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圣人与凡人之间
——读张炜新作《为孔子一辩》
作者:洪浩
来源:作者授权儒家网发表,原载《烟台日报》2025年4月3日
一部《论语》,两千年解读史,堆叠的注疏足以填平思想的沟壑。当“子曰”成为不容置疑的真理,当“克己复礼”沦为规训的工具,那个在春秋乱世中惶惑求索的孔子,早已消失在层层叠叠的诠释背后。张炜的《为孔子一辩》选择了一条险峻的道路,作家拒绝将孔子供奉为道德完人,也无意将其贬为专制帮凶,而是以《论语》为解剖台,在原文中寻找被神化与妖魔化所遮蔽的血肉之躯。
(《为孔子一辩》,张炜著,齐鲁书社2025年4月第1版,定价48元)
这部书最惊心动魄之处,在于撕开了儒学传承中精心编织的谎言。董仲舒“独尊儒术”的奏章、朱熹“存天理灭人欲”的训诫、明清科举的八股教条——这些被冠以“正统”之名的诠释,在张炜笔下现出原形:它们不过是权力与思想合谋的产物。当“仁者爱人”被偷换为“君君臣臣”的等级秩序,当“民为贵”沦为装点暴政的门面,儒学的核心早已被蛀空,徒留一具名为“传统”的空壳。然而,作家并未止步于批判,他像一位固执的考古学家,从《论语》中打捞未被污染的片段:子路问“成人”,孔子答以“见危授命”而非“忠君死节”;管仲“不知礼”却称其“仁”,暴露出道德理想与现实功绩的永恒张力。这些细节让孔子从“万世师表”的神坛跌落,却也让“仁”的命题重获呼吸——它不再是冰冷的教条,而是在具体历史情境中挣扎的伦理选择。
儒学的悲剧性命运,恰在于其与权力的致命拥抱。书中以冷峻的笔触揭示,孔子周游列国的马车尚未停稳,后世儒生已迫不及待地将他的思想锻造成统治工具。董仲舒的“天人感应”将天命与皇权捆绑,宋明理学用“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教条绞杀人性,清代考据学则将经典异化为智力游戏。更可悲的是,这场思想的慢性死亡始终戴着“尊孔”的面具。当朱熹将“克己复礼”诠释为对个体欲望的剿灭时,那个在齐国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的孔子,那个骂原壤“老而不死是为贼”的毒舌老头,早已被经学的繁文缛节活埋。张炜的笔如手术刀,剖开“伪儒”华丽的长袍,露出其下森森白骨:所谓“传统”,不过是权力规训的千年沉积。
但本书的真正锋芒,在于它让儒学在当代复活。作者避开“古为今用”的功利陷阱,转而从经典中打捞超越时空的思想基因。“名实之辨”被重释为对契约精神的古老呼应——若君不君,则臣不必臣;“述而不作”的保守主义,在今天显露出对历史经验的深刻敬畏;“诗可以兴”的美学传统,则为技术理性支配下的现代人提供了对抗异化的精神武器。这些洞见不是对传统的浪漫想象,而是将儒学置于人类文明的普遍困境中检验。在张炜看来,孟子说“民为贵”,其精神内核更接近卢梭而非董仲舒;孔子坚持“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他与第欧根尼对亚历山大的嘲讽形成了跨越文明的共鸣。
历史为这种重构增添了荒诞的注脚。书中以“齐秦之争”为镜,映照出文明的两难:临淄的稷下学宫百家争鸣,咸阳的法家铁律摧折人性,但最终完成大一统的却是后者。这种选择暴露的不仅是暴力的胜利,更是思想的困境——为何最珍视人性的学说总被权力扭曲?为何“仁者爱人”的呼喊总湮没于“成王败寇”的喧嚣?张炜的答案残酷而清醒:儒学对权力的天然亲近、对制度性制约的忽视、对个体自由的暧昧态度,使其注定成为专制最完美的共谋。当“孝悌”异化为对反抗精神的阉割,当“和谐”沦为消解矛盾的麻醉剂,伪儒学便成为比暴政更隐蔽的统治术。
全书最动人的部分,是对孔子“凡人性”的平反。在此,张炜重述了“丧家狗”的典故,他看到的不是圣人的落魄,而是拒绝被收编的自由意志。那个在陈蔡绝粮时“弦歌不衰”的孔子,那个为颜回之死恸哭“天丧予”的孔子,那个坦言“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的孔子,始终未被“圣人”的冠冕压垮。这种充满裂隙的真实,让儒学得以挣脱道德教条的锁链,重新成为对生存意义的追问;正如孔子临川叹曰“逝者如斯夫”,真正的思想从不属于过去,而是在每个直面人性深渊的时刻获得重生。
书中最终呈现的孔子,不是一座需要跪拜的纪念碑,而是一条奔腾的暗河。我们循着水声溯源,看到的不仅是孔子的真容,更是自身在传统与现代间的挣扎与觉醒。这部书的价值,不在于给出多少答案,而在于以罕见的诚实告诉我们:守护思想的生命力,需要时刻警惕那些以“保卫传统”之名进行的谋杀。
【作者简介】
洪浩,1966年生,山东威海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烟台市作协副主席。有诗歌、散文、随笔、小说、文学评论等300余万字散见于《十月》《当代》《读书》《天涯》《散文》《北京文学》《山东文学》《芙蓉》《少年文艺》《诗刊》《名作欣赏》《百家评论》《文学自由谈》《文艺报》《文学报》《中华读书报》《人民日报》等报刊。著有长篇小说《北风啊北风》《美狐婴宁》等,选评或导读当代作家读本丛书多种共十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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