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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钩作者简介:吴钩,男,西历一九七五年生,广东汕尾人。著有《宋:现代的拂晓时辰》《知宋:写给女儿的大宋历史》《宋仁宗:共治时代》《风雅宋:看得见的大宋文明》《宋神宗与王安石:变法时代》等。 |
什么?宋朝的朝堂上也有左右派?
作者:吴钩
来源:作者赐稿
节选自 吴钩《宋潮:变革中的大宋文明》一书
时间:孔子二五七六年岁次乙巳三月初五日辛丑
耶稣2025年4月2日
今人习惯将保守派称为“右翼”,将变法派称为“左翼”。巧的是,宋人有时也使用“左右”的概念来形容元丰党人与元祐党人这两大阵营。
绍圣初,哲宗亲政,锐意绍述,起用元丰党人,支持变法的章惇被召回朝廷,拜为宰相。章惇从湖州回京,途经山阳县,当地官员都来拜谒,明州通判陈瓘当时在山阳,也“随众谒之”。章惇“素闻瓘名,独请登舟,共载而行”。二人遂在江上小舟展开了一场关于施政之道的对话。
章惇向陈瓘讨教“当世之务”。陈瓘说:“请以所乘舟为喻,偏重,其可行乎?或左或右,其偏一也。明此则可行矣。”章惇听后,“默然未答”。陈瓘反问他:“上方虚心以待公,公必有以副上意者,敢问将欲施行之序以何事为先?何事为后?”章惇说:“司马光奸邪,所当先辨。”陈瓘说:“相公误矣,此犹欲平舟势而移左以置右也。果然,将失天下之望矣。”
陈瓘又“极论熙丰、元祐之事,以为元丰之政,多异熙宁,则先志固已变而行之。温公不明先志,而用母改子之说,行之太遽,所以纷纷至于今日。为今之计,惟当绝臣下之私情,融祖宗之善意,消朋党,持中道,庶乎可以救弊。若又以熙丰、元祐为说,无以厌服公论,恐纷纷未艾”,“譬如此舟,移置之左,则左重,移置之右,则右重,俱不可也”。
按陈瓘的说法,熙宁变法,专任新党,排斥旧党,就如江中行舟,众人都坐在舟之右侧,舟有“右倾”之险;元祐更化,司马光悉罢新法,专用旧党,相当于将众人全部安排坐到舟之左侧,舟又有“左倾”之险。现在章相公还朝,又欲“移左以置右”,只怕舟势又无法平衡了。执政之道,应该是消朋党,持中道,不偏不倚。
陈瓘“辞辩渊源,议论劲直”,章惇虽然觉得“迕意,亦颇惊异,遂有‘兼取元祐’之语,留瓘共饭而别”。但章惇执政后,实未“兼取元祐”,而是将元祐党人悉数放逐,白白浪费了陈瓘的苦口婆心。
后徽宗继位,陈瓘又上书与皇帝论治道:“今所以保四海而固天禄者,在允执厥中以奉天而已,无过不及之谓中,不高不下之谓中,不左不右之谓中。”希望徽宗平衡左右,取中道而行。
建中靖国元年(1101)七月,宰相曾布也跟徽宗说:“元祐、绍圣两党皆不可偏用。臣窃闻江公望尝为陛下言:‘今日之事,左不可用轼、辙,右不用京、卞。’缘此等人在朝,决不免怀私挟怨,互相仇害,则天下士类为之不安。士类不安,则朝廷亦不安矣。愿陛下深思熟计,无使此两党得志,则和平安静,天下无事,陛下垂拱而治矣。”当时苏轼、苏辙兄弟隐然是元祐党人的领袖,蔡京、蔡卞兄弟则是元丰党人的中流砥柱。曾布认为,这两对兄弟,一左一右,均不可偏用。
我们现在习惯将曾布列入变法派,不过曾布自己却以“中立”自命,他曾自谓:“布自熙宁立朝,以至今日,时事屡变,惟其不雷同熙宁、元丰之人,故免元祐之祸;惟其不附会元祐,故免绍圣之中伤,坐视两党之人反覆受祸,而独泰然自若,其自处亦必粗有义理,以至处今日风波之中,毅然中立,每自谓存心无愧于天,无负于人。”
曾布跟皇帝说“左不可用轼、辙,右不用京、卞”时,宋徽宗“颔之而已”,是点头表示同意的。但吊诡的是,到了建中靖国元年(1101)十一月,徽宗一日单独留下曾布,给他看一幅变法派小将邓洵武进献的《爱莫助之图》,“其图如史书年表,例为旁通,分为左右。自宰臣、执政、侍从、台谏、郎官、馆阁、学校,分为七隔。左曰绍述,右曰元祐,左序助绍述者,宰相执政中,温益一人而已,其余每隔止三四人,如赵挺之、范致虚、王能甫、钱遹是也;右序举朝辅相、公卿、百执事皆在其间,至百余人。”
邓洵武将此图命名为“爱莫助之图”,用意很明显:“陛下方绍述先志,群臣莫助之者”,因为陛下现在所任用的官员,除了温益、赵挺之、范致虚、王能甫、钱遹屈指可数的几名元丰党人(列于图之左序)之外,其余的全都是元祐党人(列于图之右序)。
邓洵武又在《爱莫助之图》的左序“别立一项,用小帖揭去”,这是邓洵武建议的宰相人选,是扭转乾坤的关键人物,不过其姓名被邓洵武用小帖子覆盖住。曾布问其人为谁。徽宗说:“洵武言,非相蔡京不可,以不与卿同,故揭去。”此时,宋徽宗已决意要拜蔡京为相,绍述父兄之志。
这幅《爱莫助之图》有一个细节很有意思:邓洵武将元祐党人名单列于右序,将元丰党人名单列于左序,正好跟今人称保守派为“右翼”、革新派为“左翼”相吻合。这自然是一种巧合,因为陈瓘与曾布则将元祐党人列为“左”,将元丰党人列为“右”。宋人显然不会晓得现代政治学说的“左右翼”概念,不过,如前所述,不只一位宋朝士大夫会用“左右”来形容元丰党人与元祐党人,至于谁为左,谁为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左右”均偏离了中道,是各执一端。
除了“左右”,宋人还常常使用“中”的概念来描述一种理想的执政路线。中,即不左不右,不偏不倚,换句话说,就是平衡左右派,兼用元丰与元祐党人,兼取新旧法。美国汉学家伊沛霞将建中靖国年间的兼用元丰、元祐党人解释为“建立联合政府”,堪称是精妙的概念转译。可惜啊,宋人虽知中道可贵,不可偏颇,但知易行难,“建中靖国”仅仅一年,便被执其一端的“崇宁”所代替,恰如一首宋诗所言:“中道难行古已然,东边扶起又西边。”未免令人叹息。
我们将宋人的这一首咏史诗改动几个字,变成“中道难行古已然,右边扶起又左边”,可能更加切合北宋后期的党争特点。因为,如果我们去了解元丰党人与元祐党人各自的政治主张,看看他们之间针锋相对的辩论,便会发现,他们的分歧,恰恰如同近代左右翼政党的分野。
旧党领袖司马光与新党中人吕惠卿有过一次辩论。熙宁二年(1069),吕惠卿任经筵讲官,他在给神宗皇帝讲课时,借机鼓吹变法:“法不可不变,先王之法,有一岁一变者,‘正月始和,置于象魏’是也;有五岁一变者,‘五载一巡守’,‘考制度于诸侯’是也;有一世一变者,‘刑罚世轻世重’是也;有百世不变者,‘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是也。”
司马光则提出反驳,称吕惠卿对经史的理解是错误的:“正月始和,置于象魏者,乃旧章也,非一岁一变也。……天子恐诸侯变礼易乐,故五载一巡守,有变乱旧章者,则削黜之,非五岁一变法也。刑罚世轻世重者,盖新国、乱国、平国,随时而用,非一世一变也。且治天下,譬如居室,弊则修之,非大坏,不更造也。”司马光之意,当然不是想与吕惠卿讨论学术问题,而是要向皇帝表明观点:不可轻易变法。
王安石与司马光,北宋左右派的领袖
司马光与王安石也有过辩论。熙宁元年(1068),王安石、司马光在迩英殿奏对,司马光说,国家当务之急,是节省冗费,比如郊赉(郊祀后给大臣的例行赏赐),可免就免。王安石则说:“国家富有四海,大臣郊赉所费无几,而惜不之与,未足富国,徒伤大体。……且国用不足,非方今之急务也。”司马光说:“国家自真庙之末,用度不足,近岁尤甚,何得言非急务邪?”王安石说:“国用不足,由未得善理财之人故也。”司马光又说:“善理财之人,不过头会箕敛,以尽民财,如此,则百姓困穷,流离为盗,岂国家之利耶?”王安石则说:“此非善理财者也。善理财者,民不加赋而国用饶。”司马光反驳说:“天下安有此理?天地所生财货百物,止有此数,不在民则在官,譬如雨泽,夏涝则秋旱。不加赋而上用足,不过设法阴夺民利,其害甚于加赋。”
总而言之,司马光主张“轻租税、薄赋敛”,王安石则认为“此皆腐儒之常谈,不足为”,尽管没有明言加税,但其广开财源的财税思想是显而易见的。
苏辙的思想转变也折射出元丰党人与元祐党人的政见差异。我们都知道,苏辙是元祐党籍中有名的人物,不过年轻时他的思想非常激进,如同一名狂热的左翼文青,王安石变法之初,苏辙还入三司条例司协助变法。
王安石变法的旗号之一是“抑兼并”,即运用国家力量调节贫富差距,他有一首《兼并》诗,表达的正是摧抑兼并的政治理想:“三代子百姓,公私无异财。人主擅操柄,如天持斗魁。赋予皆自我,兼并乃奸回。奸回法有诛,势亦无自来。后世始倒持,黔首遂难裁。秦王不知此,更筑怀清台。礼义日以媮,圣经久堙埃。法尚有存者,欲言时所咍。俗吏不知方,掊克乃为材。俗儒不知变,兼并可无摧。利孔至百出,小人私阖开。有司与之争,民愈可怜哉!”
青年苏辙的思想与王安石《兼并》诗如出一辙,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曾向仁宗皇帝进策论:“臣闻古者,天下皆天子之人,田亩之利、衣衾之用,凡所以养生之具,皆赖于天子。……至于末世,天子之地转而归于豪民,而天下之游民饥寒朝夕之柄,天子不恤,而以遗天下之富贾。……愚以为,当今之势,宜收天下之田,而归之于上,以业无田之农夫,恤小民之所急,而夺豪民假贷之利,以收游手之用。故因其所便而为之计,以为莫如收公田而贷民急。”这番言论,简直就是王安石《兼并》诗的注脚。
但苏辙晚年,已成为一名著名的保守派,对王安石的《兼并》诗与抑兼并主张又提出猛烈批判:“王介甫,小丈夫也。不忍贫民而深疾富民,志欲破富民以惠贫民,不知其不可也。方其未得志也,为《兼并》之诗,……及其得志,专以此为事,设青苗法,以夺富民之利”。富民之利焉可夺?“州县之间,随其大小,皆有富民,此理势之所必至,所谓‘物之不齐,物之情也’。然州县赖之以为强,国家恃之以为固,非所当忧,亦非所当去也。能使富民安其富而不横,贫民安其贫而不匮,贫富相恃,以为长久,而天下定矣”。你看,此时的苏辙跟年轻时判若两人,与王安石也早已分道扬镳。
南宋叶适提过跟苏辙差不多的观点:“今俗吏欲抑兼并,破富人以扶贫弱者,意则善矣”,然而不可推行,因为“富人者,州县之本,上下之所赖也”,“小民之无田者,假田于富人;得田而无以为耕,借赀于富人;岁时有急,求于富人;其甚者佣作奴婢,归于富人;游手末作,俳优技艺,传食于富人”,“富人为天子养小民,又供上用,虽厚取赢以自封殖,计其勤劳,亦略相当矣”,“故臣以为,儒者复井田之学可罢,而俗吏抑兼并富人之意可损”。叶适是旧党的同情者,对熙丰变法多有批评。
元丰党人毫无疑问是重商主义的践行者,强烈主张政府积极介入、干预市场,熙宁变法的“市易法”,即国家在城市设立市易务(相当于官营商贸公司、官营城市商业银行),通过“贵买贱卖”的方式调控市场、干涉物价、限制市场自发的定价权力,并从中赚取商业利润,同时,市易务也利用官方本钱向商户提供贷款,收取二分利息。叶适对这样的经济干预政策很不以为然,他说:“今天下之民不齐久矣,开阖、敛散、轻重之权不一出于上,而富人大贾分而有之,不知其几千百年也,而遽夺之,可乎?夺之可也,嫉其自利而欲为国利,可乎?”
元丰党人对国家福利的推行也相当积极,我们以前讲过宋朝政府救济贫民的福利体系,这个福利体系主要是在熙宁、崇宁年间迅速发展起来的,而且在蔡京执政期间达至鼎盛状态:“崇宁初,蔡京当国,置居养院、安济坊。给常平米,厚至数倍。差官卒充使令,置火头,具饮膳,给以衲衣絮被。……三年,又置漏泽园。……诸城、砦、镇、市户及千以上有知监者,依各县增置居养院、安济坊、漏泽园。”我们应该注意两点:其一,元丰党人对贫民福利的关注,与其“振乏绝,抑兼并”的施政纲领是密切相关的;其二,福利政策离不开充盈的财政收入提供支撑,而元丰党人恰恰追求“藏富于国”,因而才有更多的财政拨款投入福利建设。
说到这里,我们会恍然发现,丰元党人的施政理念多么像近代左翼政府:倾向于变革,支持国家干预经济,追求财政收入增长,主张以国家权力调节贫富差距,重视贫民福利。而元祐党人(及其同情者)多么像近代右翼政府:倾向于保守,主张轻赋薄敛、藏富于民,反对国家与民争利,承认贫富差距具有历史合理性,反对政府“劫富济贫”。
可以说,熙丰—绍圣—崇宁时期的宋朝政府,是左翼政府;元祐政府是右翼政府;建中靖国时期则出现了短暂的左右翼联合政府。
这是宋代党争(严格来说,是北宋党争)全然不同于其他王朝之朋党的一大特点。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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