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林】教以“养”为先——中国学术与教育之“通”性基础的重建

栏目:学术研究
发布时间:2025-03-18 12: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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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景林

作者简介:李景林,男,西元一九五四年生,河南南阳人,吉林大学历史学博士。现任四川大学文科讲席教授、北京师范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兼任中国哲学史学会副会长、中华孔子学会副会长、国际儒学联合会学术委员会委员等。著有《教化的哲学——儒学思想的一种新诠释》《教养的本原——哲学突破期的儒家心性论》《教化视域中的儒学》《教化儒学论》《孔孟大义今诠》等。

教以“养”为先——中国学术与教育之“通”性基础的重建

作者:李景林

来源:作者授权儒家网发表,原载《天府新论》2025年第2期 

 

编者按:随着时代的变迁、科技的进步和人类认知的发展,当今教育领域正在遭受全方位的挑战。全球化、信息化、智能化等趋势,对人才培养提出了新的需求;愈演愈烈的教育内卷,进一步强化了教育的工具理性,而疏忽了“育人之根本在于立德”;现代教育以课堂为中心、以习得知识和技能为目标、以考试成绩为评价标准的教育模式,也面临积重难返的发展困境。在此背景下,以返本开新的方式重思中国儒家教育思想中的精义,或许能为当今的教育革新提供一些有益的启示。

 

《天府新论》本期“激活儒学生命力”笔谈以教育为主题,致力于阐发传统儒家教育思想的现代价值。李景林教授认为,教育的核心是“人”的培养,而非仅仅是知识的生产与获得,儒家教育以“养”为先的思想,有助于超越西方学科化的壁垒,重建学术文教的“通”性基础,实现中国学术自身的文化身份认同和主体性重建。柯小刚教授认为,“修道”即对“道”的体悟,是儒家教育思想的基本纲领,重温儒家“修道”的教育思想,回到教之为教的本原,不仅有助于突破现代工具理性对教育的桎梏,实现人自身的完善,而且可以通过对“为己之学”的强调,塑造自信自强的文化品格。王苍龙博士认为,当代民间儒学教育的勃兴,一方面缘于对应试教育的不满,另一方面则缘于儒家经典教育的独特吸引力。虽然民间儒家教育在实践层面距离素质教育的目标还存在较大差距,但毕竟提供了一种新的教育选择,因此应给予其深刻反思、自我调整的空间。



一、超越学科化的壁垒


中国传统学术,所重在“通”,是一种以人的德性完成和存在实现为前提的“通人通儒之学”[1],其学术部门的划分[2],非如西方学术基于认知进路的学科性分类。20世纪初以来,中国传统思想学术的研究经历了一个现代转型的过程。而这一转型的基本取径,则是借用西方现代的学术架构和科学方法,对中国传统思想学术作一种分科化的处理和新的体系建构。其学术方法和诠释原则系从外部现成“拿来”,而非由中国传统学术自身转出。这种学术原则的外在性和学科化取径,既使中国学术之整体性和主体性的内涵趋于消解,又削弱了其人文教育的文化认同基础。21世纪初以来,中国学界对此多有检讨反思,近年“中国古典学”研究的兴起和学科建构就集中表现了这一点。

 

古典学的概念同样源自西方。不过,西方古典学虽关涉语言学、文学、考古学、古代史等不同的学科领域,而其学术的目标却在于对古典世界做整体性的把握,复活和再现那作为统一体的古希腊—罗马的文明世界,具有一种超越各独立学科之局限性的整体性学术指向[3]。因此,近年中国学、政两界对古典学高度重视,期望通过“中国古典学”的学科设置和中西古典学的研究,逐渐形成一种文明整体性的学术视域,以超越人文学术研究的学科化壁垒,实现中国学术自身的文化身份认同和主体性重建。同时,发挥古典学博雅教育和社会教化的功能,为中国教育奠定文教的基础。这个学术的方向无疑是正确的。

 

不过,从目前高校学术研究和人文教育的情况看,“中国古典学”学科的设置和建构,要达到这一目标,还面临着不少需要解决的理论和现实问题。其一,虽然一些高校已经在本科层面设置了“中国古典学”学科,但这些学生如要考研深造,其出口仍然要归到文学、历史、哲学这些既有的学科。其二,我们现有的教师已然是学科化模式下培养出来的学者,其对古典学术的研究亦习惯性地是学科性的。譬如让出身哲学的教师来讲《论语》《孟子》《老子》《庄子》,与出身中文、历史的教师的讲法就会完全不同。在这种格局下,要实现“中国古典学”设置所指向的突破学科壁垒、提升大学教育之教养品质的整体性目标,无疑存在相当的难度。现代社会体制内的教育,无论是自然科学还是人文学科,基本上都是一种知识性、学科化的教育,而且越往高层发展,学科领域就分得越细。这是一个既成的现实,亦是一种必然的、不可逆转的趋势。因此,寄望于依靠现代体制的学校教育,来培养超越学科壁垒的“通”才,这对极个别的天才人物来说或许是可能的,但对一般人来说则是不现实的。

 

吾人需要跳出学科的阈限来思考学科的问题。学科化产生的弊端,似乎无法仅由另一新的学科的设置来化解。

 

二、以教养为先的教育精神


教育的核心,是“人”的培养,而非仅仅是知识的生产与获得的问题。此亦是教育学界的一种共识。中国古人论教育,就特重一个“养”字。《周礼·地官·保氏》:

 

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乃教之六仪:一曰祭祀之容,二曰宾客之容,三曰朝廷之容,四曰丧纪之容,五曰军旅之容,六曰车马之容。

 

郑玄注:

 

“养国子以道”者,以师氏之德行审谕之,而后教之以艺、仪也。

 

《礼记·文王世子》:

 

立太傅少傅以养之,欲其知父子君臣之道也。

 

郑玄注:

 

养犹教也,言养者,积浸成长之。

 

这个“养”,即生命整体性的养成与人格的实现,其核心在于德性的成就。这是教育或教化的根本所在。《周礼·天官·大宰》关于师氏亦曰:“师以贤得民。”郑玄注:“师,诸侯师氏有德行以教民者。”师氏以德行垂范国子,使晓谕并涵养其德性,然后乃教以六艺、六仪。这并非否定知识技艺。此所言“礼乐射驭书数”之六艺与六仪之容,就属于知识技艺的范畴。这里所强调的是,德性的积浸养长与六艺、六仪之间存在着一种先后次第的关系。知识技艺的获得,须以德性的涵养成就为其先在的根据。此以“养”言教,凸显了一种教以“养”为先的教育精神。

 

周世学在官府,其所施教,以国子贵胄为对象。孔子则有教无类,首开私学以教化于民间,史称弟子三千,贤者七十,后世尊为“至圣先师”“万世师表”。其教育的原则和精神,遂具有了一种普泛的社会意义和道贯古今的历史性内涵。

 

孔子教人,亦主以人的教养为先的教育观念。《论语·学而》:“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入孝出悌,信爱亲仁,皆人的成德修养之事。“文”即前文所言“六艺”。六艺,就经典言,即《诗》《书》《礼》《乐》《易》《春秋》;就知识技艺言,即礼、乐、射、御、书、数,包括了今人所说的知识、技能、文学、艺术、学术诸方面的内容。为学须以德性修养为先,而“文”或知识技艺,则只是“行有余力”之后的事情。古人以“蒙以养正”为“圣功”[4]。“蒙以养正”,犹今习语所谓“从娃娃抓起”。今日之体制教育,主要是一种知识技能的教育。教之“养”的意义,却在于个体存在整体性的保持与升华。老子讲“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常德乃足,复归于朴”(《老子》二十八章)。孔子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雍也》)。“文”即文化、文饰,“质”指人的自然存在。“文质彬彬”,并非“文”“质”分化之后的一种拼合,而是如孟子所说的“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孟子·离娄下》)。婴儿、赤子浑然全体,保有着生命存在的整全性。大人君子,既有高度发达的理性,又不失婴儿、赤子的淳真。教化乃展现为一个个体生命整全性的跃迁与升华的历程,而非外在的灌输。朱子谓古来“小学”重在存养根基,“大学”乃据此以点化出道理[5],讲的亦是这个意思。旧时童稚启蒙,亦讲究熟读成诵,然后开讲,此种方式对个体内在整体性体悟的保持与养长,亦颇有益。当然,这里讲教养与“学文”的先后,并不只是一种时间上的先后,而首先是要强调“教人”和“为学”,亦即今所谓教育,必须以德性人格的养成或“达道”为先在的根据。孔子博学多能[6],自称“好学”[7],却不满意弟子仅把自己看作一个博学多识的人,而自谓“予一以贯之” (《论语·卫灵公》), “吾道一以贯之” (《论语·里仁》),就表现了这一点。

 

孔子删定《六经》以为教典,其六艺之教,核心亦在于通过教化以达成人格的完成和人的存在的实现。《礼记·经解》记孔子语云:

 

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洁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 《礼》教也;属辞比事, 《春秋》教也。故《诗》之失,愚;《书》之失,诬;《乐》之失,奢;《易》之失,贼;《礼》之失,烦;《春秋》之失,乱。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疏通知远而不诬,则深于《书》者也;广博易良而不奢,则深于《乐》者也;洁静精微而不贼,则深于《易》者也;恭俭庄敬而不烦,则深于《礼》者也;属辞比事而不乱,则深于《春秋》者也。

 

是言六艺教化之效,表现为人的德性人格和生存智慧的养成。这里要特别强调的是,《六经》的教化作用,植根于其整体性的“道”。《六经》之教,如单就其学术或知识形态而言,乃各有所偏。如《诗经》教人温柔敦厚,若偏滞于此,则将失之愚暗。《书经》教人疏通知远,若偏滞于此,亦将陷于诬妄。如此等等,可以类知。因此,六艺之教须贯通之以“道”,构成为一个涵具内在“通”性的整体,而不偏执于一艺,方能真正达成其教化之效。

 

所以,孔子教人有“君子不器”之说(《论语·为政》)。《礼记·学记》论教、学之道,亦曰“大道不器”。“器”,犹某种具有特定用途之物。就人而言,“器”即成为某一方面的专门人才,或某一方面的专家。人须有专门的知识技艺,方能立足于社会。然知识技艺的系统,既有专门科类之阈限,又包含着一种公度性和外在化的指向。若偏滞于此,人的生命存在将趋于狭隘化和平面化,因之而缺失个体心灵之自由灵动的丰富性与存在之立体性的深度。人作为一种“文”化的存在,必然由于其知性的维度而不同程度地被“器”化或物化,并带给自己种种虚妄的价值分别。这是人的存在所不得不然的一种宿命。不过,孔子并不因此排拒专家和专门之学,他的“游艺”之说,就是对治此弊的一剂良方。

 

《论语·述而》:“子曰: ‘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艺”即“六艺”。“道”者乃形上之称[8],它超越于形器,却并非抽象的实体,必经由“仁”“德”的成就而为个体心灵所真实地拥有。这个“游”字很重要。“游”是既入乎其中,又超乎其外。为学之道,既要涵泳于“艺”,又不偏滞于一“艺”。知识技艺,尤其是现代的科技,表现了关乎吾人存在的两种理解趋向:其一,专门化的整体性分解;其二,平均化可重复作业的共同性。而奠基于“道、德、仁”的“游艺”,却指向于个体心灵深造自得的内在整体性。《孟子·离娄下》:

 

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

 

庄子称“知道”为“见独” “独与天地精神往来”[9],阳明讲“良知即是独知”[10]。这个“自得”,亦犹阳明所谓“独知”,庄子所谓“见独” “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独”是充分的个性化,“道”“良知”“天地精神”,则标识超越的普遍性。“道”的超越性必显于个体之“独知”“独见”。君子为学,贵在“自得”,体之于身,内得于己而非偏滞于外。其所达之境域,是“通”而非“同”。“通”,是基于充分个性化的一个朝向世界的完全的敞开性。[11]处在这个“通”的境域中的人,乃能居安资深,左右逢源,注焉不满,酌焉不竭,其所逢遇,触处皆真而达其本原,因而内在地具有原创性的生命智慧。与此相应,那有限性的知识技艺,亦由是得以涵化升华而归本道体,获得其对人的存在之肯定性的价值。在这里,“教”和“学”(亦即今所谓教育),与人之个体生命之间,存在着一种内在的相关性。

 

此种“通”与“独”的内在关联,见诸学术,即成就为一种“殊途百虑之学”[12]。《易》云“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周易·系辞下》),本以论“道”;而《史记·太史公自序》“论六家之要指”,《汉书·艺文志》论九流十家,则皆取之以言诸家思想学术之生产与存在的方式。[13]黄宗羲《明儒学案》更用“一本而万殊”[14]“竭其心之万殊”[12]“万殊总为一致”[15]来概括儒家之为学门径。学术作为一种文化的理性表现,必包含着其内在的部类区分,亦由此而必显现为种种专门专家之学。君子之学,于“独”上见“通”,于“万殊”上见“一本”,乃是在心灵和个体存在的整体性上理解为学的路径与学术的精神。“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道”落实于“仁、德”的成就而为学问、学术奠立内在超越性的基础,其学乃能“通”而不隔,虽专精而无偏弊。前引黄宗羲论为学之道,乃将儒家“殊途百虑之学”归本于“修德”,认为“修德而后讲学”,其学乃能无“执定成局” “举一而废百”之弊[12],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因此,中国古人论学,讲“尊德性而道问学”(《礼记·中庸》),讲学有所止而止诸成圣[16],讲为学须“明体而达用”[17],讲进学致知须以涵养为本[18],等等,一言蔽之,就是强调德性养成对于学问技艺之奠基的作用。以德性的养成为先,则学无偏弊,其专门与分科,亦不碍其为“通”。今人钱穆先生对此有很精当的论说。钱先生以“通人通儒之学”来概括中国传统学术的特点,指出其核心的精神在于:

 

中国传统,重视其人所为之学,而更重视为此学之人。中国传统,每认为学属于人,而非人属于学。故人之为学,必能以人为主而学为从。当以人为学之中心,而不以学为人之中心。故中国学术乃亦尚通不尚专。既贵其学之能专,尤更贵其人之能通。故学问所尚,在能完成人人之德性,而不尚为学术分门类,使人人获有其部分之智识。苟其仅见学,不见人,人隐于学,而不能以学显人,斯即非中国传统之所贵。[19]

 

此所谓“尚通而不尚专”,并非说中国传统学术无专家专门之学。古来学术,本有分科,学者为学,亦尚专精,而不能面面俱到。这个“通”,非从知识广狭多寡的层面说,而是从“学属于人,而非人属于学”,“以人为主而学为从”,“以人为学之中心,而不以学为人之中心”,“以学显人”而非“人隐于学”的意义上说的。古人为学,不仅须于经学、理学、小学、辞章、考据等人文学术各擅专长,另如所谓畴人之学,天文、历算、医药等科技门类,更是一种世传专家之学。传统学术和教育“以学显人”,“以人为学之中心”,故其学虽专门,却不碍其“通”,展现出一种“通人通儒之学”的学术精神。

 

在20世纪初叶中国学术和教育向现代学科化体制转型的过程中,涌现出了一大批现象级的学术大师。这是一个群体,而非个别的现象。他们大多既是现代学术和教育诸学科的开创者,却又并未陷入现代分科化的窠臼和学科性的偏弊,展现出了一种强韧的学术原创性活力。原因就在于,在接受西方的学科化教育之先,其传统文化学术的教养与学养,业已完成。按照陈寅恪先生的说法,他们已然是为中国传统“文化所化之人”,从里到外都纯熟通透了。这一代学人所具有的人格上的独立性和思想学术上的原创力,既得益于其对西方思想学术的吸纳,更奠基于其所先期具有的中国传统的教养与学养。这一特殊时会所呈显出的特殊学术现象,颇具典型性意义,值得深思。

 

三、重建学术文教的“通”性基础


文化是一个活的整体,学术则是它的理性的部分。有理性就有区分。自来学术,既有区分,又有整合。区分,即学术各部门之间科属部类的区别性;整合,则表现为各学术科属部类间所具有的一种内在的“通”性。学术、文化的创造和发展,以区分、分化为前提,却又要经由“通”性的奠基,以获得其生命整体性的意义和内在的精神动力。而这“通”性或整合,却非平面化的、各种处于分离状态的学术门类和文化要素的拼合,而是落实于人的生命存在整体性的教化和教养。

 

思想学术与整体人格的实现,在本原上是一体不可分的。不唯中国如此,西方早期的思想亦表现了这一点。[20]不过,西方思想偏重认知的进路,使其学术的趋向显现出一种“重分别”的特征[21]。西方从亚里士多德开始,便对学术做出了与现代大致相当的学科分类,各门学科之间有着明确的界限。欧洲中世纪在天主教信仰统摄下的理性与信仰的争持与共存,孕育了近代的科学、学术和大学的学科体制。近代以来的西方思想,强调事实与价值、真理与信仰的区分,既使学术趋于知识化和工具化,也推动了宗教事务与世俗政治、科学、学术的分途,而构成为一种独立的社会系统和精神领域。由是,宗教的精神乃在学术的体制之外,作为一种社会的机制和学者个体内在精神生活的事务,贯注、影响于其学术的系统和思想学术的创造活动。是以西方学术虽“重分别”,却仍贯通着一种“通”的精神。这后一个方面,主要体现在独立于学术之外的一种宗教的系统中。在这里,宗教与学术的各司其职,亦体现了一种“重分别”的特点。

 

中国学术注重在“通”,其与传统社会和个体的精神生活,亦始终保持着密切的关系。代表中国传统学术之主流的儒学,其学说的精神,核心在教化。儒家注重礼乐教化。《礼记·礼器》:“经礼三百,曲礼三千。”《礼记·昏义》:“夫礼,始于冠,本于昏,重于丧祭,尊于朝聘,和于乡射,此礼之大体也。”在孔子之前,周代社会业已形成了一套文理隆盛的礼乐文明。冠婚、丧祭、乡射、朝聘,涉及当时家庭家族生活、宗教生活、政治生活及乡党、邻里、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表现为一种普泛的社会生活样式。儒家教化与一般宗教教化不同的是,它并不另创一套教义、组织、神灵及仪式仪轨的系统,而是因任传统社会既有的宗教信仰及与之相应的礼乐礼仪系统,而对之加以人文的解释和系统的重建,以落实其教化的理念于社会生活。儒家这种“以神道设教”[22]的教化方式,比之一般体制化的宗教,具有更强的包容性和普泛的社会教化作用。经典的传习,亦是中国传统社会一种具有基础性和普遍性意义的教化方式。这种教化方式,起始于民间社会[23],而后乃呈现出一种民间教化与官方教化统一的态势。儒家倡导返本内求的“为己之学”,民间的讲学体现了一种自由的精神:价值观上自由的选择、自由的讲学和学术上的自由思考。因此,这种教化实质上乃是一种“自我的教化”。古代社会政教相济,士人大儒多讲学于民间。士人为政一方、教化一方,成为一种其所自觉担当的社会责任,构成了一个“以身体道”的群体。[24]此外,儒家的教化还表现在家族传统、乡约自治、乡贤德化等方方面面。儒家学术和教化的这种民间性精神,使之能够持续性地升华和引领社会生活,发挥其普泛的教化作用。其教化的理念,构成了中国社会超越性的价值基础。

 

儒学本质上是一种学术和哲理的系统,同时又一身二任,兼具中国传统社会“教养的本原”[25]之职能。在政教分离、学术与精神教养分途的现代,基督教作为西方社会一种体制化的宗教,仍然保有其自身独立的社会机制,发挥着其作为社会人心之教化本原的作用。是以其知识性分科化的教育体制,仍能拥有自身“通”性的基础。但是,儒学并非体制化的宗教。20世纪初以来,中国传统政治体制解体,人的生存方式和社会生活样式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儒家的教化因之而失去了其制度性的依托和生存性的寄身之所。传统思想学术研究依照西方模式的现代转型,加之长期以来文化上的激进主义思潮,亦使学院学术退居单纯知识性、学科化的一端,而失去了其与社会生活的关联性和教化的作用。这种社会民间性教化机制的缺失,正是当下分科化体制教育缺乏自身“通”性内涵之种种弊端的原因所在。近年来,学界和政府相关部门积极推动古典学的学科建构,体现了中国人文学术和教育的进一步发展对人文学科整合、大学博雅教育和教养品质提升之迫切的内在要求。

 

从上述讨论可知,文化学术之整合性的基础,在于生命存在整体性的教化和教养,在现代社会政教分离的条件下,这一整合的基础乃存诸一种社会性教化的机制,而不完全是一种现代体制化教育学科设置内的事务。中国传统教以“养”为先的教育精神,在今日仍然有效。而要真正奠立中国学术和文教的“通”性基础,我们的一项首要的工作,就是要接续中国文化自身优秀传统,重建中国现代的具有民间社会性意义的教化机制。改革开放以来,随着民间社会独立空间的扩大,民间性的教化与学术活动,如各种书院、精舍、学会、讲堂,读经、会讲、讲学等得到了孕育和长足的发展,传统的礼仪礼俗、乡村社会、家族传统亦在逐步复苏。当然,在现代分工的条件下,体制内学院学术在学术力量和资源掌握上无疑处于主导的地位,中国文化学术当代性形态的重建,应是学院学术的一项重要职责。这两种力量合力并功,假以时日,中国社会能够切合世道人心的、作为当代中国文化学术之社会性教化本原的“通”性基础的建立,当可期之不远。

 

注释
[1]参见钱穆:《现代中国学术论衡》,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序”第1页;钱穆:《中国学术通义》,台湾学生书局,1975年,“序”第4页。
[2]如汉人的六分: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术数、方技(《汉书·艺文志》);六朝的七分:经典、诸子、文翰、军书、阴阳、术艺、图谱(南朝宋王俭《七志》),或经典、纪传、子兵、文集、技术、佛、道(梁阮孝绪《七录》);《隋书·经籍志》的四分:经、史、子、集;清人义理、考据、辞章的区分等等。
[3]德国古典学家维拉莫威兹《古典学的历史》一书开宗明义,就对古典学这一整体性的学术精神作了精要的阐述。参见维拉莫威兹:《古典学的历史》,陈恒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1—2页。
[4]《周易·蒙卦·彖传》:“蒙以养正,圣功也。”
[5]《朱子语类》卷七《小学》:“古者小学已自养得小儿子这里定,已自是圣贤坯璞了,但未有圣贤许多知见。及其长也,令入大学,使之格物、致知,长许多知见。”又曰:“古人于小学存养已熟,根基已深厚。到大学,只就上面点化出些精彩。”参见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十四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68页,第270页。
[6]《论语·子罕》:“大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牢曰:‘子云,吾不试,故艺。’”
[7]孔子自称“好学”,于诸弟子中亦仅许颜子为“好学”。可知在孔子心目中,“好学”是一项优秀的人格品质。
[8]《周易·系辞上》:“形而上者谓之道。”
[9]见《庄子·大宗师》《庄子·天下》。
[10]《王阳明全集》卷二十《答人问良知二首》:“良知即是独知时,此知之外更无知。”王守仁:《王阳明全集》,吴光、钱明、董平等编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791页。
[11]中国哲学所言“道”,非抽象的实体或普遍性。这里的“道”,是在“通”的意义上呈现出来的。《庄子·齐物论》对此所论最为经典:“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 道和圣人不自用而任万物各尽其用,乃能与物无不“通”。“通”,是在成就差异的前提下而达成沟通。“道通为一”,即在此“通”上所显之“一”。儒家以忠恕言仁,亦此义。
[12]黄宗羲:《明儒学案·黄梨洲先生原序》,沈芝盈点校,中华书局,1985年,第10页,第10页,第9页。
[13]《史记·太史公自序》引作:“《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
[14]黄宗羲:《明儒学案·发凡》,沈芝盈点校,中华书局,1985年,第18页。
[15]黄宗羲:《明儒学案·序》,沈芝盈点校,中华书局,1985年,第7页。
[16]《荀子·解蔽》于此所论最精:“凡以知,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以可以知人之性,求可以知物之理,而无所疑止之,则没世穷年不能遍也。其所以贯理焉虽亿万,已不足以浃万物之变,与愚者若一……故学也者,固学止之也。恶乎止之?曰止诸至足。曷谓至足?曰圣也。”
[17]见《宋元学案·安定学案》胡安定弟子刘彝对安定教学精神的论述。黄宗羲原著、全祖望补修:《宋元学案》第一册,陈金生、梁运华点校,中华书局,1986年,第25页。
[18]如小程子论学讲“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二程遗书》卷十八);同时又强调:“入道莫如敬,未有能致知而不在敬者。”(《二程集·二先生语三》)
[19]钱穆:《中国学术通义》,台湾学生书局,1975年,“序”第4页。
[20]如海德格尔所说,前苏格拉底、柏拉图时代的思想,乃是一种先于理论与实践,以及“逻辑”“物理学”与“伦理学”诸学科部门分别的原初意义上的“思”。这种思想发生于理论与实践、事实与价值“区分之前”,作为人的“居留”之思和存在之澄明,可以称作一种“原始的伦理学”。参见海德格尔:《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载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上,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第395—406页。我们在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学说中也可以看到这一点。柏拉图的《申辩篇》《克里同篇》《斐多篇》等论著,即展示了这种哲学思考、逻辑论辩与人格生命成就之内在的一体性。苏格拉底被判处死刑,本来有逃脱的机会,但却毅然选择了赴死,把它看作一种“神” 意的指引。他在自己的生命中体验到了一种安排着世界命运的超越性力量。苏格拉底对其思想哲理的身体力行,对“神”和命运的生命体验,与孔子对天道性命的体认,颇有相似之处。
[21]钱穆说:“文化异,斯学术亦异。中国重和合,西方重分别。” 钱穆:《现代中国学术论衡》,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序”第1页。
[22]《周易·观卦·彖传》:“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
[23]如孔子开创私人讲学传统,其影响初亦在民间。宋代理学,亦由民间孕育而成,朱子之学始被斥为伪学,其《四书章句集注》至元代以后才成为官方教本。
[24]如朱子知南康军时恢复白鹿洞书院,并亲自为白鹿洞书院设定学规,就表现了这一点。
[25]参见李景林:《教养的本原——哲学突破期的儒家心性论》,辽宁人民出版社,1998年,“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