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多弼:孔子是一个世界主义者
作者:《南方人物周刊》记者卫毅 孙德俊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时间:孔子二五六六年岁次乙未年二月廿二日丙辰
耶稣2015年4月10日
“如果我们以为我们能给中国文化下一个确切的定义,文化的形象就很容易变得僵化。要避免把中国文化理解为是一个过去的东西,中国文化还在进行中”。
罗多弼(摄影/本刊记者 梁辰)
3月14日,来自斯德哥尔摩大学的瑞典汉学家罗多弼,站到了北京师范大学北国剧场的台上,领取“会林文化奖”。这一奖项授予的是对中国文化的国际传播贡献卓越的人士。罗多弼是获得此奖的第一个外国人。另一位同时获奖的是中国艺术家韩美林。
在中国,许多人更希望有机会到罗多弼生活的城市领奖。那是诺贝尔奖的所在地。罗多弼领奖所在的北师大,就有校友获得过此荣誉。
尽管罗多弼在台上说,“不知道我这种四不像的中文大家能听懂吗?”但实际上,他的汉语比许多中国人讲得都还要好。他在北京坐出租车的时候,司机师傅曾问他,听您口音,应该是外地人吧?
1968年,“外地人”罗多弼在斯德哥尔摩开始学习汉语。一个动因是他在电视上看到了瑞典汉学家高本汉的访谈,对高本汉所投入热情的这个遥远国度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在此之前,他学习的是哲学和俄语。
从17世纪末开始,瑞典人就开始产生研究中国的兴趣。1694年,乔纳斯·勒克纳乌斯在瑞典写出了第一篇研究中国的学术论文。18世纪,瑞典的东印度公司进一步增加了瑞典人对中国的认识。19世纪,瑞典的传教士陆续去往中国。但是,直到20世纪初,瑞典才有了狭义的汉学出现。所谓的狭义,指的是用中文资料研究中国。
在罗多弼的认识里,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并不是瑞典汉学的肇始之人。因为赫定不懂中文,而且更专注于地理学。到了高本汉,才有瑞典人通过中文研究中国文化。高本汉的汉学要义在于理解先秦——中国文化的摇篮期。马悦然有所突破,他对汉学的理解是,只要用中文资料研究中国就可以称之为汉学。
继高本汉、马悦然之后,罗多弼被认为是瑞典第三代汉学家的代表。在罗多弼看来,现在的中国离我们已经很近,高本汉研究汉学的时候,中国好远。如今,每天都有几百人从中国到瑞典,从瑞典到中国。“学中国,最迫切最主要的任务和目的就是理解当代中国。”罗多弼说。
1973年到1976年间,作为瑞典驻中国大使馆文化专员的罗多弼,赶上了“文革”的尾巴。这和他在斯德哥尔摩想象的“文革”并不一样。很多欧洲青年曾经对“文革”充满向往,希望能远渡重洋,学习红色中国的“革命”经验。在北京的生活经验很快让罗多弼改变了认识。一个为瑞典大使馆工作的厨师曾经表达过,不明白为什么要批判孔子。他说,这个真的会好吗?“我后来发现这个厨师之后不来了,因为他被抓了。”正如思想永远不会真正的铁板一块,许多人在“文革”中也寻找罅隙中思想的吉光片羽。当时的许多中国人,并不考虑自己个人的想法,他们自觉地将自己归为集体的一员。作为观察者,罗多弼乐于融入其中。1971年,从广州坐火车到北京,他跟乘客一起看红宝书,大家觉得他很好玩。他走在北京街头,被人指指点点:看,那个阿尔巴尼亚人。在当时,阿尔巴尼亚被认为是中国在欧洲惟一的好朋友。
1982年,罗多弼再次来到中国的时候,发现有了变化。他住在旅馆里看电视,新闻节目里,人们正在举行仪式表扬“万元户”。
在“会林文化奖”给罗多弼的颁奖词里,有一句是:“尤其在戴震思想研究方面取得公认成就。”戴震以对理学的批判而著称。中国文化中的人对其自身的认识是变化的,就像当代中国从“割资本主义尾巴”到表彰“万元户”是变化的一样。
“我们可以试图理解中国文化,但永远达不到一个全面的、完全真正的理解。应该尽量追求真正的理解,也可以越来越接近这个目标,但要记住无法抓住最后的、绝对的真理。”罗多弼说,“如果我们以为我们能给中国文化下一个确切的定义,文化的形象就很容易变得僵化。要避免把中国文化理解为是一个过去的东西,中国文化还在进行中。”
恢复中国传统文化已是现时思潮。作为汉学家,罗多弼担心的是,潮流之中,如果夸大特殊性,容易导致中国和西方文化对立起来。
“孔子并不限于某一个国度,他是一个世界主义者,不是一个民族主义者,孔子主张的价值具有普遍性。”站在台上、一头银发的罗多弼说道。
相比于中国文化的独特之处,他更关注中西传统文化的共性:很可能,每一个传统内部的差异大于两个传统之间的区别。
他还提到了庄子。“庄子提醒我们,不要以己养养鸟,要以鸟养养鸟。”对于台下的年轻听众,这是一个听上去拗口的故事。现场主持人于丹作了“今读”:“鲁国的国君觉得一只海鸟很新鲜,所以给它奏乐、吃肉、上酒,结果把这个鸟给闹得神经恍惚,不知所措,很快就被吓死了。这是《庄子》里的一个故事。对鸟要鸟养,而不应该人养,不要给它所不需要的东西,你应以它自己的方式来尊敬它,这正是文化交流的要素。”
在颁奖结束后的第二天,罗多弼在北师大的一间会议室里,跟我们又提起了这个故事。他现在是“返回古典”的状态。“我现在一个工作是把‘四书’翻译出来。《论语》已经翻译完了,《大学》我也有手稿,不过《中庸》、《孟子》还差一步。另外,十几年以来,我用瑞典文在写一部中国思想史。”罗多弼说,“时间过得太快,我发现我已经快七十岁了,写的东西很少。现在,我必须完成这些任务。”
汉学在瑞典
人物周刊:在斯德哥尔摩大学,学中文的人或者说学汉学的人是在增加吗?
罗多弼:这方面我有点失望。学基本汉语的人越来越多,我们实现了一个爆发性的发展,在瑞典,愿意学汉语的学生非常多。但是,在汉学研究这方面的发展不太好,可能有不同的原因,有一点就是“汉学”这个概念可能有一点麻烦。
人物周刊:麻烦在哪里?
罗多弼:原来中国非常远,跟中国所有有关的东西都放在汉学里面。如果你对中国文学感兴趣,就需要到汉学系去,对中国艺术、美学等感兴趣的,也要到汉学系来学习。一个问题是,我们的汉学系专家能力有限。一个搞中国文学的人应该到文学系去研究,研究中国历史的人应该到历史系里。但是,现在的瑞典,这些系还没有专门研究中国的位置。
人物周刊:你曾经是斯德哥尔摩大学孔子学院院长,前段时间,斯大的孔子学院关闭了,这是什么原因呢?
罗多弼:这个非常可惜,原因也比较复杂。决定是学校做出的,如果你问我们校长的话,校长大概会说两种原因。一个原因是,让国外的一个机构在我们大学里面设立一个学院,跟瑞典行政法律的关系比较麻烦。很多瑞典人也认为,孔子学院应该像歌德学院、塞万提斯学院那样,在学校外面办。校长还会说,现在斯德哥尔摩大学很容易与中国大学进行交流,可能不需要一个孔子学院。
人物周刊:可是,斯大的孔子学院办了好多年了,为什么现在才关闭?
罗多弼:刚才的解释是我们大学领导的想法。我的想法跟他们不完全一样。在我们这里,孔子学院把所有的权利留给斯德哥尔摩大学,所以在我当孔子学院院长的时候,不存在这个问题。孔子学院被视为中国政府的一个机构,一些人认为中国官方用孔子学院来宣传他们的政治观点。这一方面,我的看法不一样,我不愿意谈中国政府的目的,我自己做过孔子学院的院长,我能保证我们的活动没有这个味道,我们没有做任何宣传。跟我们合作的是复旦大学的朋友们,“汉办”是给我们钱,但不影响我们的工作,我非常主张多交流,而且不要怕。
“文革”后期,火车上旅客也被组织起来批判林彪和孔子 (图/李振盛)
如何做一个知识分子
人物周刊:知识分子在思想上应该保持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像你研究戴震,他更多的是以批判者的形象出现。
罗多弼:如果回顾世界文学史,最发挥影响的作品大部分都和现实紧密结合,具有批判性。可能中国纯文学高潮的时候,有一些作家说我愿意写一些没什么意义的东西。所以,我经常考虑汉语里面的“意义”是什么意思?在西方,“意义”就是meaning,不过,在中国的作家那里,“意义”的意思经常是intention,我碰到的有些作家跟我说:“我不愿意写什么有意义的东西。”我想,他的意思是说,我不愿意用文学来宣传什么政治观点。我认为,一方面,文学的主要功能不是做宣传,艺术跟宣传应该分开;但用文学来表现一些有政治色彩的视角,我觉得没有什么。
人物周刊:上世纪70年代初,你到中国的时候,读了浩然的《金光大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罗多弼:那时候我还小,学习的中文也有限,我觉得写得可能还是有一点意思。
人物周刊:你当时是一个左翼青年?
罗多弼:是。我这一代人大部分人当时都是。当时,我们觉得我们的文化、文学太脱离现实了,认为用文学干预政治应该是很好的。中国近年来出了像阎连科、余华这样的作家,我觉得是非常好的一件事情。
人物周刊:许多人看好他们能够成为下一个拿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作家。
罗多弼:我觉得中国太看重诺贝尔奖了。瑞典人觉得已经有中国人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所以,下次中国人什么时候得奖很难说。
人物周刊:在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名单里,北岛的排名也曾经比较靠前。
罗多弼:我的想法是,没把奖给北岛有点可惜,特别是我觉得北岛早期的作品是非常重要的。我最近在香港待过两年,教过书,我的学生大部分是来自大陆的,我发现他们很多人都非常重视北岛,也背了他三四十年前写的一些诗,我很感动。北岛没有得诺贝尔奖,可能有许多原因。在瑞典,有一些专家觉得他的诗跟特朗斯特罗姆有一点相似,所以有瑞典专家就说,特朗斯特罗姆还没有得奖的时候,就不会给北岛。
人物周刊:大家也很好奇,为什么特朗斯特罗姆直到前几年才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罗多弼:瑞典学院可能觉得这个奖不应该给瑞典人。上次是1973年,给了瑞典两个作家,导致的结果很不好。那两位作家都是瑞典学院的院士,非常出色。我觉得这个奖给他们没什么不好,不过他们得奖以后,挨批评得很厉害。一个人自杀了,应该和这个也有关系,非常可惜。从这以后,我估计瑞典学院里面的人就认为永远不要把奖给一个瑞典人。不过,因为特朗斯特罗姆是一个伟大的诗人,最后觉得不能不给他。
汉学应该关注当代中国
人物周刊:你写过一本《从毛到财神》,这本书只有瑞典文,能介绍一下书的内容吗?
罗多弼:一个主要的线索是说,毛泽东时代,中国是一个意识形态很浓的国家,完全一元化,只有一种思想。到了邓小平时代,这方面就发生了非常重要的变化,邓小平觉得,如果一切都管,经济就发展不起来,政府领域外面出现了一个社会,政府控制的领域在减少。我认为在中国的情况下,市场经济和改革开放许多方面真的带来了好的变化,当然问题也很严重,比如说收入的差别,所以不能说改革开放解决了一切。
80年代,我认识了到瑞典访问的王元化。王元化在我的学术意义上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人。我们有很多谈话。他也很佩服戴震,他把戴震的想法和自己思想的转变也连接在一起。王元化年轻时跟很多中国人一样,非常喜欢马克思和黑格尔,喜欢抽象的东西。不过,他晚年就更强调具体比抽象的东西还要重要。他非常关注卢梭的公意和众意。大家的利益跟人们自己意识到的利益距离很远。实际上,没有办法确定这个公意是什么。最好的方式就是问问,不过,回答不一样。
返回古典
人物周刊:你对儒家特别感兴趣。
罗多弼:你知道我开始做中国研究的时候,受五四运动的影响非常深,我心里还是非常佩服像胡适、陈独秀这些人,但我现在也觉得他们对儒家的全盘否定可能有点过分,他们批判的是当权者手里的儒家,这个当然值得批评。不过儒家传统更丰富,跟宋明这些学者比如朱熹、王阳明不一样,不应该这样全盘否定。
人物周刊:你提过官儒和原儒的区别。
罗多弼:对。我跟台湾的龙应台交流很多,她以前也反对儒家,但是后来当她自己坐下来翻原文,她觉得原文跟她在学校学到的意思好像不一样。比如说《中庸》,写得真的不错。这与我跟基督教的关系非常类似。我父母的宗教信仰不是很深,不过他们还是觉得应该洗礼啊,我16岁的时候非常反对这个,有一段时间,反对到了有点仇恨的地步。后来我年纪大了一点,自己看了一些神学著作,发现原来里面有很多东西非常好,只是被利用成一种工具。这方面,儒家跟基督教有很多类似的地方。
孔子、孟子到宋明理学的这些学者,我觉得他们的思想非常丰富,也非常值得学习,当然也不是所有的思想,比如说孔子对女人的态度。我现在也觉得中国回到本国的文化传统很好,我担心的是发展到另外一个极端。如果说中国以前对儒家的否定太过分了的话,我担心的是现在中国某些学者非常强调中国的特殊性。
我去年详细地看完了整部《论语》,也翻看很多的注释。我年轻的时候看《论语》觉得非常没意思,没什么内容,很无聊,而且孔子的很多观点非常简单,并不值得学习。现在,我觉得他不断主张避免极端是很重要的,尤其在中国极端的事情太多了,我真的觉得他的主张具有普适性。
人物周刊:你更喜欢孟子?
罗多弼:是,我觉得孟子更注重情感,这一点可能也符合当代最新的心理学的研究。有研究证明,婴儿在一个月的时候,如果他发现妈妈哭或者痛苦的时候他会痛苦,所以人出生的时候会有同情的本能,要建一个新的伦理,这是很好的基础。
人物周刊:你说要理解戴震的思想,其中一个关键是“情”字?
罗多弼:戴震把人性和理性联系在一起,他认为人没有情感没有利益的话,也不会有什么道德,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想法。
人物周刊:为什么选择研究戴震?
罗多弼:可能是我翻看《孟子字义疏证》的时候,觉得戴震了不起。戴震认为人欲是生活里一个非常重要的动机。我自己当时在考虑人欲是一种什么东西?纵观基督教的传统,有一种灭人欲的传统,我不喜欢。我觉得人的欲望不要消灭,需要支配。比如说性革命,不是说我觉得性方面的关系可以随便,不是这个意思,但性欲也是可以给人的一种幸福,性不是一种低级的东西。
人物周刊:戴震对意识形态的批判也是吸引你的一个原因?
罗多弼:是。这也特别吸引我的兴趣。他对正统儒家的主观性持批评态度,他认为当时当权者随意界定“天理”的“理”是什么,他追求一种更客观的标准。这个客观标准最后跟人欲联结在一起。当然,另一方面,从一个当代人的角度来看,戴震的客观主义可能也太过分。他那方面的梦想有点不可能实现,他追求的是绝对真理。他对当时掌权者的批评很有道理,他们真的是“以理杀人”,我也这样看。
责任编辑:梁金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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