出来的也是这个六艺之道,但是名言不同而已。”(16)此理指的是圣人之道与六艺之教。也就是说马先生对六艺的定义不执着于书本,而是就经书道理之为“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而为人心之同然。此乃本于象山之东海西海、心同理同之说。象山本以之摄佛入儒,而今马先生则用以摄西学入中学,其中的联结点就在六艺之教、六艺之道,归结而摄于一心。既然心同理同,则西人的学问与各种分科等也是这个理,亦将无异于东方圣学,尽管名言上有些出入,但精神、意义则为相同。

 

此乃马先生的肯认,虽不无道理,却也仅止于一种大纲性的宣示,东、西学确能殊途同归,但个中的细节分殊广泛,未加细辨,总是显得囫囵、跳跃。

 

(六艺与自由平等


马先生又曰:

 

诸生当知:六艺之道是前进的,决不是倒退的,切勿误为开倒车;是日新的,决不是腐旧的,切勿误为重保守;是普遍的,是平民的,决不是独裁的,不是贵族的,切勿误为封建思想。要说解放,这才是真正的解放;要说自由,这才是真正的自由;要说平等,这才是真正的平等。(17)

 

“六艺”本从“礼乐射御书数”到六经,再到清代阮元刊《十三经注疏》,这的确令六艺之精神日益发展。此外,“六艺”亦不因它是千年前即发展的典籍便显得落伍,反而具备着自由与平等之意义,(18)不过关于这一点,马先生似未作更多说明。

 

笔者在此略作补充。“六艺”之经学可包摄子学,而孟、荀等人的思想,即具备了平等的精神。譬如孔子言:“有教无类。”(19)人无贵贱,皆能平等受教。孟子言:“人皆可以为尧舜。”人天生而性善,但须自勉德业,皆能成圣成贤,自性本无差等。荀子言:“涂之人可以为禹。”(20)这也是对孟子前语的呼应。

 

人格的平等,才是真平等,而世间万象、人生际遇常是不平等的。例如,当代政治为人向往的“民主自由”,立意虽好,现实中却常被政客拿来作为愚弄群众的口号,所谓“人民的公仆”,最终亦只是官商勾结、合法分赃的垫脚石罢了。而经济活动中,普罗大众与资本财团之间也很容易形成各种不均等……至于孔、孟则要人反躬自省,无愧于己,颠沛亦如是,造次亦如是,进德修业,修仁义行,自能获得人们真心的尊重与认同,俾令上行而下效,造福更多人群。

 

至于“自由”一概念,如《庄子》提到的自由与逍遥,而孔子也言“为仁由己”等。在此举“当代新儒家”第二代唐君毅先生之说,作为补充。其言:

 

我先分析八个自由之观念,然后再看西方文化思想中,由希腊至今所重之自由之种类。最后再以孔子思想代表中国,看其是否具有西方之自由之观念。在此中我们指出孔子为仁由己之自由义,可原则上涵盖持载其余七种。再论中国所缺之自由权利之观念何以亦可补足。在此中,我们之论自由是连接于人文之观念以论,不局促于西哲中一家一派之言,而把西哲一家一派之言,安置于吾人所立之观念系列中。(21)

 

唐先生以为,中国政治社会中的“自由、权利”有所不足,例如,投票选举等,而西方在苏格拉底时代便已有民主投票的决议方式,此看似相差一大截。然中国虽然缺漏了投票选举、自由权利之争取,但在“为仁由己”处则能显出人格、人性之最高自由,所谓的“我欲仁,斯仁至矣”!且能以此包摄前七类自由,而为最高的自由。

 

唐先生分出八种自由,而以“为仁由己”之自由最高。这最终的结论可说与马先生不谋而合,但唐先生系经过了与西学之比较、辩证后而得出结论,近似于牟宗三先生所说的“坎陷求知识”,亦近似“辩证之综合”,这便较有说服力。过程中,唐先生亦不排他,虽推儒家最高,其间亦反省儒家之不足,此亦类似佛家法华宗之“历别而圆”。(22)至于马先生缺少中间论证,直接做出结论,此则不易令人信服,说明也过少,容易被误为有排他性,似乎“六艺”即是最高之自由平等,其他则不论。

 

四、 六艺与真善美


马先生又提到西学至高之理想真善美,而比配于“六艺”,其曰:

 

西方哲人所说的真美善,皆包含于六艺之中。《诗》、《书》是至善,《礼》、《乐》是至美,《易》、《春秋》是至真;《诗》教主仁,《书》教主智,合仁与智,岂不是至善么?《礼》是大序,《乐》是大和,合序与和,岂不是至美么?《易》穷神知化,显天道之常;《春秋》正名拨乱,示人道之正,合正与常,岂不是至真么?(23)

 

孔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诗无邪。”则以《诗》为“善”,亦无不可。《礼》、《乐》属于美育,即如康德所论美学,乃从脱离自然而通往自由之桥梁。礼仪规范有秩序之美,有条不紊;音乐亦能怡情养性,心诚悦之,故将二者比配于“美”,亦无不可。

 

最后,马先生将《易》与《春秋》比配于“至真”;《易》显天道常理,《春秋》显人道常理,故为至真。不过,这里的“真”,与西方标榜追求真理、真相的真理论、知识论,似有所不同。《易》道之常,是形上学天道论的常道,而《春秋》乃人事名分之常道,近于人生哲学与伦理学。此二者与认识论有着类别上的差异。

 

认识论者,须由三个要素组成:一者,要能证成;二者,不能是假;三者,要能相信。(24)中国哲学之中近于西方认识论者,大致如名家、墨辩,以及荀子正名等,然而这些与西方的纯抽象推理亦不同,西方的逻辑知识只重形式关系,而不重内容。

 

此外,真善美的真理,与中国典籍里的“真”字,两者意义也不同。大抵上十三经里无“真”字,(25)而曾出现于道家典籍,如“真人”,乃指“率真不伪”,此亦不是知识论上的真。中国哲学重德性之知,而非闻见之知,中国的“知”既有知识论,亦有伦理学之意涵。

 

如西学意义之求真,在中国似未曾获得青睐。中国的名家、墨辩、荀子正名等,固能稍微比配于西学之知识论、逻辑等,然两者还是不同。如康德之论究真善美,(26)其中的真,属于“第一批判”范围,所谓知性要为自然立法,亦即探究知识真理之普遍必然性如何可能。而这与中国人所追求的率真、真人,相差甚远。

 

西学之求真过程中,又特崇尚数学、物理学等知识,以及哲学如何建构自身而为更具普遍性的百科之皇后,因此设计出先验、综合命题。此先验者,与中国之重天人相与、天人不离不杂,又是不同。分析与综合方法系由西方古典逻辑而来,而近于数学与逻辑,此部分正是中哲之缺短。反而佛教中的因明学、量论等更近于知识论之推理、论辩方式。

 

五、 对于马先生前说之反思


这里提出几点关于马先生《论西来学术亦统于六艺》一文之阅后感想:

 

1. 由六艺所提淬出的道法精神


马先生所言“六艺”,并非指六经典籍,而是由“六艺”所提淬出的一种专属于中国哲思的道法与精神,此精神擅长以圆而神、近于诗意的想象方式来表达,如同《易》学将干卦比配于天、圆、马、父等,同时,更以此手法来进行对于西学的相摄。反观西学,由于其语意、概念讲究精确,形成概念化、定执化之表现,反做不成如“六艺”那般无止尽的类比与无遮拦的摄受,过程中亦得以给出理念性的反省判断。这也是中国哲学可以不断地摄受西学,学习各方文明而充实自己的原因之一。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中国学问却也容易流于混沌、模棱两可的窘态。例如,今人之生物学,该当比配于“六经”中的哪一门呢?生物学属于自然科学,研究范围相当广泛,包括动物学、植物学、微生物学、古生物学等。是《易》之讨论牛、马、龙等象征,而可涵括于此?抑或是《诗》呢?如孔子所言:“《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27)这也难免遭到近现代若干学者如胡适所谓“差不多先生”的批判了。(28)

 

2. 以六经加上六艺来摄受西学更佳


马先生所言“六艺”,其实是指六经,然为何不用六经而用“六艺”之名呢?若采用“六经”,或许容易让人以为只是六经,而“六艺”之名号则显得范围较广,其中,亦隐喻着可以不断推衍的意思,即如《易》之开物成务,可以无限比配而穷神知化,甚至可以扩至十三经等。

 

笔者建议,可把六经结合“六艺”,除有《诗》、《书》、《礼》、《易》、《乐》、《春秋》外,还有礼、乐、射、御、书、数。例如,若以数论来比配西方的数学,就比仅用《易》来作比配而更为接近、直接。《易》之大分,包括了义理与象数;其中的象数与西方所发展的纯抽象符号、型式等还是不同,且大多往阴阳术方、纬书方向发展,而不是往科学、数学公式发展。再者,“六艺”较有技术层面上的强调,此能避免只是知识上的打转,强调知行合一。

 

3. 在学习上,中西学之间该如何调配?


马先生以为,“六艺”与西学乃殊途同归,且能与时具进,此亦在理。如以《易》为例,《易》有儒家、道家、《周易禅解》等各家诠释,且近现代学者如冯友兰先生曾以毕达哥拉斯之数论,比配于汉《易》之象数学;又如牟宗三先生之《易》学研究,亦将之比配于数学、物理、历法等;(29)更有学者将之比配于怀海德的历程哲学、莱布尼兹亦以《易》之河图、洛书而比配于微积分等等。这些都使《易》学的意义不断扩大。

 

上来学者的努力,即与朱子所言“《易》本是卜筮之书”相去甚远,因《易》已扩大了内涵,而可以是人生哲学、性命学、天道学、科学、数学,甚至医学之本等等。马先生在此显发了“六艺”本身具备着取之不竭的价值意义,而可与西学有所贯通,所谓的理同、心同。不过他却未进一步地说明,在学习上中、西学该如何调配?何者为本?学科如何设计?两者之间应当如何截长补短,以便符合国情、与时具进等。马先生所做的,亦仅止于一个思想体系之大架构,其间的内涵则未完备。或许这些便有待后辈之思考了。

 

六、 结语


马先生学识渊博,忧国忧民,以其独到眼光在当时尝试为儒家百代不易之学努力,进行体系之擘划,而有其贡献。身为第一代“当代新儒者”的代表人物,他为国学引进西学,打下基础,引发众人之关注,这才有了第二代“当代新儒者”唐、牟等的深化与修正,从而为中西学之会通加强了论述能力、眼界与高度。

 

在马先生的时代,也因着西方船坚炮利之威摄与欺压,使得他未尝不饱含悲愤与民族情感之坚执,仅管他对西学似未有深入之专研,然而他对于中西学关系的提点,亦影响了当时的学界。第二代新儒家学者之得有“历西而回中”的气概与民族情操,亦不啻是对于马先生思怀之呼应。

 

注释
(1)“新儒学”指宋明理学。至于“当代新儒学”,则指近现代之以宋学为正的儒学学派,而不取清学与汉学;又其中“当代”二字,更包含了当代中国所面临的西学东渐问题,而不得不起而应对,此与宋明儒所面对的佛老思潮有所不同,似亦更加严峻。
(2)“至六艺之分,则初为指礼、乐、射、御、书、数,乃一种古代学艺之分类。何时以六艺指六经,而有六经之名,亦一待考证之问题。《论语》载‘子所雅言,诗书执礼’,尚无六经之说。孟、荀言诗书礼乐,亦无六经之名。唯《庄子·外篇》中,乃有六经之名,《天下》篇有一段讨论《诗》《书》《礼》《乐》《易》《春秋》之语。《礼记·经解》,亦为一讨论《书》《礼》《乐》《易》《春秋》之教者。汉人乃多以六艺专指六经。至刘向、刘歆父子校书,遂有七略之分。其中之六艺略即专指六经经籍。”《哲学概论》(),《唐君毅全集》第23卷,北京: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259260页。
(3)见《庄子·天运》。
(4)见《庄子·天下》。
(5)所谓“史为经之流”,史籍记载了经部诸如文学、政治、文化、道德性命,以及艺术……等内涵,例如《春秋》之载历史。而子部者,则是以个人之哲思、义理来诠释经学,如朱子以理学来诠释四书、五经。至于“集为子之流”,集部乃哲人、才子们的传记、诗、文、书、奏等,亦皆记载了其生命体会与思想流变等。如此,史、子、集三部可统收于经部。
(6)马先生的心学,其实是心学与理学合一的心学。“一方面把‘性即理’与王阳明‘心即理’区别开来,另一方面又以朱熹‘性即理’涵摄‘心即理’,以朱熹‘心具众理’涵摄王阳明的‘心外无事’、‘心外无理’。”乐爱国、李志锋《马一浮、牟宗三对朱熹“性即理”的不同解读》,《杭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第2122页。他的心学是以心具理摄心即理的心学,乃心学与理学的结合。
(7)如王夫之曾曰:“入其垒,袭其辎,暴其恃,而见其瑕矣,见其瑕而后道可使复也。”《老子衍》,《船山全书》第13册,长沙:嶽麓书社,1988年,第15页。此乃船山面对佛老的态度:要先入游其中,以见其缺失,而后出于其外,始能匡复正道。
(8)《印度哲学概论》、《唯识述义》重在印度哲学,《乡村建设理论》则近于“乡约”,近似宋代蓝田吕氏、张横渠等所着手从事者。此亦可参考牟先生观点:“‘说圣谕’就是在农闲时期把农民集合起来请一些老先生讲‘孝、弟、慈’的道理,以移风易俗。梁先生的工作就是这新时代的‘说圣谕’。乡下农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忙得很,每日回到家来还得听教训,烦不烦?再说能教训他们些什么?建设些什么?关于农业的知识梁先生实不如一个农民。故孔子说:‘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不如农民,还要教训农民……知识分子,对这些工作一窍不通,还要来教训人,做教主,行吗?乡村中所要求的建设是农业现代化,增加生产,使农民脱于贫困的状态,这是需要人力、财力和专家知识的,梁先生那有这些?”《时代与感受》,《牟宗三先生全集》第23册,第268269页。此显出梁漱溟与牟宗三的不同,亦代表“当代新儒学”之第一代与第二代各自的关心点不同,第一代倡导回到“说圣谕”的乡约方式,第二代则急迫地要接上现代化之各种建设,包括对西学的摄受。
(9)冯友兰先生《中国哲学史》乃是“接着”“新实在论”而讲。“接着讲”系相对于“照着讲”,指对于前人学问有所创新而接续之。冯先生曾留学美国而为杜威的学生,对西学理解较多。
(10)《马一浮集》第1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2021页。
(11)如唐君毅先生言:“最近我曾见一英人黎德汉着论中国科学史的书,他预备出十一大本,我相信还可以再多出若干本。但是我宁肯说,这些多是证明中国的技术或艺术知识之早发达,而不证明中国的纯粹科学知识之发达。技术或艺术是直接为人生的或实用的,依灵活综贯的智慧而成的。此智慧乃与价值感相连,其内涵亦甚深甚深,但西方的科学,则初是以人生以外之形数或客观自然为研究对象的,其根本精神初是超实用的,主要依分析的理智而成,而把价值问题撇开的。”(《中国人文精神之发展》,《唐君毅全集》第11卷,第78页。)意思是,中国缺乏的是科学,而不是技术,技术讲究实用与运用,而科学则属于超实用,主要以形数与自然为对象。
(12)朱子尝于《朱子语类》中强调,《易》之本义是为卜筮。
(13)《孟子·离娄下》。
(14)如对方谓白,我亦谓白,则为符应。
(15)“依‘感觉之美的游戏之艺术’这个词语之此种综括的意义而言,此种艺术可以分成视与听这两种艺术性的或巧妙的‘感觉之游戏’,因而结果也就是说,可以分成‘音乐’与‘颜色艺术’这两种。”康德着,牟宗三译《判断力批判》,《牟宗三先生全集》第16册,第338页。这里把音乐视为感觉艺术之一。
(16)《马一浮集》第1册,第23页。
(17)《马一浮集》第1册,第23页。
(18)事物之旧与新、保守与进步,未即等于是与非;“六艺”虽为古典而属于保守一派,却不能即说无甚价值而不及于崭新或进步一派。如唐君毅尝言:“以保守与进步二者之是非来说,如进步只同于变迁,则进步并不必即是,而与进步相对之保守,亦未必非。欲定何种进步为当有之进步,何种保守为当有之保守,必须先另有一是非、价值之标准;而此标准之建立,却只能依原则或依理由而建立,而不能依事实或时代风势而建立。”《中国人文与当今世界》(),《唐君毅全集》第13卷,第8页。例如,相对于人类过去历史,“世界大战”是崭新的,却是可厌与大退步的。“六艺”若具备普世价值,则能历久弥新,而为人类文明之瑰宝,应当受到珍惜。
(19)孔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论语·述而》)
(20)《荀子·性恶》。
(21)《人生精神之重建·序言》,《唐君毅全集》第10卷,第9页。而唐先生提到的前七种自由,分别是:“一满足欲望之自由义、二立异之自由义、三保持选择可能之自由义、四自由权利之自由、五社会群体的自由、六实现人生文化价值之内在的自由、七胸襟度量的自由。”
(22)“元夫如来初出使欲说实。为不堪者,先以无常遗倒;次用空净荡着;次用历别起心;然后方明常乐我净智者。”智顗《法华玄义》卷第五下。说别教三法处。众生根器不一,故先历其别,先说三乘,最后只谈大白牛车一乘实相法,历于藏、通、别而归于圆,统收于圆。
(23)《马一浮集》第1册,第2324页。
(24)此乃柏拉图《对话录》之《泰阿泰德篇》内容。
(25)儒家不先用真字,而与真对应者,乃为诚字。然儒家的真诚,较从伦理学、存有论处谈;而西方较从认识论谈真理,故关心亦不同。
(26)康德时已有真善美之议题,较早的中世纪,已先论述上帝属性中,有真善美。甚至希腊时亦可说有真善美之区分。
(27)《论语·阳货》。
(28)《差不多先生传》是胡适先生所作的一篇传记体杂文,借其贬抑、批评中国文化之不精确。
(29)牟宗三《周易的自然哲学与道德涵义》,见《牟宗三先生全集》第一册,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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