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分途至统摄:早期经史关系演变
作者:刘光胜(山东大学儒家文明省部共建协同创新中心教授)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
时间:孔子二五七六年岁次乙巳二月廿五日壬辰
耶稣2025年3月24日
汉武帝“罢黜百家,推明孔氏”,儒家思想成为帝制社会主流意识形态,五经跃居古典文献主导地位。目前,学界多把汉代作为经学开端,考察重点集中在两汉至明清,而对汉武帝之前的经史关系关注较少。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郭店简、清华简等出土文献面世,为追溯经史关系的最初源起提供了宝贵契机。
奠定华夏文明基本走向
清儒章学诚倡导将经学带回夏商周三代文明的历史现场,其《文史通义·易教上》云:“六经皆史也。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或曰:《诗》《书》《礼》《乐》《春秋》,则既闻命矣。《易》以道阴阳,愿闻所以为政典,而与史同科之义焉。”在他看来,三代时期,官与师合一、治与教合一,并无私家著述,六经不过是先王施教的政典。三代是经学的萌芽期,事与理合一、道与器合一。所谓“六经皆史”,是指六经原为夏商周礼乐制度和政教实践的记录。清华简《书》类文献来源于三代时期官方档案,为考察经学文献的生成过程提供了具体例证。
清华简《四告》云:“拜手稽首,者鲁天尹皋繇配享兹馨香,肆俯血盟,有之二元父羊、父豕,悉表非讨余有周。”《四告》由周公、伯禽、周穆王、召穆公的诰辞组成。其中,周公之诰的“立政立事”等多处文字,见于《尚书·立政》篇,两者应为同时期的一组文献。周公向皋陶献祭、祷告,于次日规谏成王,希望他任人唯贤,谨慎处理刑狱案件。儒家疏远鬼神,《四告》却载周公笃信皋陶之神。于是,儒家在选编《尚书》时择取了《立政》篇,而淘汰了鬼神色彩浓重的周公之诰。章学诚指出六经皆是先王政典,这是正确的,但他忽视了早期儒家对三代官方档案资料的筛选与润色。
经学不仅是六经文本的编纂史,更是不断注入价值和意义的诠释史。孔子选编六经的原则是什么呢?根据马王堆帛书《要》篇,子曰:“《易》,我后其祝卜矣!我观其德义耳也。幽赞而达乎数,明数而达乎德,又□□[仁守]者而义行之耳。赞而不达于数,则其为之巫;数而不达于德,则其为之史。史巫之筮,乡(向)之而未也,始(恃)之而非也。后世之士疑丘者,或以《易》乎?吾求其德而已,吾与史巫同涂(途)而殊归者也。”幽赞而不明于筮数,为“巫”;明于筮数而不明道德,为“史”。孔子明确提出自己与史、巫的区别,是求其德义。虽然孔子说的是《周易》,却涵盖了他对六经总的编选原则,即择取德义内涵丰富的文本,而剔除德义内涵相对匮乏的篇目。六经脱胎于先王之政典,经过孔子整理后,已转化为儒家德义思想的价值载体。孔子之前,有史无经;孔子之后,经史分途。自孔子发轫,以王道、德义为核心的经学价值体系奠定了华夏文明基本走向,成为轴心时代思想层面的飞跃与突破。
形成两种不同的史学进路
经学价值体系生成后,便反作用于史学。《春秋》本为鲁国旧史,与晋国之《乘》、楚国之《梼杌》并无不同。世道衰微,礼崩乐坏,弑君、弑父时有发生。孔子痛心于此,采撷鲁史旧文,赋予其微言大义,旨在明王道、正人伦,使“乱臣贼子惧”,以维系世道人心。例如,明明是周天子应召参加诸侯会盟,但孔子为了尊王,曲笔为“天王狩于河阳”。在孔子看来,史事的真实已退居次要位置,居于首位的是彰善瘅恶、明辨是非的王道理想。“其义则丘窃取之矣”,孔子笔削鲁史,以经义统摄历史书写,肇启了春秋笔法的端绪。他既是经史分离的制造者,也是以经摄史的发明者。
春秋笔法的特点是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内其国而外诸夏,内华夏而外夷狄。清华简《系年》第二十一章云“楚师亡功,多弃旃、幕,宵遁”,第二十三章云“楚人尽弃其旃、幕、车、兵,犬逸而还”,多处描述楚人兵败,如犬狗般仓皇逃走,丝毫不为楚军避丑、遮掩。《春秋》据鲁、亲周、故殷,拨乱反正,而清华简《系年》叙事以晋楚争霸为主线,客观公允,不偏袒任何一方。
清华简《系年》第十八章云:“灵王先起兵,会诸侯于申,执徐公,遂以伐徐,克赖、邾邡,伐吴,为南怀之行,县陈、蔡,杀蔡灵侯”,只是叙述楚灵王攻城略地,并未对其德行展开评价。但《左传》昭公十一年载,子产曰:“行不远,不能救蔡也。蔡小而不顺,楚大而不德,天将弃蔡以壅楚,盈而罚之,蔡必亡矣。且丧君而能守者,鲜矣。三年,王其有咎乎!”《左传》借用子产之语,抨击楚灵王“行为不德”,暗示他将“有咎”。《左传》叙事的同时,借用子产、孔子等贤人之语或“君子曰”,臧否人物,匡正是非,强力阐发“寓褒贬,别善恶”的道德史观。
总之,东周时代史学分化为两种不同的理论范式。一是以清华简《系年》为代表,坚持秉笔直书的求真传统,客观叙事,“书法不隐”,不为尊者、贤者、亲者讳,立场公正。二是以《春秋》三传为代表,将儒家的道德观念有机融入历史叙事,据鲁亲周、微言大义,重德、尚仁、崇礼,以惩恶扬善作为历史书写的终极旨归。在经学价值理念的映照之下,史学二水分流,呈现出直书求真和褒贬求善两种不同的发展方向与进路。前者未受经学浸染,注重不同事件的前因后果。后者则带有鲜明的价值取向,深入挖掘国君德行与政事成败得失之间的关联,肇启了后世以史解经、史学依附经学的先声。
经学最终实现对史学的统摄
孔子作《春秋》,“贤贤贱不肖”,将儒家的是非标准熔铸于历史叙事。孔子殁后,《竹书纪年》、清华简《系年》《楚居》、上博简《灵王遂申》《陈公治兵》、马王堆帛书《春秋事语》等,依然延续董狐秉笔直书、书法不隐的史学传统,未采用儒家以仁、礼作为判定事件性质、臧否人物的标准。可以说,东周时期,孔子所作《春秋》并未占据史学发展主流。从出土文献看,孔子《春秋》学的影响相对有限,未泛及全国而被诸子百家普遍接受。
《史记·伯夷列传》曰:“夫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艺。”在史料不易抉择之际,司马迁采撷六艺作为折中的标尺,俨然以孔子继承者自居。但《汉书·司马迁传》批评他“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此其所蔽也”。在班固看来,虽然司马迁“有良史之材”,但“是非颇缪于圣人”。尽管司马迁尊崇孔子,但仍能自成一家之言,史学的独立性一息尚存。东汉时期,班固则将儒家道德观念泛化,完全以孔子的标准褒贬人物、书写历史,史学遂沦落为经学的附庸与流裔。
综上所述,六经本是先王政典,经过孔子选编、整理,成为后世昭法式、垂训诫的价值载体。经学价值体系的建立,框定了华夏文明展开的方向,是轴心时代思想层面重要的理论升华。清华简《系年》恪守“董狐直书”的古史传统,而《春秋》经传在叙事之时融入了儒家的道德意识,其历史书写展现的是一种价值判断的自觉。东周时期,直书求真与褒贬求善嬗变为早期史学两种不同的理论进路。《史记》实录不隐,是非颇不与圣人同,史学独立性尚存。而班固则完全为儒家代言,经学为体、史学为用,史书依附于《春秋》学。在这种意义上说,东汉时期《汉书》的编纂标志着经学对史学统摄的最终实现。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冷门绝学学术团队项目“先秦两汉出土易类文献汇纂通考与话语体系建构研究”(23VJXT002)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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