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嘉璐:王阳明属于活泼泼的现在 振聋发聩一听就懂
作者:许嘉璐
来源:凤凰国学
时间:孔子二五六七年岁次丙申九月十六日辛未
耶稣2016年10月16日
凤凰国学编者按:10月15至16日,主题为“人类智慧与共同命运”的中国阳明学高峰论坛在北京召开,论坛由中国文化院和北京三智文化书院共同主办,杜维明、乐黛云、王守常、安乐哲等中外知名学者参加。15日上午的首场演讲,由中国文化院院长、第九、第十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许嘉璐先生开讲,题为“阳明心学的意义及当代价值”。以下为文字实录:
10月15日许嘉璐先生在首届“中国阳明心学高峰论坛”开幕式上发表主旨演讲
欲考察和认识王阳明思想(亦即阳明心学)的意义,就需要把它放到阳明所生活的那段时间的社会背景中,以及我们这些后来观察、研究、体悟和弘扬其思想者身处的环境中去思考。虽然任何关于过往的叙事无论是即时的记录,还是事后的寻踪,都不可能完全恢复其原来的景象,即使是自己所身处的社会环境,我们也不可能叙述得全面而精确。但是,考察一个学术的首创者和践履者尤其应该如此。
众所共知,明朝中叶可以说是有明一朝由盛转衰的过渡期。史家所说的“仁宣之治”,在经济繁荣的背后,却弥漫着朝野越来越严重的奢侈浮华、享乐荒淫、贪污腐化之风;帝不问政,宦官专权,奸佞当道,鱼肉百姓,社会矛盾愈演愈烈。与此同时,学术思想领域,程朱理学既为“官学”,八股取士,习之者目的在于登科、被选用,青年王阳明也曾经走过这条路。士子唯程朱传注、语录是闻,不能也不敢越雷池一步,一言以蔽之,“近世所谓道德,功名而已;所谓功名,富贵而已。”(王阳明《与黄诚甫》)缺少了正视现实、引导社会寻找出路的理论和思想,任由龌龊腐朽流畅,于是社会上就充斥着王阳明所描述的这样的情景:“外假仁义之名而内以行其自私自利之实,诡辞以阿俗,矫行以干誉,揜人之善而袭以为己长,讦人之私而窃以为己直,……妒贤嫉能而犹自以为公是非,恣情纵欲而犹自以为同好恶。”(《传习录》下)英宗末年发生“土木堡之变”,进一步加剧了朝野的危机。王阳明出生于成化、弘治年之间,目睹了大明帝国情事每下愈况,朝野信仰空白,唯利是图,道德沦丧,他归结出“人心陷溺已久”的结论,人文亟需振扬孔、孟之学;而欲振扬孔、孟之学,则必须走出程朱之学的域囿,更须摆脱后期理学僵化支离琐屑的牢笼,改变“日偷”之士风,召唤读书人不要再“茫茫度日,譬如一块死肉,打也不知道痛痒”,而应该通过“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的反省、“致良知”功夫,“立个必为圣人之心,”为社会趟出一条适合时代、能够拯救人心于污浊,从而使天下达至太平的新路。
许嘉璐先生在首届“中国阳明心学高峰论坛”开幕式上发表主旨演讲
明代中叶出现王阳明这样一位思想伟人,可以说是带有必然性的。中华民族在几千年的文明史中,几乎每到一个需要选择道路的时候,都会于千万人中涌现出一批智者,超越现实,超越自身,为民族着想,为世界寻求社会和人生的真理和真谛。宋之张载、周敦颐、程氏伯仲、朱熹、陆九渊等大家,已经在继承孔、孟、子思一派思想成果,总结了晚唐、五代的绝伦荒谬、无耻肮脏的教训,在不断的争议声中,疑古创新,格物致知,于是就有了彪炳千年的理学。及至历史走到15世纪中叶,中国又陷进了贪欲遮蔽良心、兽性超过人性的泥坑。因而陈献章(白沙)、湛若水等前辈和时贤多有抛弃科场,转入张大儒学传统者。他们的传承、积累和探索,终于造就了伟大的王阳明!
历史的轨迹往往是螺旋式上升的;人类的思想史同样如此。人类进入到21世纪,当今中国又面临着道路“选择”的拷问:是振兴中华,还是任由中华沦陷?中国文化的优秀传统,是扔进垃圾堆,还是拭去蒙于其上的历史尘埃,使之重见天日?我们对古圣贤的教诲和警示,是亦步亦趋?还是依照我们“临在”的情况,以创新思维推动中华文化顺利地通过历史发展的门槛,转上更高的层面?中华民族所有的智者,所有心存良能、良知的人们,早已感到民族危机之所在,有的人在一段时间里甚至出现了悲观的情绪,世态似乎在某种程度上就要随时准备重演五代、南宋、清末的历史闹剧和悲剧了。危机在前,中华民族不会懵然不晓,因为民族的良知和智慧已经化为亿万人民的文化基因。整个民族都在思考如何选择明天的路径和方向。今天,我们在这里研讨阳明心学,就是要大声疾呼:必须大力加强对阳明心学的研究和普及,这并不仅是学术界的职责,也是所有干部、教师、传播媒体应该承担起来的天职。
我们可以或应该从阳明及其心学中汲取什么精华?对其思想的核心,似乎各界有着明显的共识,这就是“致良知”和“知行合一”。
所谓“良知”,即孟子所说的人“所不虑而知者”。大家都知道,所谓“致良知”的“致”,在古代汉语中是“使之至”的意思。阳明用一“致”字,意思是良知本在人心,“本心之明,皎如白日。”随时都可能大放光明,也可能被物质所遮蔽,要拒绝做恶人的可能,要走做好人的大路,就需使深存于自己心底的良知走出来。所以他说:“良知本是明白,实落用功便是。不肯用功,只在语言上转说转糊涂。”(《传习录》)“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是非只是个好恶,只好恶便尽了是非,只是非就尽了万事万变。” (《传习录》)
首届“中国阳明心学高峰论坛”开幕式现场
说到这里,请允许我说前天的一件小事。今天“中国阳明心学高峰论坛”开幕,媒体12日已经报道,次日我收到一位台湾老友的夫人发来的微信,说:“王阳明所提倡的良知,就是不用教你,你心里本来就有的知善知恶,所有人在做错事时,心里都是清楚的。”同时一位台湾的年轻朋友也发来微信,说:“请问爷爷,如果有些人连最基本的知善知恶的能力都丧失了,那阳明心学对这样的人还适用吗?现在好多坏人,最可怕的就是不知他自己错在哪里,坚信自己是对的信念,而一直做下去。”恕我事先没有征得来信朋友的同意就在这里公之于众了——好在我隐去了他们的其他信息。这两封信给我以启发,在王阳明身后500多年,他的信念、学说仍然活在人们心里。这将给予我们信心,王阳明属于人民,属于中国,属于活泼泼的现在。
王阳明把良知由对个体自身推广到无边无际的空间。所以他说:“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无是非之心者也。……世之君子惟务致其良知,则自能公是非,同好恶,视人犹己,视国犹家,而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求天下无治,不可得矣。” (《传习录》)显然,在阳明的头脑里有着孔子、孟子、张载、陆九渊等人的胸怀气象和精神遗产,但是,像上面所引的这几句,何等明快,何等直接!似乎就是阳明在对张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进行他当代的解说。
王阳明是中国儒学的集大成者。这里所说的“集”和“大成”,并非像《十三经注疏》、《(正、续)皇清经解》或“三通”那一类集成之作,而是他抓住了中国儒学的精神核心并予以升华,他以明代的日常语言对儒学种种“关节”,下至“愚夫愚妇”的精神生活,上至形而上论述,做了创造性的阐释和发挥。如此,非集大成而何!
从另一个方面看,王阳明倡“致良知”、“知行合一”,而其跌宕多难的一生,不停追求真理的一生,就是践履“致良知”和“知行合一”的古今楷模。且不言其为人攻讦、谗陷,即使率兵平叛息乱屡建奇功,也没能绕过被人诬毁一节,也不必言其险些死于奸臣之手,以及贬谪龙场所吃的苦头,单看他贬谪龙场前后,思想学术各经三次演变(依《明儒学案》),这些自我变革,每一次都是否定自己、超越自己。何苦如此?这是因为他对追求真理的执着,而这种执着没有一丝一毫自利的影子。这正是中华民族的品格。不但如此,他在学生和友人面前从来不掩盖昨日之我的缺陷,反而常常以认错的口吻旧事重提。试问,在中国文化史上,若非大家,谁能如此?仅就这一点已经足以引起我辈的深思。
此外,他兼承多家,尤以陆九渊为继孔孟之后第一人,而对朱熹、程颐多有批评。但是他说:“吾于象山之学有同者,非是苟同;其异者,自不能揜其为异也。吾于晦庵之论有异者,非是求异;其同者,自不害其为同也。”这是他以自己的良知和履践作为衡量诸人所以为的真理的标准,活脱脱的一位“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的典型。这与正在增长学阀踪影的今天,不是很有振聋发聩的意义吗?
王阳明作为一代大儒,纵观自古以来儒家与非儒的争论,一直采取是则是,非则非的态度。例如他对杨朱、墨翟,佛家、道家以及儒门中主张性恶的荀卿,都没有彻底否定的言辞,反而多次指出众家中可取之处。他甚至借用佛经词语以达己意。这又是何等胸怀!
至于王阳明一贯提倡讲学时语言要简约明白,要“愚夫愚妇”都能一听就懂,懂则记牢,而且他身体力行,作为一个学者尤为难得,更值得当今儒学界同仁仿效之。
以上所述当然不能穷尽阳明心学的意义和在今天的价值,抛砖引玉,期待各位专家畅所欲言,各抒己见,以期阳明心学的研究日益深化,尽快地普及到儿童、少年、青年、老人的心里。我们正在全力促进政治清明、经济发达、法制完善、军事过硬,其背后都需要有先进的文化作为支撑。而先进的文化,说穿了就是民族的古老智慧和时代精神的完美融合。以此来衡量,中华民族恐怕是民族之林中最当之无愧、最有资格创造这一世界急需的先进文化的民族之一。让我们努力!
责任编辑: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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