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与王国维所列殷商先公世系异同考

作者：摩罗

来源：作者授权儒家网发布

时间：西元2025年3月2日

司马迁《史记·殷本纪》，列出商族自契以来的十四代先公，其第十四代先公商汤灭夏建商，帝统天下，自他起历代商帝被称作先王。

《殷本纪》：契卒，子昭明立。昭明卒，子相土立。相土卒，子昌若立。昌若卒，子曹圉立。曹圉卒，子冥立。冥卒，子振立。振卒，子微立。微卒，子报丁立。报丁卒，子报乙立。报乙卒，子报丙立。报丙卒，子主壬立。主壬卒，子主癸立。主癸卒，子天乙立，是为成汤。

《史记》的说法得到先秦其他史料的证实。《国语·周语下》说：“玄王勤商，十四世而兴。”《荀子·成相》篇也说：“契玄王，生昭明。 ……十有四世乃有天乙，是成汤。”

最可赞叹者，司马迁对于商族先公先王的记述，两千年后得到出土甲骨卜辞的证实。王国维《殷卜辞所见先公先王考》的学术发现，证明《史记》所述皆有所本，这是中国历史研究中的重大事件。

商族先公（商侯国领袖）先王（商天朝领袖），对于今人来说大多十分陌生，若不是得到殷墟卜辞的证实，中外学者大多怀疑他们的真实性，而只会把他们看作传说中的虚构人物。实际上，对于古代中国社会和文化，他们很多人都是大名鼎鼎、功勋卓越的巨人。从《诗经》《尚书》《国语》《左传》，到《荀子》《天问》《吕氏春秋》，再到《史记》《汉书》《路史》《帝王世纪》《竹书纪年》，以及各种纬书和地方史料，到处都有他们的行迹和功勋，经史子集和民间传说中随处可见。王国维在用所谓“二重证据法”研究商史时，就充分彰显了这些文献的历史价值。

本文重在描述殷商十四先公的行状与功勋，再现他们在中国古代文献中根深蒂固的存在。

契】又名卨xiè、阏伯。帝喾与简狄之子，子姓，封于商，《殷本纪》所列第一代商侯，为商族始祖，被称为玄王。《帝王世纪》：帝喾高辛氏，姬姓也。亦纳四妃，卜其子皆有天下。元妃有台氏女，日姜嫄，生后稷（周祖）；次有娀氏女，日简翟，生卨（商祖）；次陈锋氏女，日庆都，生放勋（尧帝）；次娵ju訾zi氏女，日常仪，生帝挚（挚帝，帝于尧之前）。

按皇甫谧此说，契与周祖后稷、尧帝、挚帝都是兄弟。后世传说尧帝使契居商主管火正，契筑阏伯台观察星辰，发明了以大火星纪时的历法。阏伯台位于今河南商丘城，是4000多年前的观星台遗址，系中国现存最早的观星台。阏伯台（火神台）形如墓，据说契（阏伯）就埋葬在阏伯台下。后人敬契为火神，在阏伯台上建阏伯庙以祀。

《左传·襄公九年》云：“晋侯问于士弱曰：‘吾闻之，宋（火）灾，于是乎知有天道。何故？’对曰：‘陶唐氏之火正阏伯居商丘，祀大火，而火纪时焉。相土因之，故商主大火。商人阅其祸败之衅，必始于火，是以日知其有天道也。’公曰：‘可必乎？’对曰：‘在道。国乱无象，不可知也。’”春秋时期士大夫把大火星的运行状况，看作人间祸福的征兆。《国语·晋语四》：“吾闻晋之始封也，岁在大火（星），阏伯之星也，实纪商人。”后人将二十八宿之心宿名为商星，来历即此。据说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高度评价契的天文学贡献，认为他是中国天文学奠基者之一。南宋时，宋高宗颁旨封契为“商丘宣明王”，由皇帝直接主持祭祀商丘宣明王。阏伯成为南宋朝廷最为崇奉的国运神，南宋朝廷祭祀阏伯的祀典贯穿始终。

《尚书·舜典》中，舜帝委任大禹为首辅，派他主持治水，大禹曾谦让。“禹拜稽首，让于稷、契暨皋陶。”可见契当时地位崇隆。舜帝对契另有重托。舜帝说：“契！百姓不亲，五品（父、母、兄、弟、子）不逊。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在宽。”司马迁将此言稍加改动记于《殷本纪》。在禹帝登基后的朝廷，契无疑继续担任要职，很可能依然掌管教化。禹帝将洪范九畴传给契，契一代代传给孝子贤孙，直到六百年后传到箕子手里，再由箕子传给周武王。

昭明】契之子，《殷本纪》所列第二代商侯。《荀子·成相》曰：“契玄王，生昭明。”契死后，昭明继位。由于时势的变迁，昭明率族民从滹沱河流域一路南行，迁徙到泜水之畔的砥石一带，在此建设陪都，开拓了商国商族的生存空间。《世本》曰：“契居蕃bō，昭明居砥石，复迁商，相土徙商丘。”丁山《卜辞所见先帝高祖六宗考》曰：学者从甲骨文中释读出“囧”字，以为是昭明，实际上囧是地名而不是人名。先公昭明尚未从殷商卜辞从中释读出来。

相土】又名乘杜，昭明之子，《殷本纪》所列第三代商侯。《今本竹书纪年》：“（夏）帝相十五年，商侯相土作乘马，遂迁于商丘。”乘马，就是驯养马作为役畜，既可耕作也可运输。相土主商时，乘夏王太康失国之机，积极向东方发展。他以商丘一带为中心，把势力扩张到黄河下游的广大地区，抵达渤海一带，大力发展畜牧业、种植业和商贸活动。由此与来自北方的部族形成既有贸易合作又有地盘争执的复杂关系。《左传·定公四年》：“殷民七族，封畛土略，自武父以南，及圃田之北竟，取于有阎之土，以共王职。取于相土之东都，以会王之东蒐sōu。”后世“殷民七族”，疆域已经很可观，武父、圃田、阎、东都，都在境内。商侯忠诚而富足，实力大长之后，就可以协助夏王来东方巡守、田猎、召见众侯举行浩大的军事、狩猎典礼（蒐礼），并提供包括财政支持在内的完备服务。

昌若】《殷本纪》所列第四代商侯。《史记》明确曰：“相土卒，子昌若立。昌若卒，子曹圉立。曹圉卒，子冥立。”《汉书·古今人表》：“昌若，相土子。根圉，昌若子。”《世本·帝王世本》曰：“契生昭明，昭明生相土，相土生昌若，昌若生曹圉，曹圉生根国，根国生冥。”在曹圉与冥之间，比《殷本纪》多出一代根国来。其他早期史书典籍都不见昌若、曹圉，仅有晚出典籍提到他们，故他们的存在尚无其他权威材料可以证实。有人猜测系后人为了凑足“十有四世而商兴”而随意搀入的。韩江苏江林昌《殷本纪订补与商史人物徵》指出：昌若、曹圉二人不见于殷墟卜辞，有待进一步研究。

曹圉】《殷本纪》所列第五代商侯。殷墟卜辞中未见其名。韩江苏江林昌《殷本纪订补与商史人物徵》曰：“《殷本纪》所记昭明、昌若、曹圉三位先公，除《世本》外，没有其他文献可印证（亦不见于殷墟卜辞）。”且《世本》中在曹圉之后又多出“根国”一世。据陈梦家《殷虚卜辞综述》考证，这多出的“根国”一世，乃是由于注文误入正文。因为在《殷本纪》“曹圉卒”下《索隐》云：“《世本》作糧圉也。”而《古今人表》和《国语·鲁语上》韦昭注则作“根圉”。陈梦家说：“有此诸异文，可推测‘根国'一名致伪之由来：曹圉一(糟圉)一糧圉一(粮圉)一根圉一根国。”

冥】又名季，《殷本纪》所列第六代商侯，系曹圉之子。殷商卜辞称之为季，其子为王亥和王恒。屈原时代未见殷商卜辞，其《天问》亦称之为季，亦称其子为王亥和王恒，其他史料未得见。夏代冥任司空，是在大禹之后的又一位治水英雄，任官勤劳，死于水中，商人以郊祀祀之。后人奉其为水神，称其为玄冥。《国语·鲁语上》讨论黄帝、颛顼、帝喾、尧、舜、禹、契、冥、汤、稷、文王、武王等历代圣王功勋，以及他们享受后世隆重祭祀的情况，冥以“勤其官而水死”位列圣班。“殷人禘喾而郊冥，祖契而宗汤。”冥所受祭祀也至为隆重。《礼记·祭法》亦云：“殷人禘喾而郊冥，祖契而宗汤。周人禘喾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

禘祭是祭祀天地、祖先之大礼，郊祭是祭祀天地、日月、山川、祖先之大礼，都是关乎种族和国家根基的重大政治文化活动，其分量远超一般的祖先祭祀。喾、稷、文王、武王于周皆开天辟地之王，故并重之。喾、契、汤于商，亦有开天辟地之功，唯冥乃中继之君，难与周之喾稷文武、商之喾契汤比伦，何以如周稷受郊祭之礼？必有缘由。

《今本竹书纪年》：“（夏）帝少康十一年，使商侯冥治河。帝杼十三年，商侯冥死于河。”冥在帝少康时代治水十二年，帝杼时代治水十二年，合计主持水政二十五年，为夏朝政治经济发展、万民太平作出了杰出贡献，深得夏王倚重、万国敬仰，大大提高了商族商国在夏政格局中的地位。《礼记·祭法》云：“夫圣王之制祭祀也：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灾则祀之，能捍大患则祀之。是故厉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农，能殖百谷；夏之衰也，周弃继之，故祀以为稷。共工氏之霸九州岛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州岛，故祀以为社。帝喾能序星辰以著众；尧能赏均刑法以义终；舜勤众事而野死。鲧鄣洪水而殛死，禹能修鲧之功。黄帝正名百物以明民共财，颛顼能修之。契为司徒而民成；冥勤其官而水死。汤以宽治民而除其虐；文王以文治，武王以武功，去民之灾。此皆有功烈于民者也。”冥之忠勤奉献，功烈彰于华夏，德泽惠及万世。按《祭法》所论，冥不仅是商族圣祖，也是堪与尧舜喾禹并列的华夏大雄大圣，故有郊祀之享。

振】又名亥，古籍中有时被写作该、核、垓gāi、胲hǎi、氷bīng、鮌gǔn等，《殷本纪》所列第七代商侯，亦常被称作王亥。他是商族发展过程中的关键人物，在牛耕、牛车、经商等方面有重要贡献，被后世推为“中路财神”，还被看作牛耕、牛车、畜牧业的发明者，在殷商卜辞中被尊为“高祖亥”。比如：

癸巳，贞于乙未酒高且（祖）亥，□卯于口门。(南明478)

□□□□□□酒高且亥，□口C□□。(南明476)

壬辰，贞高且亥……乙告高且套……亥，套……(邺三下37.2)

□辰，贞其卯高且□……(邺三下37.3)

告高且亥，套于且……(宁1.158+215;掇407)

高且亥……(戬1.4;绩1.2.3;通326)

而另两位被称作高祖者，为帝喾、帝汤。高祖称号至为尊隆，王亥何以能与帝喾、帝汤并称高祖？胡厚宣胡振宇《殷商史》曰：“除河之外，在大乙、上甲以前，于先公惟祭王亥，则王亥之被重视，可想而知。……甲骨卜辞中，祭祀先公的配偶的，在上甲以下，惟有示壬配妣庚，示癸配妣甲。上甲以上，除河之外，其祭先公的配偶者，惟王亥一人而已。”王亥的重要地位，堪可解读也。

《殷本纪订补与商史人物徵》：甲骨文的王亥，字从佳亥声，是商民族鸟图腾的直接体现，称高祖。在甲骨卜辞里，王亥的亥字常常从鸟或从佳。1977 年，胡厚宣在《文物》第2期发表《甲骨文所见商族鸟图腾的新证据》 文，公布了八片甲骨，十条卜辞，其中的亥字均从鸟或从佳，有些鸟形还有以手作捕捉状，可隶定为（上爪下鸟）；有些佳字还有装饰符，可隶定为崔、萑等。

《今本竹书纪年》：（夏）帝泄十二年，殷侯子亥宾于有易，有易杀而放之。十六年，殷侯微以河泊之师伐有易，杀其君绵臣。殷侯子亥宾于有易而淫焉，有易之君绵臣杀而放之。故殷上甲微假师于河伯，以伐有易，灭之，遂杀其君绵臣。中叶衰而上甲微复兴，故商人报焉。

古代典籍论及王亥者甚多，说明在古人心中，王亥是很真实的存在，而非虚构传说之类。王国维《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列专章讨论王亥行迹与作为，提及古籍甚多：《史记·殷本纪》及《三代世表》商先祖中无王亥，惟云：“冥卒，子振立。振卒，子微立。”《索隐》：“振，《系本》作核。”《汉书・古今人表》作“垓”。然则《史记》之“振”，当为“核”或为“垓”字之讹也。《大荒东经》曰：“有璃民国，句姓而食，有人曰‘王亥’，两手操鸟，方食其头。王亥托于有易河伯仆牛，有易杀王亥，取仆牛。”郭璞注引《今本竹书纪年》曰：“殷王子亥，宾于有易而淫焉，有易之君绵臣杀而放之。是故殷主甲微假师于河伯，以伐有易，克之，遂杀其君绵臣也。”此《竹书纪年》真本郭氏隐括之如此。今本《竹书纪年》：“帝泄十二年，殷侯子亥宾于有易，有易杀而放之。十六年，殷侯微以河伯之师伐有易，杀其君绵臣。”是《山海经》之“王亥”，《竹书纪年》古本作“殷王子亥”，今本作“殷侯子亥”。又前于上甲微者一世，则为殷之先祖冥之子、微之父无疑。卜辞作“王亥”，正与《山海经》同。又祭王亥皆以亥日，则亥乃其正字，《世本》作“核”，《古今人表》作“垓”，皆其通假字。《史记》作“振”，则因与“核”或“垓”二字形近而讹。夫《山海经》一书，其文不雅驯，其中人物，世亦以子虚乌有视之。《纪年》一书，亦非可尽信者。而王亥之名，竟于卜辞见之，其事虽未必尽然，而其人则确非虚构。可知古代传说存于周秦之间者，非绝无根据也。

王国维该文还说：王亥之名及其事迹，非徒见于《山海经》《竹书纪年》，周秦间人著书多能道之。《吕览·勿躬篇》：“王氷作服牛。”案：篆文氷作仌，与亥字相似，“王仌”亦“王亥”之讹。《世本·作篇》：“胲作服牛”，《初学记》卷二十九引。又《御览》八百九十九引《世本》：“鮌作服牛”，鮌亦胲之讹。《路史》注引《世本》：“胲为黄帝马医，常医龙”，疑引宋衷注。《御览》引宋注曰：“胲，黄帝臣也，能驾牛。”又云：“少昊时人，始驾牛。”皆汉人说，不足据。实则《作篇》之“胲”即《帝系篇》之“核”也。其证也。“服牛”者，即《大荒东经》之“仆牛”，古服、仆同音。《楚辞·天问》：“该秉季德，厥父是臧。胡终弊于有扈，牧夫牛羊。”又曰：“恒秉季德，焉得夫朴牛。”“该”即“胲”，“有扈”即“有易”，说见下。“朴牛”亦即“服牛”。是《山海经》《天问》《吕览》《世本》，皆以王亥为始作服牛之人。盖夏初奚仲作车，或尚以人挽之。至相土作乘马，王亥作服牛，而车之用益广。《管子・轻重戊》云：“殷人之王，立帛牢、服牛马，以为民利，而天下化之。”盖古之有天下者，其先皆有大功德于天下。禹抑鸿水，稷降嘉种，爰启夏、周。商之相土、王亥，盖亦其俦。然则王亥祀典之隆，亦以其为制作之圣人，非徒以其为先祖。周秦间王亥之传说，胥由是起也。

王亥不但被看作牛耕、牛车的发明者，和畜牧业发明者，还被后人看作商业始祖和五位财神爷之一，成为古代中国民间信仰中的重要神灵。

胡厚宣胡振宇《殷商史》指出：王亥之所以名亥，也就是因为他是畜牧业的创始者。《说文》说：“亥为豕，与豕同。”段玉裁注：“谓二篆之古文，实一字也。”《论衡·物势篇》也说：“亥，豕也。”是亥本即豕字。王亥之所以以亥为名，我们疑心就是因为在传说中，他是畜牧业的创始人的缘故。

王亥在中国民间信仰财神体系中的地位，也很突出，在历史上影响很大。

东路财神比干。作为公正的象征，被百姓封为文财神。

西路财神关羽。关羽拒绝曹操重金收买，超越财富、以义驭财。义永远大于利。

南路财神柴王爷。五代后周世宗柴荣，一代圣主，俗称“柴王爷”。由于柴荣少年时推着小货车一路向南而发财，被封为南路财神。

北路财神赵公明。魏晋时期虚构人物，明朝小说《封神演义》中，姜太公将其封为武财神。

中路财神王亥。王亥是商汤建立商朝之前的国君，鼓励人们拉着货物外出交易，因为当时外出做这种交易的人，大都是商国的人，所以人们便把搞贸易的都称为“商人”。王亥开辟了中国商业的先河，因此被人们称为“华商始祖”。王亥老祖被道教封为掌管中路财源的神明。

附：王恒】被司马迁遗漏的商族领袖，也可能系商族第七代商侯。《殷本纪》曰：“冥卒，子振（亥）立。振卒，子微立。微卒，子报丁立。”冥、亥、微连续三代，未见王恒。屈原《天问》曰：“该秉季德，厥父是臧。……恒秉季德，焉得夫朴牛？……昏微循迹，有狄不宁。”文中提到季（冥）、该（亥）、恒、昏、微等五人。该和恒应该是兄弟，昏和微应该也是兄弟。

《殷本纪订补与商史人物徵》：王恒其人其事，不见《殷本纪》,却见于《楚辞·天问》,又得到甲骨卜辞的印证，意义十分重大。此事由王国维《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全面揭示，谓《天问》中，王亥之后有王恒一世，为《山海经》、《世本》、《殷本纪》所不见。《天问》既云“该秉季德，厥父是减”,又云“恒秉季德，焉得夫朴牛?”由此可得两点结论。其一，王亥与王恒当为兄弟辈，其二，季为王亥、王恒的父亲。而在《殷本纪》中，王亥(振)的父亲为冥。那么季与冥是王亥与王恒的诸父呢？还是季即冥呢？王国维主张后说，其论证：“季亦殷之先公，即冥是也。《楚辞·天问》曰‘该秉季德，厥父是减',又曰‘恒秉季德’,则该与恒皆季之子，该即王亥，恒即王恒，皆见于卜辞。则卜辞之季，亦当是王亥之父冥也。”王国维利用甲骨文材料研究商王世系，并增添王恒一世，为订补《殷本纪》打下了基础。《天问》所记的王恒一世，是殷商世系研究中十分珍贵的资料。关于其深远的意义，王国维在《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评述到：“恒之一人，并为诸书所未载。卜辞之王恒与王亥，同以王称，其时代自当相接。而《天问》之该与恒，适与之相当。前后所陈，又皆商家故事，则中间十二韵自系述王亥、王恒、上甲微三世之事。然则王亥与上甲微之间，又当有王恒一世。以《世本》、《史记》所不载，《山经》、《竹书》所未详，而今于卜辞得之。《天问》之辞，千古不能通其说者，而今由卜辞通之，此治史学与文学者所当同声称快者也。

微】又称上甲微，王亥之子，《殷本纪》所列第八代商侯，是先公中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在商族历史上具有重要地位，从他开始商族的祭祀等活动有了较为明确的规范和体系。王国维《殷卜辞所见先公先王考》：商之先人王亥始以辰名，上甲以降皆以日名。《殷商史》：天有十日，甲为其首。上甲是商代先公先王中第一个以日为名的人。皇甫谧说：“商家生子，以日为名，盖自微始。”因而上甲微是一个极被重视的先公。甲骨卜辞中凡合祭先公先王的，常常是从上甲开始。《国语 ·鲁语》说：“上甲微能帅契者也，商人报焉。”又说：“禘郊祖宗报，此五者，国之典祀也。”《孔丛子·论书篇》说：“书曰，惟高宗报上甲微。”韦昭《鲁语》注：“报，报德谓祭也。”又说：“上甲微.汤之先也。”上甲微是商代头一个以十干为名的祖先，德能帅契，所以受到商人的报祭。而王亥是上甲微之父，为上甲微之所自出,所以就在王亥的亥字上边，加上鸟图腾的符号。

报丁】《殷本纪》所列第九代商侯，王国维勘正为第十一代商侯。《殷本纪订补与商史人物徵》：卜辞有“示丁”，《殷虚书契菁华》第九叶。盖亦即报丁。报丁既作，又作示丁，则自上甲至示癸，皆卜辞所谓元示也。

《国语·鲁语上》：“有虞氏禘黄帝而祖颛顼，郊尧而宗舜；夏后氏禘黄帝而祖颛顼，郊鲧而宗禹；商人禘舜而祖契，郊冥而宗汤；周人禘喾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幕，能帅颛顼者也，有虞氏报焉；杼，能帅禹者也，夏后氏报焉；上甲微，能帅契者也，商人报焉；高圉、大王，能帅稷者也，周人报焉。凡禘、郊、祖、宗、报，此五者国之典祀也。”禘、郊、祖、宗、报是殷人祭祀祖先的五种祭礼，报祭是其中之一。报丁、报乙、报丙，就是享受报祭的祖先。从上甲微起，商族先公以天干命名设祭。主壬主癸也被称作示壬示癸，他们合起来被称作上甲三报二示，也被称作六示。示就是祖先神位和神灵的意思。

郭沫若《卜辞通纂》：殷之先世，大抵自上甲以下入于有史时代，自上甲以上则为神话传说时代，此在殷时已然，观其祀典之有差异，即可判知。

上甲六示的庙号以日干为名，其中上甲、报乙、报丙、报丁为十干之首，示壬、示癸则为十干之尾。为何缺少中间的“戊、己、庚、辛”？这就关系到庙号的由来问题。《殷本纪订补与商史人物徵》指出：“关于这些庙号的由来，学术界有生日说、死日说、卜选说等不同说法。卜选说是由李学勤提出来的，意思是祖先死后，为了确定其庙号而经过占卜再选定的，就成汤以后的商王庙号看，这一说法是比较合理的。如成汤生前有名为履，但在卜辞中其庙号称大乙，其他如庙号卜丙，其生前名胜；庙号大庚，其生前名渐；庙号小甲，其生前名高；庙号雍己，其生前名仙，等等，均见于古本《竹书纪年》。上甲、报乙、报丙、报丁前后相连可能是卜选时的巧合，示壬、示癸相连也可能是卜选时的巧合。”

报乙】《殷本纪》所列第十代商侯，王国维勘正为第九代商侯。王国维《殷卜辞所见先公先王续考》：上甲之后诸先公之次，当为报乙、报丙、报丁、主壬、主癸，而《史记》以报丁、报乙、报丙为次，乃违事实。又据此次序，则首甲、次乙、次丙、次丁，而终于壬、癸，与十日之次全同。

报丙】《殷本纪》所列第十一代商侯，王国维勘正为第十代商侯。

主壬】《殷本纪》所列第十二代商侯。《殷卜辞所见先公先王考》：卜辞屡见示壬、示癸，罗参事谓即《史记》之主壬、主癸，其说至确，而证之至难。今既知为上甲，则示壬、示癸之即主壬、主癸，亦可证之。卜辞曰“辛巳卜大贞：之自元示三牛，二示一牛。”《前编》卷三第二十二叶。又曰“乙未贞：其求自十又三示牛，小示羊。”《后编》卷上第二十八叶。是自上甲以降均谓之“示”，则主壬、主癸宜称示壬、示癸。

主癸】《殷本纪》所列第十三代商侯。癸是今日流行甲子之最后一位。皇甫谧《帝王世纪》说：“商家生子，以日为名，盖自微始。”中国几千年来的甲子纪年纪时制度，可能就始于商代的起名制度和祭祀制度。

天乙】名履，即商汤，《殷本纪》所列第十四代商侯，由于他灭夏桀而帝有天下，成为商王朝的第一代帝王，与尧、舜、禹、周文、周武并列，成为华夏民族最有影响力的先王之一。

《荀子·成相》曰：“契玄王……十有四世乃有天乙，是成汤。”十四世包括成汤在内，因为他是先当商侯，再当商王的。

《殷本纪》所列十四世先公中，仅有昌若、曹圉二人不见于殷墟卜辞。随暂时不见于卜辞，未必能证明其无，因为殷墟卜辞在得到学者关注、收集之前，被民间作为中药，销售甚广，散佚甚多。尚未见于卜辞与文献者，有待进一步研究。

另一方面，根据今世学者研究，卜辞中所出现的商族领袖，尚有未被《殷本纪》列为先公者。《殷卜辞所见先公先王考》指出：“卜辞称‘自（上甲）十有三示’，而《史记》诸书自上甲至主癸，历六世而仅得六君，疑其间当有兄弟相及而史失其名者，如王亥与王恒疑亦兄弟相及，而《史记》诸书皆不载。盖商之先公，其世数虽传，而君数已不可考。又商人于先王、先公之未立者，祀之与已立者同，见后。故多至十有三示也。”王国维详细介绍了王恒故事，他就可能是司马迁遗漏的先公。

不过，卜辞中所列商族领袖而不见于《殷本纪》，是不是一定可以补入先公序列呢？那也未必。《孟子·万章上》云：“汤崩，太丁未立，外丙二年，仲壬四年。”然后由太甲继位。既然跟先王一起接受祭祀者有未登王位之太丁，那么，跟先公一起接受祭祀者也可能有未登侯位者。故王国维解释说，卜辞中子上甲至癸虽然“十有三示”可能包含了“诸先公兄弟之立与未立者”。假如多出的七“示”都是“未立者”，则《殷本纪》所记依然是准确的。王国维这句推测，等于维护了《史记》的权威性。

比较一下王国维所列殷商先公世系，与司马迁所列殷商先公世系的异同：

司马迁所列十四世：契→昭明→相土→昌若→曹圉→冥→振→微→报丁→报乙→报丙→主壬→主癸→天乙（商汤）。

司马迁所列十四（五）世：契→昭明→相土→昌若→曹圉→冥→振→（恒→）微→报乙→报丙→报丁→主壬→主癸→天乙（商汤）。

二人所列殷商先公世系，有三个差异。第一，司马迁所列“昌若、曹圉”，王国维未见殷商卜辞提及，阙如。但“未见”不等于“没有”，有待进一步研究。第二，司马迁未列“恒”，王国维认为他跟王亥（振）一起享受君王之祭，可能是王亥与上甲微之间的一任先公。但王国维推测司马迁不列之理由：可能因为在任时间太短，被史家和文献有意忽略。第三，司马迁所列“报丁→报乙→报丙”顺序，被王国维纠正为“报乙→报丙→报丁”，仅将报丁往后挪了两位。王国维也提出了司马迁如此排列可能系排列依据不同，而不能简单视为错误。

王国维的研究，证明司马迁《史记·殷本纪》所列殷商先公世系，基本准确，甚至是完全准确。由此可以推断，司马迁写作《殷本纪》，有十分可靠的传世文献作为依据，而不是勉强推定。只是由于时间过于久远，司马迁当年所见文献，早已散佚，今人无法得见。由此可以进一步推断，古人著史，都是有可靠依据的，我们断断不能因为今天看不见其所依据的原始文献，就不负责任地臆想他们的记述是出于不负责任的臆想。我们对于古人留下的文献，必须怀有一种严谨的、恭敬的态度，可以谨慎考辨，不可轻易否定。

西元1917年，甲骨文专家王国维（1877年12月3日－1927年6月2日）应罗振玉约稿，写出《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年长十一岁的罗振玉（1866年8月8日—1940年5月14日）高度赞赏，回信说：我去年冬天以来一直闹胃病，今读大作，“积疴若失”——大病马上好了。罗振玉还说，我早就说过，能继承我甲骨文研究衣钵者，必是先生，没想到你的成果来得这么快啊！过了五天，罗振玉又写了第二信，继续讨论王国维的学术发现。王国维在旅途中转辗收到罗振玉二信，“开缄狂喜”。一位为别人的学术成就高兴得大病都消失了，一位为得到学术共鸣而狂喜，这就是我老念叨的“文化热情”。缺乏文化热情的人，不会有这种表现。一个人想做点小学问，有正常得智商和勤奋就能做到，要想做出大学问，必须秉有非凡的文化热情。这种文化热情，即是一种天生的禀赋，也是一种我将无我、担当天下的道德修炼。

明清以来，在朴学、考据学的发展过程中，学者们对中国历史文献及儒学义理（主要是宋明理学）提出了一些质疑，致力于辨析文献真伪、校勘文字、考证地理沿革及典章制度流变等等，使中国学问变得更加扎实。近代以降，中国在列强侵凌下反复失败，仁人志士欲拯民水火而不得。经过连续半个世纪失败与屈辱的折磨，一些士大夫逐渐失去了文化自信和民族自信，盲目崇尚西方文教与学问，于是将明清学者的质疑勘正精神发展到反面，变成了对中国文教及学问的批判与抛弃。一部分激进分子，甚至发展为对于中国历史、中国制度、中国文献、中国文化的全面否定。到清末民初时期，有人将儒家史学看作“伪史学”，《尚书》《史记》等经典文献对于上古历史的记述，被他们说成随意编造的神话。作为中国文明源头的五帝时代、夏商时代，被他们一刀切断而不予承认。中国“五千年文明”的身份无法维护，连“三千年文明”都遭遇严重挑战。

在否定中国史学可靠性权威性的时代思潮中，王国维依据殷商卜辞内容，以考古学与历史文献相结合的“二重证据法”，系统地考证了殷商先公先王的名号，排列出一个可靠的殷商王公世系，从而证明《史记》《世本》所记载的殷商历史，完全真实可靠。从此之后，中外学者再也没有理由否定殷商历史，中国历史文献的真实可靠性和权威性，得到一次扎扎实实的伸张，中国“三千年文明”古国的身份终于保住。以王国维为代表的甲骨文专家，既然证明了《尚书》《史记》所述殷商史是信史，那么，对于中国文献所述夏史和五帝史，也就存在被现代学术重新证明的可能性，而不应信口雌黄一句话否定。王国维的殷商历史研究，在维护中国文明古国身份、巩固中国文献真实性权威性方面，作出了杰出贡献。《殷卜辞所见先公先王考》《殷卜辞所见先公先王续考》二文虽然篇幅很短，却重若千斤。

本文主要参考文献：

王国维《殷卜辞所见先公先王考》，《观堂集林》河北教育出版社2023年版。

胡厚宣胡振宇《殷商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韩江苏江林昌《殷本纪订补与商史人物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版。

皇甫谧《帝王世纪》

佚名《今本竹书纪年》

（乙巳年春，余为国学教育书院博士课堂讲授司马迁《史记·殷本纪》，本文是其讲义第二章。乙巳年正月十七日，西元20250214日，摩罗记于唐山开源农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