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成中英教授：一位理想主义哲学家的终生惕励

作者：董斌

来源：作者赐稿儒家网发布

时间：西元2025年3月6日

二零二四年七月，夏威夷的海风裹挟着一位东方哲学家的体温消散在太平洋深处，当我得知成中英先生在家中溘然长逝时，书案上那叠泛黄的访谈手稿正在空调冷气中簌簌颤动。二十四载光阴如柏林墙下散落的碎砖，那些跨越重洋的深夜对话、长安城下的林间絮语，此刻在记忆的暗房中渐次显影。

回首千禧年五月某天的一个清晨，我被邻居急切的敲门声催促叩响——"柏林来电！"这四个字如同穿越时空的闪电，让睡意未销的我匆匆奔过晨露未晞的庭院。接过电话，听筒那端传来的声线中似乎裹挟着德国海德堡市内卡河畔的风声："董先生，我刚与伽达默尔完成三个半小时的诠释学论辩……"此刻柏林子夜的星光正透过越洋电缆，在三晋大地的晨光里折射出思想的棱镜。

那夜的对话如同柏拉图洞穴里的篝火，将东西方智慧投射在当代传媒的岩壁上。成先生谈及与伽达默尔关于"视域融合"的激辩时，电波中依稀可闻黑格尔咖啡馆未散的余温。他反复擦拭着诠释学的三棱镜："东方'得意忘言'的传统恰似水墨氤氲，西方'逻各斯中心'则如几何透视，当二者在媒体伦理的宣纸上相遇……"柏林墙倒塌的烟尘尚未散尽，两位哲人却已在解构主义的废墟上重建起跨文明的巴别塔。我的想象的视野里似乎几次瞥见海德堡市成中英教授的寓所墙上座钟指针滑向凌晨三点，提醒这位忘年的对话者珍摄玉体，他却笑言"子在川上曰"的深意正在这不舍昼夜的奔流。

九年光阴在学术江湖的浮沉中不过转瞬。当我在西安交大的梧桐荫下重逢这位七旬哲人时，他握着手中的水杯大脑中正蒸腾着《国语》的古老箴言，对我淳淳而言："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这句两千年前的治水哲思，在他口中化作解构媒体伦理的密钥。古碑林城的暮色里，成先生以杖作笔，在青石板上勾画东西方媒体的分野："西方媒体是'过程之窗'，执着于细节真实的显微术；东方媒体乃'结果之镜'，沉迷于价值判断的哈哈镜。"忽有蝉蜕坠入茶盏，激起的涟漪竟暗合了他对"捧杀与棒杀"二元困境的批判——这何尝不是当代舆论场的阿克琉斯之踵？

筹设媒体伦理研究中心的岁月里，我们常在太平洋两岸进行思想的晨昏定省。成先生总爱将AACSB认证体系比作"皇帝的新衣"，戏称教育评估不该沦为"用金尺丈量星空"的行为艺术。在我们某次视频中，他忽然调转摄像头对准夏威夷的星空："你看这些星座，希腊人看见神话的演绎故事，中国人却读出紫微星的天命，现代天文学则标注坐标——真正的智慧殿堂，本就应该容纳多维的哲思世界的观星术。"这番妙喻令我想起杏坛讲学的孔子，那位驾着牛车在列国间播种思想的行吟诗人。

最难忘长安别宴时的场景。交大宾馆的纱窗滤去市嚣，七十四岁的哲学家在便笺上疾书治学四纲："东西互补以臻完善，文明交融以促认知，课程通识以利教育，整合制度以谋和平。"墨迹未干之际，他忽然谈起幼时在金陵旧宅临帖的往事："颜体楷书的横折钩最见功力，起笔要如媒体坚守真相的勇气，收锋须似学者慎终如始的操守。"此刻晚风穿廊而过，宣纸上的墨痕竟与九年前柏林夜话的电磁波纹遥相呼应。

先生常笑谈自己是"学术摆渡人"，在夏威夷大学的讲坛与中华大地的黄河长江沿岸往返几十个春秋。某次谈及媒体伦理的现代转型，他信手将《陋室铭》译成英文，惊觉刘禹锡的"德馨"之境与梭罗的瓦尔登湖精神有着惊人的通约性。这种跨越时空的互文性思考，最终凝结成"全球美德伦理"的理论晶核——既非东方命运性的陈情和独白，亦非西方的严密的演绎和叙事，而是文明对话孕育的第三种声音。

太平洋的季风年复一年搬运着思想的孢子。当多媒体浪潮将舆论场冲刷成信息的滩涂，我总会想起那个改变学术命运的柏林深夜。成先生与伽达默尔的对话残章至今珍藏在我的记忆深处，泛黄的纸页上还留有咖啡渍与速记符号，仿佛两河流域的楔形文字，记录着人类理解世界的原始冲动。某段关于"视域融合"的讨论旁注着："当东西方媒体同时聚焦棱镜，光谱中自会显现被遮蔽的真理维度。"

当哲人其萎的噩耗从太平洋中部的热浪中传来时，我正在重读先生赠予的《本体诠释学》。扉页上成中英先生亲笔题签的"德智相生"四字，墨色已随二十载光阴淡去，但其精神内核却在数字时代的惊涛骇浪中愈发清晰。社交媒体上的非黑即白、算法牢笼里的信息茧房，愈发印证先生当年"既非捧杀亦非棒杀"的洞见。那些在长安林荫下孕育的学术构想，如今已在五大洲的传媒学院抽枝散叶，只是当初种树人已化作春泥。

一位哲学家终生充满理想主义者的终生惕励和温柔，它永远藉着暮色中的檀香山——北京机场的晨风月色，永远的定格在历史的记忆胶片上，那是成教授拖着行李箱和登机牌无数次的走向安检口的背影，渐次与周游列国的孔子、泛舟赤壁的东坡、康桥告别的志摩互相叠印交融。候机厅的电子屏闪烁着航班信息，现代科技制造的时空错觉里，我忽然读懂了他常说的"殿堂非终极"——真正的教育不该是水晶棺里的木乃伊，而应如太平洋的信风，永远在东西方之间播种思想的蒲公英。

某次整理旧物时，翻出一沓与成教授通话时邮局发给的陈旧的越洋电话时间记录纸。忽然想起成中英教授的嘱咐："媒体伦理的本质，在于为'未断奶'的公众锻造理性之匙。"轻抚这些穿越四分之一个世纪的字迹，恍惚听见大西洋底的通讯光缆传来往圣先贤的絮语。先生当年在柏林墙下播撒的思想火种，如今没有在元宇宙的虚拟原野上星火燎原，却渐行渐远。

合卷推窗，但见三晋大地的夜空星河璀璨。那些跨越文明疆界的思想对话，恰似天琴座与牛郎星的古老光年，在人类精神的苍穹上编织着永恒的经纬。成先生虽已化作哲学星图中的永恒坐标，但他用毕生心血搭建的东西方智慧桥梁，仍将指引后来者穿越认知的迷雾，在媒体伦理的无人区竖起新的路标。

董斌

二〇二五年三月二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