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彤东】一人一票民主制危机及儒家式混合政体——从特朗普当选总统谈起

栏目:快评热议
发布时间:2016-12-20 20:3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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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彤东

作者简介:白彤东,男,西历一九七〇年生于北京。北京大学核物理专业学士(1989-1994),北京大学科学哲学专业硕士(1994-1996),波士顿大学哲学博士(1996-2004),现任职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主要研究与教学兴趣为中国传统政治哲学、政治哲学,著有《旧邦新命——古今中西参照下的古典儒家政治哲学》《实在的张力——EPR论争中的爱因斯坦、玻尔和泡利》等。

原标题:《论美国的民主——从2016年总统大选谈起(未删减版)》

作者:白彤东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原载于澎湃新闻,有删减

时间:孔子二五六七年岁次丙申十一月廿二日丙子

           耶稣2016年12月20日

 


 

    


作者按:此文上篇发表于澎湃新闻2016年12月13日 http://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569726 , 下篇发表于12月15日 http://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572183 。因为是论美国(而不是某道路自信的强国)的民主,所以基本没有删节。但是,一些相关信息和例子还是删掉了。我引用歌手川子“四万亿能给我买几袋尿不湿”等词句来展示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在共产国家比较敏感,也被删掉了。再有,我兔死狐悲地同情Mark Lilla被美国自由主义小将围攻的话,也没有了。总之,这是原版。文章非常长,细致入微,逻辑又非常清晰,所以多数读者(包括附庸风雅的高级白领)表示看不懂。如果你看完了并且看懂了,说明你自绝于人民了。

 

川普当选美国总统,恐怕没有几个有理性的、有政治常识的人能预料到。开票之夜,看着一堆人在看选票结果,我很不以为然,因为我觉得希拉里必定会胜出的。但是,当情况逆转的时候,我开始像吸毒上瘾一样地看各种报道与分析。下面,我会把我这两周来的思考结果跟大家分享。在分享之前,我要说明四点。第一,像我提到的,我自己的事前政治判断一样地错了。下面对很多错误判断的批评,其实更是自我批评。第二,下面一些观点,是我与友人钱江讨论的结果,包括他的一些观点。但是,我为我使用、解释他的观点负责。第三,对于美国选举的分析,并不在我的专业领域之内。我的专业,是政治哲学。政治哲学家的任务,是呆在家里,想象一个理想的世界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当然,这些想象,与他的现实观察总会有关系,并且,他也会关注现实政治。所以,我对这次选举的分析,只是一个关心政治的、有些政治常识、有些理性的人的观察,并非专家的判断。当然,我在美国生活过13年,对美国的切身了解可能相对很多中国的观察者稍微多一些。第四,我应该交代一下我的政治立场。虽然我曾经有绿卡,但从来不是美国公民,并不能投票。但是,如果我可以、并且非要投票,这次选举我会很不情愿地投给希拉里。之所以加上“非要投票”这个条件,是因为美国政治理论家Russell Hardin非常让人信服地论证过,理性的人不应该去投票,因为哪怕是在一百万投票人的政治实体中(相当于美国比较小的州的投票人数量),他的一票对选举结果绝不会有影响。所以,即使我是美国公民,即使我心里觉得我会不情愿地投票给希拉里,我可能还是不会去投票的。在选举前,我曾经与麻省理工学院的黄亚生教授就有些华人支持川普的现象有过争论。友人韩亦评论道:“黄白介入红蓝之争;黄教授有选票,白教授假装有选票”(美国共和党的标志色是红色,民主党是蓝色)。不过,即使我们不接受前面Hardin的说法,民主党的支持者黄亚生教授,在深蓝的麻省投票,根据美国的投票原则,对选举结果也不会有任何影响。所以,虽然黄教授有选票,但跟白教授的虚无的选票一样的虚无。

 

I.  2016年美国选举本身的分析

 

1.  我和民调是如何错的?

 

这次选举之前,如果希拉里或者民主党的支持者认为她必胜,我们可以说是他们有偏见。但是,很多共和党的支持者、甚至川普的支持者,也都没有认为川普会赢得大选。美国一个清口(stand-up comedy)演员就说过:人们在争论川普到底是以民主党还是共和党身份参选(川普曾是民主党党员),但是他觉得川普是作为一个笑话参选的。我喜欢的一位《纽约时报》的专栏作家、温和的共和党人David Brooks,从一开始就觉得川普不可能赢得共和党的初选。在川普赢得初选后,仍然认为川普造就的泡沫肯定会破裂。并且,川普不但是跟自由派、民主党作战,连共和党体制内部的人士,都鲜有出来支持他的,更有一堆人明确、高调地反对他。不过,让我觉得川普必败的最客观的因素是民意调查。根据选前最后的所有民调结果,在四个关键州,希拉里几乎都处于领先地位,而她只需要赢得一个州就必然赢得大选。那么,即使个别州民调有误差,选举有偶然性,但是误差和偶然性都让川普占了,很难让人想象是可能的。在这些民调里面,最有利川普的一个民调,也只是说他有30%左右胜出的机会,而除了这个民调之外的几乎所有其他民调,都认为川普的胜出机会在10%左右。但是,结果是川普不但赢了这四个州,并且在根据民调希拉里明显领先的密歇根和威斯康星州,川普也赢了,并且100%地赢得了大选。因此,我们要回答的第一个问题是,民意调查怎么会出错?

 

一般人可能觉得,民意调查是数数,数数怎么会错?但是,即使选民不说谎,并且调查以后意见不变,在百万人以上的大选里面,我们不太可能问所有选民,他们要选谁。因此,民意调查只能是抽样,也就是随机地去问一部分选民,把这部分选民的倾向当成整体选民的样板。但是,如何真的做到随机,是一门学问。比如,以前曾经用电话采访,但是当时电话还比较贵,这种抽样对穷困到装不起电话的、但人数不是可以忽略不计的选民的民意就估计不足。这次选举,根据居住地不同、学历不同、种族不同,两位候选人的支持率差距很大,而只在一个群体里调查,结果肯定不可靠。但如何能有代表性地调查,是个很困难的问题。并且,在对调查出来的结果的处理,还要考虑到说要支持一个候选人的选民真的去投票的可能性有多大。这两项估计,只能以以往不同群体的投票比例的统计数据为基础(这些数据本身也不是完全可靠的)。除此之外,还有选民是否愿意回答和是否会诚实回答调查者的问题,尤其是他想选的人不是那么招人待见的时候。现有的分析的结论之一,是这些民调只是根据以往的投票意愿来估计随机样本的挑选方式并且对调查结果进行修正,但这次支持川普的蓝领白人选民,可能没有被充分调查到(因为他们更不愿回应调查或者调查时撒谎),并且他们比以往以更大的比例参与投票,使得所有的民意调查都失真了。

 

这里的一个一般教训,是我们要意识到,包括民意调查在内的社会科学,其实并不像以物理学为代表的自然科学那样的科学。物理学发现的真理,其实也不是绝对的。但是,比起社会科学,它的结论要可靠得多。这也不是因为物理学家有多伟大,而是因为物理学等自然科学只处理人类能比较确定理解和掌握的问题。那些不能掌握的问题,被留给了社会“科学”家。社会科学家,虽然有些用着类似物理学的数学工具,但是因为他们处理的现象过度复杂(毕竟他们处理的是人的行为,而人比物体乃至动物都有更大的“自由”),使得他们的结果有很大的不确定性。但尤其是对待经济学这样的学科,我们很容易被它的数据、方程所迷惑,以为它是与物理学有同等确定性的科学。至于民调,它的始作俑者盖洛普,本来就是个记者、新闻学教授,并且虽然相对成功,但是他在预测1948年美国选举的结果的时候,已经出过错。我这里不是说,不要再搞民调,或者不再利用民调。民调出错,恰恰是我们改进它的精度的好机会。只是我们永远要对民调乃至社会“科学“的科学性或可靠性有一种审慎的怀疑,比对自然科学要更存怀疑。

 

2.  川普是如何胜的?

 

    


知道民调是如何错的,我们下面来推测一下川普是如何胜的。首先,我们要承认,川普的胜出,是个奇迹。因为如有些评论所说,他是跟自己对着干去竞选的。作为一个最具有东海岸象征的深蓝的纽约市的富商,他居然能鼓舞了很多红州的比较穷的白人,把他当作他们的代言人,去跟东西海岸精英和那些被他们当作吸血鬼的富人对着干。而这些跟他背景截然相反的人的支持,是川普及其团队成就这个奇迹的一个重要因素。要理解为什么是这样,我们要理解美国的两党政治。我们可以想象,一个像美国这样的大国,能够一直按政治倾向分成两党,其实是件很难做到的事情。美国之所以能够维护这个体制,是因为民主与共和两党都是所谓大帐篷的(Big tent)政党。在两党下面,有政见、背景相差很大的不同成分。在多党制的民主政体里面,这些不同成分可能会成为不同的党派,但在美国的两党制下,不同的党派可能被划到一个党的旗帜下面。并且,两党的构成因为历史上的种种变化和两党的努力,都在不断地变化。在近年的美国政治里面,民主党的几大组成部分包括支持多元包容的、往往是受过较好教育的、比较富裕的、同时支持政府推进经济平等与社会公正的自由派,受益于多元包容的少数裔,以及受益于经济平等政策的蓝领工人阶级。共和党的传统票源包括支持自由放任的市场、反对政府插手的人,与强调(基督教)传统价值的保守者。前者既包括一些生意人和金融界人士(这比较符合我们的直觉),也包括比如以一些苏格兰裔为代表的、一直有反政府、反精英传统的人士,其中有些恰恰是自由市场竞争的失败者的劳苦大众。民主和共和两党的支持者的来源,其实是有重合的,比如都有劳苦大众。并且,美国的两党制之所以能维持,是因为虽然双方都通过重组试图扩大自己的阵营,但是最终都处于总体上势均力敌的状态。因此,任何一个党获胜的关键,在于在保住自己的票源的情况下,去“偷”一些对方的票过来。比如,来自共和党占主导的南方人比尔·克林顿就很会利用他自己的南方身份、对南方人背后价值的深刻体会来偷一些南方以及认同南方人价值(比如对宗教的特定理解)的选民;现在被共和党保守派诟病的给非法移民以通向公民之路,是共和党的前总统小布什任上提出来的,意图是争取少数族群中的西裔选民。

 

并且,有时候这些争夺,会面向同一类选民。比如,民主党通过照顾少数裔的政策来吸引西裔选民,而共和党会利用这些西裔选民多为天主教徒、而天主教反对堕胎的立场,通过他们鼓吹的保守的社会政策(比如反堕胎)来吸引这些选民。面对劳动群众,民主党会用政府福利来吸引他们,共和党可以用反政府、反精英、或者保守的社会政策来吸引他们。

 

川普的竞选不被看好,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他似乎还没去偷民主党的选票,却已经让很多共和党人都拒绝他。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他虽然不得共和党建制派支持,并且确实丢掉了一些选票(连小布什在总统选举上都投了白票),但是借着共和党的身份(这不仅仅是一个身份,因为共和党人上台才能保证很多对共和党至关重要的事情按共和党的意愿实现,比如提名最高法院的终身大法官),借着共和党对希拉里的普遍厌恶,以及一些保守立场,他大致保住了共和党的基本盘。他成功的最重要的策略,是用了以往民主党内部代表工会与蓝领工人利益的标准语言(贸易保护、反全球化、把被中国人偷走的工作抢回来,等等),偷了民主党的基本盘里的重要的一部分,为他的竞选成功提供了一条可能的(并且最终实现了的)路径。

 

3.  但川普胜出并非必然

 

川普胜出堪称美国竞选奇迹。但是,它还是有很大偶然因素。比如,百多年来,在美国的两党政治中,任何一个党的总统当了两届以后,之后这个党的候选人鲜有胜出的(二战时的罗斯福是个例外)。再有,就是很多人都提到的,希拉里毕竟赢了普选票。当然,因此就有希拉里的(美国的和吃瓜群众中的)支持者攻击美国选举制度,说它不是真的民主、不是真的一人一票。但是,我们可以问,为什么18岁以上的公民才能投票?为什么公民才能投票?为什么得票5%以下的那些第三党候选人所代表的选民就可以被忽略——比如,我们可以让他们重新投票,决定两党谁胜出(老布什就是因为第三党候选人佩罗吸引走了太多票,输给克林顿的)?任何政治理念,最终在政治中要由制度表达。在被表达的时候,总会有这种或者那种的妥协与修正。好的制度的重要特征,在于将一个理念清晰明确地表达出来,有章可循。因为结果不如己方所愿,就用理念的大帽子攻击制度,用句北京土话说,就是“没起子”,输不起。

 

说川普胜得偶然的更重要的因素,是他的对手恰恰是希拉里。希拉里代表着建制,而这次选举民众的情绪是对建制的失望、甚至是绝望和愤怒。并且,对希拉里的另一个攻击,就是她“吃相很差”,与其夫收了大量演讲费用。有人说,这种作法是政客的惯例。但是,问题是,在被曝光的这些活动中,希拉里与华尔街眉来眼去被突显了出来。2008年金融危机,美国人民遭受严重冲击,而华尔街重要人物连一个人都没有负刑责。因此,人民中间有着对华尔街的愤恨。所以,希拉里给人以吃相很差,不仅仅是说她收了钱,关键是收了“人民公敌”的钱。也就是说,她的吃相差,更是因为她吃的东西。

 

我这里所讲,不是说希拉里真的就比其他政客差,比川普差,而是在这次大选中,希拉里给人民这样一个形象。民主是形象的选举,很多时候与实质无关。希拉里本人的举止做派,并不能与选民打成一片,给人一种高傲、做作的印象。现在我们马后炮地想一下,如果民主党最后出选的是副总统拜登,可能会轻松赢得竞选。这是因为拜登与蓝领工人有很好的互动,说话直接(因此也经常说错话,但给人以真诚的印象),可以很好地守住民主党的蓝领阵地。不过,话说回来,当初谁也没想到川普会赢得共和党初选。如果共和党也是一位建制派人物出马,结局又会不一样。这是田忌赛马的问题,这也又一次佐证了前面提到的,民主更是一种公开透明的程序,并不必然是选出多数人民在所有可能选项里面最想选的人。

 

但是为什么拜登没有能出来参选?已经年过七旬的他,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可能竞选总统的机会。他给出的表面理由,是因为一个儿子刚刚去世,需要感情调整。但是,从后来泄漏出来的民主党建制派如何协助希拉里参选,甚至打压桑德斯,我们可以推测,拜登可能是被劝退的,因为克林顿家族的势力,以及大家觉得应该轮到希拉里了。反过来看,虽然一直有通过制度安排拿掉川普的声音,共和党并没有这么做。所以,有点滑稽的是,民主党最后选择了错误的候选人希拉里,是因为内部不够民主,过于尊重权威;而一般被描述成尊重权威与秩序的共和党却是太民主了一些。

 

4.  华人支持川普现象


   

 

在这次美国大选中,另一个有趣的现象,是有一些高调支持川普的华人。在大选前,MIT的黄亚生教授撰文,评论这种现象,并指出可能的原因。但是,首先,黄教授说这些支持川普的华人不怎么参与政治,因此也不怎么懂美国政治。但是,与唐人街的老华人相比,他们在最近的很多政治事件中,很有参与精神。并且,无论是选前还是选后的民调,华人总体(超过70%)还是支持希拉里的。那么,我们有华人大量支持川普的印象,可能正是这些华人政治可见度更高所致。因此,我们不能把他们的立场归于参与政治不够(相对于沉默的华人大多数来讲,如果有这个大多数的话),虽然我们可以说他们的政治观点有问题。如美国很多的议题选民(issue voters)一样,也许他们太过从一个议题出发,决定投票倾向。但是,他们的议题,并非全然无理或者缺德的(这基本上是黄教授给出的原因)。

 

比如,新华人移民(在大陆受高等教育之后留学/留在美的),虽是移民,但是与其他一些少数族裔不同。西裔美国人里面,有很多是劳工阶层,并且有很多通过非法移民过来。民主党对他们的宽松移民政策(前面提到,这个政策其实小布什就想搞,争取西裔选民,但是被党内保守派阻止了),新华人或是觉得不公平(他们的绿卡是遵纪守法、排队排到的)、或是觉得威胁了将来类似华人留下的机会(绿卡的量有限、美国国土安全局人手也有限,给这些西裔移民办绿卡会因而影响到华人利益)。并且,如果民主党真的走向更加宽松的特赦政策,这确实有公平与威胁法治与秩序的问题。另一个议题,是奥巴马的医保。多种数据表明,奥巴马医保增加了绝大多数州的人民的平均负担。再有,虽然华人是移民、是少数族裔,但是,他们觉得受到了其他政治上强势的少数民族的威胁。比如,申请大学的华人子弟受到平权运动(affirmative action)逆向的干预,即华人子弟要表现得更出色,才能得以进入白人或者其他少数族裔能进入的好大学。而这种状况被认为与西裔和黑人受到正向的平权运动(类似于中国的少数民族加分政策)影响相关。这使得他们的价值倾向更接近非自由派的白人。纽约美籍华人梁警官误杀黑人被起诉事件、黑人饶舌歌手鼓吹抢华人的歌曲等等,也让他们觉得受到其他少数族裔的敌视与威胁,而向非自由派白人靠拢。这里的一个一般问题是,不是所有少数族裔都是站在一条战线上的,我们要对他们进行更加细致的分析。

 

我上面给出这些原因,并不是说这些支持川普的华人的选择是对的。我只是说,这些华人的选择,可能是有正当的理由的。但说他们有正当理由,不等于说他们的理由充分或经得起考验。比如,前面提到梁警官被起诉的事件,虽然被误杀的对象是黑人,因而黑人支持判梁警官有罪,并为此上街游行,但是这场判决让人很恼火的地方,是在类似事件中的白人警官都没有事情,或是没被起诉,或是被一审判为无罪。但当黑人为此抗议的时候,一个华人警官似乎就成了替罪羊。因此,华人如果因为自己的族群被隐性歧视愤怒的话,应该对那些白人警官为何得以脱罪愤怒。不过,在梁警官事件中,黑人是明显的对立方。他们成了一些华人反感的对象,也可以理解。这里更难辩护的,是关于平权运动对华人上大学的影响。如笔者的朋友钱江指出,黑人和西裔的少数族群所上的,并非华人中产阶级子弟要上的那些比较好的学校。在斯坦福这样的华人希望自己的孩子去的名校里面,造成教育资源分配不公的最大因素是所谓的校友子弟生(legacy students)。即如果父母是该校校友,这个孩子申请该校可能就有更大的机会。比如,斯坦福近年录取的比例是5%,而子弟生据说可以达到25%。如果华人关心自己孩子上学的问题,尤其像之前引起轰动的SAT高分的华裔学生被几大名校拒绝的事情,校友子弟生才是他们真正的敌人。但是,我们可以想象,对华人来讲,这些学生及其背后的势力是美国长久存在的势力,而平权运动使得其他少数裔成为新晋势力。从一个狭隘意义上的理性人来讲,捡软柿子捏是正确的选择。在势力雄厚的白人和跟自己差不多的少数裔之间,去斗后者是理性的(rational),虽然可能很不道德。同时,华人可能还有另一个考虑。华人、尤其是大陆通过上学留下的华人,对未来往往抱有正面希望(因为他们自己是一步步爬上来的,所以统计上讲,这一族群会以为他们只会越爬越高,“明天会更好”)。因此,他们觉得只要自己的孩子通过绝对优异的表现挤入这些名校,他们的子孙将来会受益于对校友子弟的照顾。而平权运动似乎永远不会有益于华人。

 

当然,这些都是出于利益的理性考量,而在一些反川普的华人就指摘支持川普的华人缺乏基本道德。但是,也许后者也有道德考量(比如反堕胎),只是不同人中间的道德价值及排序是不一样的。把自己的道德排序当成所有人都应该有的道德排序,可能恰恰违反了自由主义的多元价值。并且,更重要的是,民主制度的主流意识形态恰恰是允许每个投票人为自己的短期利益进行理性投票,而公益是个人利益叠加的结果。换句话说,一种对民主的主流理解(这种理解笔者并不完全接受)恰恰是不对选民有任何道德指望,而一些华人出于个人利益投票,恰恰体现了这种民主的精神。

 

在选举之后与黄亚生教授的一次对谈中,他修正或者明确了他选前文章的立场。他指出,他关心的问题是,如果我前面提到的理由成立,为什么应该是有同样关切这些问题的印度裔美国人,只有7%的人投票给川普。首先,黄教授之前的文章,并没有给出这种对比,也没有明确提出笔者上面提到的原因并否定之。其次,这个7%的数据,可能是利用的选前民调。笔者并没有找到选后对印度裔的投票调查。我们前面已经提到,选前民调出了挺大的问题,低估了川普的支持者。第三,选后的民调指出,华人只有少于30%投给希拉里。有意思的是,西裔美国人居然也有近30%投票给川普,而他们比华人更是川普的言论所直接攻击的对象!第四,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华人其实有不同组成,以前华裔劳工、非法移民的后代,台湾、香港等地的移民,大陆改革开放后的留学生及其后代。印裔(或西裔)同样也很复杂。

 

那么,如果我们假设(现在并没有明确数据支持这一点),同样是通过高等教育留美的印裔和华裔之间,华裔、尤其是大陆新移民有更高的川普支持率,这确实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笔者前面提到的几点,不能充分解释这一差别(如果有这个差别的话)。但是,黄教授给出的理由,不但不充分,有些更是太过随意。比如,他说大陆移民是在专制政体下长大的。他们习惯被命令,而川普说话都是命令式口气,所以这些移民喜欢他。但这是奇怪的逻辑:因为一个人生活在被命令的环境中,他就喜欢被命令?自由派所相信的人皆有自由之心哪里去了?!并且,来美国念书并留下来的,往往是大陆学生中比较向往和习惯美国生活的。他们之中对命令可能有逆反心理的,比例也许更高。另外,黄教授的这种说法,几近一种打着自由民主旗号的种族主义。美国和西方经常有人私下或公开叫嚣,来自非民主国家的中国学生,是对民主的威胁,应该被拒之门外。笔者曾经旅美十三年,对此深有体会。欧洲和美国的一些右翼(包括川普的支持者),也是用这种说法,拒斥穆斯林的。反川普的黄教授用这个逻辑,有点讽刺。

 

黄教授还提到了对美国民主价值的认同可能是中、印裔的差别(印裔来自民主国家,而大陆学生不是)。但也许造成中、印裔美国人差别的,是另一类价值。大陆新移民有很多人皈依基督教,并且其理念更接近原教旨的基督教。这种倾向在后来加入基督教的人群中间(比如韩国人)很普遍。原教旨的基督教人群有很大的比例反伊斯兰、反堕胎、反同性恋婚姻(以及这次闹得沸沸扬扬的给性别认同不明者(transgender)的特殊厕所问题),与共和党保守派的理念更接近。与此相比,印度裔里面有很多本来就是穆斯林。印裔的印度教徒,很少会皈依基督教。黄教授还指出,受过大学教育的人,因为更认同美国的民主价值,更理性,所以不会像美国蓝领那么糊涂。但是,这次选举后统计,毕竟还有49%受过大学教育的美国人支持川普。

 

5.  红色川普的蓝领选民

 

总之,华人支持川普现象,还有很多没有回答的问题。但是,这一现象,只是有趣,对美国这次大选结果并不重要,因为大陆新华人多数生活在东西海岸,这是深蓝的地方,华人这么少的少数族群对整个州的选票总数没什么影响,更何况其主体还是投的蓝色的民主党。像上面提到的,这次公认的推动川普上台的重要组成人群,是蓝领的、未受过大学教育的白人。这些白人,本来有一大部分是支持民主党里面工会利益的代表的。他们占投票者的比重在不断减少,但是毕竟还是投票的主体之一。希拉里及其团队以为可以通过吸引不断增加的少数族裔的投票,平衡掉在这一群体里失去的选民,因此没有强调对他们的关注。结果他们的选票,被川普“偷走。”当这些选票被偷走后,失落的东西海岸精英以及中国的一些自由派吃瓜群众就把这些人打上了种族主义者、缺德、愚蠢、非理性的标签。事实是否如此呢?

 

确实,这些选民有很大比例对美国当前的各种政治正确的、多元的政策不满。但是,我们要看到,这些多元政策有它们的问题,而对它们的不满也有其道理。现在已经有偏自由派的人士(比如Mark Lilla在《纽约时报》上的文章:www.nytimes.com/2016/11/20/opinion/sunday/the-end-of-identity-liberalism.html)对这种以族群认同为基础的多元政策明确地批评。(顺便插一句,Lilla在NPR的一个访谈里提到,在这篇文章发表以后,有他哥伦比亚大学法学院的同事公开称他为“白人至上主义者”。作为自认有自由派倾向的、但是被两个号称自由派的微信群踢出来的人,我只能说四海之内皆有自由主义小将。)这里的问题是,出于多元与宽容的考虑,美国(乃至整个西方)强调对不同族群本有的特征加以尊重,将这种政策的成功等同于不同族群在各行各业的出现为代表。比如我们终于有了第一个黑人总统之后,如果再有一个妇女的总统,那就说明我们的社会更加包容与进步。用这样的指标非常直白,但它也常常流于简单和荒唐。笔者在美国博士毕业找工作的时候,就发现,只要是女的哲学博士,招人的学校就常常会认为她可以教女权主义。作为一个中国人,对方就经常认为我可以教中国哲学。我有一次跟面试的人说,其实来美国念哲学的中国人,很多是因为喜欢西方哲学才来的,所以可能他们恰恰对中国哲学没有兴趣(当然我马上补充,我自己是个例外)。与美国政治更相关的例子,是美国最高法院法官里面有一个黑人,Clarence Thomas。但是他的立场极端保守,在判决的时候并不站在自由、多元和少数裔保护这边,还不如几个保守白人法官。其实,想想这种基于族群认同的多元主义背后,甚至有一种种族主义、或至少是种族决定论的味道:只要你是黑人,你自然就会也应该只为黑人说话。

 

这种以族群认同为基础的多元政治的更大的政治问题,来自于它过分强调对族群认同的保护,而不够重视族群之间的融合。美国早有观察指出,以前的老一代少数裔,努力地融入主流社会,说标准的英文,习惯美国原有的文化。现在,在族群认同和多元的标志下,新一代少数裔不再如老一代那么努力融入主流社会。一个西裔美国清口演员曾经调侃过,在洛杉矶的一个电梯里,他听到两个亚裔的人用他们自己的语言对话。他终于忍不住了,打断他们说:“在我们的国家,请说我们的语言,西班牙语!”好的多元社会,是在共同的政治基础下对多元的宽容,而对这一共同基础要形成向心力,甚至是指向它的一定的(符合自由原则的)压力。但是,现在美国乃至整个西方,对多元的宽容有加,但缺乏对共同政治基础的建设,或者他们找到的共同政治基础(比如对多元本身的信仰),太过单薄,不足以整合一个国家。

 

当然,社会的中下层人士,尤其是作为原来的主流人群的白人,他们的不满,不是这么理论地表达出来,并且可能恨屋及乌,把对这种过分多元政策的正当不满溢出到狭隘种族主义之中。他们本来应该是反感于对融入努力得不够,但是变成了对不能变成跟他们完全一样的人的不满。其实,这些人自己或者是他们的父母辈或祖父母辈可能也是移民,也曾遭受到类似的歧视。他们的态度,就像前面那个西裔美国清口演员所描述的那样。因此,他们的做法很可能是矫枉过正的。但是,作为认同多元价值的自由派,不能只去盯着他们的过正,还要意识到自己的枉才行。用孔子的话说,西方的多元主义过多地强调不同,但是没有注意和。西方原有的主流族群中的一些人的反应,却又滑到了尚同。而真正要做到的,是和而不同。

 

美国白人蓝领另外一个重要的不满,来自于经济地位的下降。前面提到的黄亚生教授提到,美国这么多年的GDP一直在增长,尤其是在民主党的统治下。在这么客观的数据下,为什么这些白人会投共和党?这不是非理性是什么呢?!但是,前面黄教授自己也提到,并且在他对一些中国模式者的反对意见里面,他都认为我们应该有正确的价值做引导。有些投共和党的中下层人士,虽然经济上可能会受到负面影响,但是对他们来说,投票给支持堕胎的民主党人士,是为了自己的经济利益去背叛自己的宗教信仰。特别是堕胎问题,在一些基督徒看来,胎儿是生命,支持堕胎就是支持杀人合法。难道我们不应该佩服这些为了道德理想牺牲自己物质需要的人吗?当然,他们的道德理想,不被自由派所认可。后者认为女性的选择权高于胎儿的生存权。但这里恰恰揭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因为我们的价值立场不同,我们会重视不同的数据,或同一数据的不同方面。数据是哑巴,并不能告诉我们如何行动。对“客观的”数据的迷信,是打着科学旗号的伪科学。

 

退一步讲,即使就经济利益而言,美国经济的一个明确的事实是,在过去五十年里面,几乎所有群体的平均收入都在上升,唯独没有大学教育的选民的经济收入是稳步下降的,而有“一些”大学教育(主要指社区学院等等)的美国选民收入基本没增长。他们是美国蓝领工人的主体。他们可能并不掌握这些数据,但是他们生活下降是他们亲身能够感受到的。如果这个时候来自东西海岸的精英人士对他们讲,你们怎么看不到国家经济在增长呢,那么,愚蠢的是谁呢?这种说法,只能加强这些蓝领人士的怨恨。就像北京歌手川子的《郑钱花》里所唱的:“伟大的祖国,她超有钱啊,四万个亿跟我有蛋关系啊!骄傲的GDP它噌噌地涨啊,能给我换来几包尿不湿吗?”(在这点上全世界无产者是联合起来的!)在选举前被奥巴马政府推出的对性别认同不定(transgender,这里包括性别认同与习俗认同相反的、或者在习俗的男女认同之间的人)的学生开放厕所的问题,恐怕也是火上浇油:当一个穷白人连饭都吃不饱、全家都要流落街头的时候,他的政府却在讨论是不是占人口极少数的性别认同不定的学生的厕所问题!

 

这里不是要把这些蓝领的愤怒完全正当化。他们的愤怒里面,确实有种族的成分、不宽容的成分。但是,这些成分,常常是与正当的经济诉求相关。Nathaniel Rich在《纽约书评》上发表的一篇书评里引述的他所评的书的作者的说法指出(见http://www.nybooks.com/articles/2016/11/10/american-right-inside-the-sacrifice-zone/ 原书作者是加州伯克利分校的社会学家Arlie Hochschild),在过去几十年里面,蓝领白人(Hochschild调查的对象是路易斯安那州的蓝领白人)看着女人、黑人、移民、同性恋、现在到了性别不确定者和叙利亚难民都挤到了他们的前面去,也就是得到了政府更多的关照,并且,更有甚者,连路易斯安那的州鸟Pelican受到石油工业的污染,也得到了政府(更多的)关心,其重要性也排到了这些蓝领白人的前面。从一个白人蓝领看来,这是一个率兽食人的社会啊!

 

的确,他们中有些人因此把愤怒发泄到女人、少数裔、移民的身上。并且,他们这种愤恨本来就有种族成分,或者说他们正当的经济诉求与种族主义本来就是不分的。一个美国白人朋友曾跟我说过,他的穷白人朋友就明确地说:“我们怎么也不能被那些黑鬼(niggers,这是主流社会禁止的歧视黑人的用语)超过。”川普胜利的重要操作者SteveBannon在一个对话里面指出(https://www.buzzfeed.com/lesterfeder/this-is-how-steve-bannon-sees-the-entire-world?utm_term=.qbk8OzdD1#.uoL4Rgm6D),美国茶党与右翼民粹运动里面的种族主义者是处在边缘的,会被逐渐淘汰的。但是,我想。这些运动的主流成员,虽然可能不是公开的种族主义者,但是他们可能本来就有种族主义情绪、或在经济的失落下成为了隐性的种族主义者。但是,话说回来,笔者的朋友钱江指出,在美国的政治正确引导下,所有对少数族裔、同性恋等群体的歧视语言都不能在公开场合表达,而唯独可以在公开场合表达的,是对白人、尤其是中下层白人的歧视语言,比如“redneck”(红脖子)、“white trash”(白种垃圾)、“hillbilly”(山里人,相当于中文的“乡巴佬”)。再有,也是笔者的朋友钱江指出的,在他志愿为斯坦福大学面试学生的经历中,他面试过来自类似穷困背景的黑人和白人。他们都很聪明,但是因为经济、社会、学校条件限制,失去了重要的提升自我的机会。不过,那个黑人学生,像很多穷困的黑人一样,住在城里,而城里有更多的教育资源(图书馆、社区学院,等等),而那个来自乡村的穷白人孩子(这是穷白人之来源的重要地狱),连这些条件都没有!

 

再次强调一遍,所有这些,并不能为这些白人的种族主义思想、言论、行动提供正当性。并且,如上所述,至少是他们中的一部分人的正当经济诉求与种族主义可能是一体两面、不可分割的。一些受左翼影响的精英,在强调社会平等的前提下,经常给我们塑造一个受苦受难、可怜可爱的穷人形象(比如白毛女)。当发现他们原来有这么可憎可怖的一面后(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一些精英彻底忽视和拒斥了他们的正当诉求。另一些精英人士,或者是忘了,或者是为了个人野心故意忽视这些人的可恨之处。在他们的鼓励下,造就了一次次暴民政治以及更大的苦难。在美国,川普上台了。他上台不久,古巴的卡斯特罗去世了。虽然一左一右,但二者同源同归。古巴的实验整体是失败了,卡斯特罗也死了,那么川普总统的呢?

 

II.       未来前景


    

 

1. 总统川普要做什么?

 

从川普开始竞选的时候,他的出格的、自相矛盾的言论就没停下来过,而媒体、公共知识分子、学者的批评也没有停下来过。但是,这反而成了川普的免费宣传,为他的当选推波助澜。川普上台后,笔者今年所在的大波士顿地区剑桥市这个自由派、东海岸精英的重镇可谓哀鸿遍野。如果我们看看川普竞选以来的各种言论,我想,哪怕你不是自由派,只要是稍微有一点政治常识、实践智慧的人,也会被吓得心惊肉跳,或者气得鼻歪眼斜的。现在他当选了,很多人根据他号称要干的事情,就认定他必定给美国乃至整个世界带来灾难。但是,这种看法,恐怕也有问题。

 

一般地讲,美国总统候选人竞选时的言论、甚至行为,不一定是他当了总统要干什么的绝对可靠的指南。尼克松竞选的时候是以强硬反共的姿态竞选的,但是他上台以后,访问当时觉得苏联都是修正主义而不是真的共产主义的中国,并与苏联实现了事态缓和(détente)。2000年小布什竞选的时候,从得州州长的政绩看,他似乎是一个可以超越党派的团结者。他的父亲老布什是一个老派的温和共和党人,并不保守、极端。因此,包括我自己,都认为他会是个不错的总统。但是,他上台以后,完全颠覆了他给很多人(包括笔者在内)对他的印象。在这次竞选中,《纽约时报》的温和共和党专栏作家Ross Douthat早在今年二月就指出,川普现象可谓奥巴马2008年的竞选和后续政策的一个产物(http://www.nytimes.com/2016/02/28/opinion/sunday/from-obama-to-trump.html?_r=0)。他的一个观点,就是说在2008年的竞选中,奥巴马把竞选里面的有的名人效应、真人秀效应、候选人作为救世主的形象等推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在这个意义上,一个参与过真人秀的名人川普,只不过是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了下去而已。并且,2008年竞选的时候,笔者还定居在美国。当时看了奥巴马支持者近乎宗教式的疯狂与非理性,也是让我看得目瞪口呆。也有很多人评论过(笔者分享这种判断),奥巴马很多承诺很空洞,并且绝不可能实现。他也号称要彻底改变华盛顿的政治氛围,拒绝让跟政府有各种交易的说客和其他很多政客进入政府,打造一个全新的政治。川普这次也给出了类似的说法,虽然可能用了更疯狂的语言。我当时真的担心,奥巴马上台会按照这些过度理想的说法蛮干。但是后来发现他是个很好的撒谎者,我才放下心来。

 

如果奥巴马等其他候选人还是有自己的理想,只是为了当上总统,把不利选票的一面隐藏起来,或是用空洞的话把人民忽悠和糊弄过去,川普恐怕是只想赢得选举。他所说的言论,最重要的、甚至可能是唯一的目的是为了击败对手,赢得这场“比赛”。至于他赢了以后要做什么,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就像一个地产商一样,先把一块地想尽办法圈下来,至于怎么开发,圈到了再说。

 

但是,他毕竟做了那么多不现实的、自相矛盾的、对美国乃至整个世界秩序都充满威胁的承诺。居然这样的人还有这么多人投他的票,让人抓狂。但是,有人评论过,自由派的问题是把川普的话当真(literally),但并不认真(seriously)对待他这个人。而川普的支持者并不把他的话当真,但是认真地对待他。他说要在上台第一天把中国列为汇率操纵国,很多人就开始考虑这样会导致贸易战,结果中美两败俱伤。但是,在川普支持者的耳朵里面,他们并不一定真的觉得川普上台第一天或者之后任何一天会这么做,而是觉得他深刻意识到了与中国乃至其他国家的自由贸易,伤害了蓝领阶级,也就是他能理解他们的痛苦。这就好像小孩撞到了桌子,撞疼了,大人过来说:“坏桌子,该打!”

 

虽然这么说,但是,如哈佛大学政府系的JeffryFrieden教授在大选后的一次讨论里指出,总统的言论,虽然不一定会变成真的政策,但可能已经对国内与国际政治造成影响。虽然他不一定要对美国企业对外投资提高税收,但是一个审慎的经理,可能就会自觉地减少对外投资,以防不测。类似地,虽然他不大会真的对来自中国的货物收取40%的水,但是审慎的中国领导者和企业家可能会自觉地寻找其他出口渠道,减低对美国的出口依赖。

 

但是,我们还是要追问,川普真的会明确执行政策,会是什么?前面已经提到,他的种种言论,可能就是为了赢得竞选,而他自己其实不一定有什么真正的政策主张。我们现在能明确知道的,是他是一个任性的人,不怎么会控制自己的情绪。除此之外,我们基本不知道什么。不过,我们还是可以从他重用的人那里,推测他的任下美国政策的走向。如果他确实是一个只要赢得竞选、但没什么真的理念的人,那看他重用的人,就更加重要。川普竞选成功的一大功臣,是“另类右翼”(alt-right)的媒体领袖Steve Bannon,他也被任命为川普政府的首席战略策划(chiefstrategist)和资深顾问(senior counselor)。在本文的上篇里面,笔者提到了他的一个发言。我想,在川普很可能是个空心总统的情况下,了解他的灵魂Steve Bannon,也许能让我们对川普可能采取的行动有所提示。

 

2. 川普胜利给美国两党政治的挑战

 

美国不是总统独裁的国家。总统的政策,还要通过参众两院的配合。因为川普搅局,这次选举前,很多人(包括笔者在内)都在谈论共和党惨败后要如何重整。但是,不但川普赢得了选举,共和党更是掌握了参众两院。在地方上,共和党在州长、州议员的数量上,也大大领先民主党。并且,因为川普是共和党的总统,国会又完全被共和党控制,这意味着现在的美国最高法院的大法官空缺,也会由共和党认可的人接任,使得美国最高法院中共和党人占多数。并且,现在还有两位自由派的法官年事已高。如果他们在两年后的中期选举前退休或死在任上,他们的位置必然会被共和党人替代,这样共和党在最高法院里面也就占了大多数,天下江山一片红,美国号称分立的三权就都被掌控在共和党手下。

 

但是,共和党可能也不能那么乐观。这是因为,这次川普的意外当选,给共和党造成了一个难题,即如何消化这个意外的胜利?川普竞选采取的平台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共和党的平台,如何与川普合作实现共和党认可的事情,这是一个问题。更重要的是,如何对待被川普带过来的选民?这些选民、尤其是蓝领工人,有很多是传统上的民主党的支持者。如何接收他们,找到他们与其他共和党人的“统一战线,”而不是因为他们的存在而拆散共和党,这是一个严峻的挑战。但其实共和党被这个整合问题所困扰,并非一日之寒。小布什上台并连任,其中很重要一点,就是新保守主义者与没受过大学教育的蓝领选民结成了不神圣同盟(unholy alliance)。说这是不神圣同盟,因为新保守主义者,尤其是里面的施特劳斯派,本来都是一批精英主义者。他们与骨子里有反精英倾向的蓝领结合,宛若秀才娘子嫁给了阿Q。这带来了小布什八年的执政,同时在金融危机后,也为反精英、反建制的茶党崛起奠定了基础。在这个意义上讲,茶党和川普,都是新保守主义者的杂种。川普上台,只是把共和党的茶党化问题又推进了一步。这使得传统共和党里面的支持自由贸易、财政保守(fiscal conservative)、社会观念自由的温和共和党被彻底边缘化了。像我在本文上篇提到的,连小布什自己都在总统选举里投了空白票,而一批新保守主义者都坚决地跟川普(他们自己野合生出来的儿子)划清界限,甚至为他们曾经起到的推波助澜的作用表达悔意。而从来不是新保守主义者的温和共和党人David Brooks之流,出于绝望,已经开始谈他们以前认为绝对不现实的组织第三党的事情了。

 

不过,遭遇更大挑战的,是民主党。一个挑战,是夺回这些蓝领选民,或者找到足够多的替代者。民主党人以为靠人口日益增长的移民,可以替代快变成少数的白人。但是,快变成少数的,毕竟还是多数。同时,像前面提到的,民主党不但丢了总统和国会两院,更重要的是,他们还在州长、州议员上,也大大落后于共和党。民主党本来的一个结构性问题,就是他们的支持者集中在人口稠密的东西海岸和其他地区的大城市。但是,美国国会议员,并不是完全按人口比例来分配(人口多一倍的地方,可能国会议员数量只有1.5倍),这样支持者在人口稠密地区的民主党就吃了亏。并且,在这些地区,民主党经常是大比率领先。但再领先,也只有一个议员的席位。共和党的传统支持地,比如乡村和小城市,他们也领先民主党,但是并不是大比率。也就是,民主党比共和党要“浪费”更多的民主党支持者的票。这就意味着,虽然两党全国的总体支持率差不多,但是这种支持者的地域构成的结构性差异,使得民主党在国会议员数量的竞争中处于劣势。并且,更要命的是,在州议会和国会占据主导的共和党,还可以通过选区重新划分,强化这种优势。因此,民主党所遭遇的挑战,要严重得多。

 

3. 对中国的压力

 

像上面提到的,川普上台,不一定就会实行他在竞选时提到的政策。但是,提出这种说法本身,已经会对现实政治有影响。川普的反全球贸易的立场,对依赖于全球化的中国,自然有着坏的影响。但是,作为中国人,我们可以庆幸的是,这可能对其他国家、尤其与中国有竞争的国家,比如印度,有着更大的影响。国家间竞争,自己跑到慢没关系,只要别的国家跑得更慢就好。毕竟中国已经通过对全球化的参与,通过制造业,使得大量的人口脱贫。虽然面对的产能过剩、产业升级问题很严重,但是比起更晚卷入全球化、并且产业更多依赖于对本国精英有利的高科技外包而不是对多数国民有利的制造业的印度,中国在改革开放的这几十年、尤其是加入世贸的这十几年,是幸运的。在拉美左派政府上台的那几年,笔者已经觉得,幸亏改革开放后的中国政府经济上没有左转。但是现在拉美政府终于右转了,他们可能错过了全球化、全球贸易的黄金时代。

 

在国际政治上,川普的孤立主义政策,与奥巴马的重返亚洲政策相对。还是前面的观点,即使他没有真的这么做,这种可能性,也许已经足以让那些与美国合作对抗中国的国家要三思而后行。

 

以上这些说法,完全是从中国的国家利益出发。有自由派认为,川普的孤立主义政策,对中国本身的政治改革没有好处,反而会让那些中国模式的贩卖者得势。但是,一个国家的政治改革,外在压力真的会有多少作用,其实很难讲。即使有,也是非常长远的事情。并且,这种外在压力,反而可能迫使中国政府寻找其他伙伴(比如俄国)。这种压力的解除,也许会让中国更亲美一些,更能正面学习美国政治体制的优点。

 

与前面对川普的国内政策的讨论类似,我这里不是说川普上台,美国/中国或成最大赢家,而是说,美国的国内情况或中国的处境,可能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

 

4. 川普胜选于全球政治未来的意义:国家整合的问题

 

本文至此,都是讨论川普胜选对美国和其他国家带来的具体影响。作为一个政治哲学的学者,我认为,川普胜选,更是全球普遍的政治病症的又一个新的症状,并不局限于美国政治本身。有人可能会说,川普胜选是个偶然事件,不应该被过多解读。笔者在本文上篇里面也指出,川普胜选有很多偶然因素。并且,不认为川普胜选是西方自由民主出问题的人士,非常乐于指出,川普没有赢普选票。如果是真民主的话,川普不会上台。但是,笔者在本文上篇里面已经指出,这种“真民主”的说法,值得推敲。并且,退一步讲,即使美国是全国普选,这次川普没有胜出,难道我们就可以自我安慰地说:“瞧,民主没有失败,因为人民做了正确的选择”?虽然川普及其团队成功利用了很多机遇,但是他的竞选有太多问题。就这么一个问题重重的候选人,居然能击败希拉里,或者至少能得到这么多普选票,即使他没有赢,难道我们不应该后怕吗?!只因为48.1%的美国人投了希拉里,而“只有”46.5%的人投了川普,我们就可以放心地说,民主还是胜利了?!因此,虽然川普当选有其偶然性,但是其背后代表的民粹势力的崛起,是当代美国政治的重大特征。如果我们放在全球的视野下,我们会发现,这种民粹势力的崛起,从英国脱欧、到川普上台、到现在玛丽•勒庞的跃跃欲试,是一个横扫西方世界的普遍现象。前面提到了川普的灵魂StevenBannon自己也是这么理解右翼民粹的崛起——当然他为此感到兴奋和骄傲。

 

这种普遍现象,对全球政治带来什么样的挑战呢?首先一点,就是欧美自由派的强调身份认同的多元主义,发生了问题。如前面所讨论的,这种政治,对多元下各个“元”的认同推动有加,但是对不同元之间的整合做得不够。我们应该在文化宽容的情况下,推动不同族群的政治整合。这个问题,不仅仅是西方左派与自由派政治要解决的问题,也是当代中国的问题(因为当代中国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左派建立的)。中国国内的民族政策,也有认同有余、整合不足的特征。并且,中国的整合政策,往往以文化压制的方式出现,但政治上却通过户口、少数民族高考加分、少数民族自治并获得财政拨款等手段来强化。政治上我们不断制造少数民族的身份认同,但是文化上又不对其习俗宽容,这不是制造民族矛盾与冲突的良方吗?

 

并且,尤其在法国表现出来的一个突出问题,是它因为曾经是众多殖民地的宗主国的原因,一下接收了大批穆斯林人口。但这么多的人口在经济和政治上难以被“消化”(融入主流社会)。这样一个在政治和经济上都异质的群体,自然就成了动荡的根源。与此相对,如果是对移民设置了一定的门槛,就可以控制移民的数量,从而能渐进地消化移民,让他们融入主流社会,共享一定的政治价值。并且,因为移民需要努力,所以这种政策吸引来的移民,往往是其他国家的精英。哪怕他是穷困劳工,他能冲破重重障碍,移民一个国家,说明他是个有野心的、求上进的人。尤其对于欧洲那些有着人口老化问题的国家,这样的移民政策,通过吸引其他国家有上进心的成年人(来的是成年人意味着引入移民的国家不用承担养育这个人的费用,而直接收到“果实”),会对本国的经济有着正面影响。所以,面对全球化人口流动的挑战,一个聪明的国家政策是既不全面对移民开放,但也还是要设置一定的门槛的情况下,允许移民。美国在这方面,其实是相对成功的。只是近年自由派的身份认同政治,对移民整合用力不够。反而是已经有人口老化问题的中国,应该考虑开始向比如东南亚国家开放有序的移民。

 

5. 贫富不均问题

 

川普胜选背后所揭示的另一个全球普遍问题,是尤其是发达国家日益激化的贫富不均的问题。川普等右翼民粹政客将问题归于全球化。有意思的是,像笔者在本文上篇里指出的,川普上台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利用了工会利益代表者的左翼言论,争取了一些传统上民主党的支持者。哈佛大学政府系的教授Eric Nelson就调侃地指出,川普不过是敌视移民的桑德斯,或者说桑德斯是不敌视移民的川普。(桑德斯参加了民主党的初选,代表了民主党里面的左翼力量。)这一现象,也具有全球普遍性。比如有评论指出,玛丽•勒庞改造了她父亲的极右翼的国民阵线,使其变得更有号召力,进入主流。她达到这个效果的一个重要做法是吸收了法国传统左翼的一些言论。换句话说,在反全球化上,激进左翼和激进右翼有合流的倾向。因此,如果我们认为这种倾向是危险的,也许与左右的划分相比,现在更重要的是(左与右的)温和(派)与(左和右的)激进(派)之间的竞争。

 

就全球化问题,我们必须看到,全球化使得资本可以寻找最廉价劳工,确实对发达国家的蓝领工人有着直接的影响。并且,我们也不要乐观,觉得如果拒绝全球化,比如美国通过关税等阻碍中国产品进口,美国人民不得不买更贵的东西,因此会最终反对拒绝全球化的政策。这是因为,拒绝全球化的损失,是均摊在所有人的身上的,这种日常支出的增加虽然对更多人的家庭生活有影响,但是至少在短期内不会迫使一个家庭破产。但是,因为全球化丢失工作,虽然影响人群有限,但是影响的力度要大得多。民主制度下,哭的孩子有奶吃,声音越大,吃得越多。在这种情形下,各国走向贸易保护主义,并非不可能。我们可以说,如果只禁止来自中国的货物,那么只是让比如墨西哥这样的国家获益。但是,我们完全可以想象一个针对所有国家的贸易保护主义政策。不过,这种政策的问题是,如果我们只对外国采取贸易保护,但是在本国打破不同地区的贸易壁垒,捍卫统一市场,这两套做法本身就是矛盾的。这可能或者导致国内的“封建割据”,甚至国家瓦解(比如英国脱欧之后,苏格兰高涨的独立声浪),或者导致贸易保护政策的破产。但是,与上面提到的拒绝全球化对个体家庭的影响类似,拒绝全球化的理论和实践问题,不是当下的,因此不必然会导致其破产。换句话说,虽然笔者认为面对全球化,温和的立场才是正确的立场,但是笔者对真理必胜,并没有太强的信息。

 

激进立场之所以错误,除了上面提到的原因,更重要的一点是,如很多学人指出的,西方国家贫富不均的扩大,穷人失业或挣扎在存活边缘最重要的原因,不是全球贸易,而是科技进步所带来的生产力提高。在NPR的一篇采访里(http://www.npr.org/2016/11/04/500728914/in-youngstown-ohio-support-for-trump-echoes-memories-of-local-political-hero),受访人Bertram de Souza指出,俄亥俄州Youngstown曾经是钢铁工业为主的城市,但工厂后来都倒闭或搬走了。川普说要把钢铁厂再开回来。在此期间,恰巧有一个法国公司投资11亿美元,在这里开了一家钢铁厂。但是它只雇佣了400人,因为机器人等自动化设备承担了大量的原来需要工人做的工作。除非我们像《老子》里面建议的,拒绝现代技术,回归小国寡民时代,技术进步,似乎只能让少数精英成为财富的拥有者,而大批的蓝领工人,会处于日益严重的劣势。


当然,技术进步带来的贫富不均,在工业化以来就日益严重。终于,它导向了1930年的大萧条。大萧条的一个重要导火索,是各国互相报复性的贸易保护政策。最终这一贫富不均是通过惨烈的二次世界大战给抹平的。其实,中国历史上,朝代更替中常有的剧烈变动,也常常是积累下来的贫富不均无法解决,只有走向暴力重组的结果。前几天坐长途飞机,我终于看了《饥饿游戏》的第三部。在川普当选的背景下,我突然意识到。这部电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寓言。首都的人民(东西海岸大城市),过着穷奢极欲的生活,制造和享受着先进科技。其他13个区的人民,从教育到科技,都处于落后的状态,艰难地想尽办法,养家糊口。最终,这些“蓝领”人民终于开始反叛,并最终取得胜利。这一情节,似乎一点都不科幻,非常现实!

 

6. 贫富不均的温和解决

 

前面提到,这种全球化导致的工作流失、技术进步导致的根本性的贫富不均,现在主要困扰西方发达国家。作为全球化和技术进步的受益者,中国还在维护这种秩序。但是,如果中国经济继续相对较快地发展,我们也会面对类似的问题。作为一个全球性的问题,除了上一节提到的战争、暴动之外,是否还有其他的解决?

 

我们前面已经提到,一个国家的经济发展,要防止老年化,就需要保持一定的生育率,并适度移民。在这两点上,美国在西方发达国家中,做得是最好的一个。尤其是在经济越发达、生育率越低的通常趋势的背景下,美国在保持生育率方面,做得甚至比中国都好(哪怕是我们现在终于(部分地)放开了过时的计划生育政策)。但是,这并些政策都并不解决科技进步带来的贫富分化问题。一个明显的解决,是教育。但是,如果我们不相信人皆可以去硅谷/华尔街工作的神话,教育还是会让很多人、甚至是多数人,被技术进步的浪潮甩下。

 

如果是这样,一种出路是法国式的强有力的工会保证铁饭碗。但这不但使得这个国家无法在全球化的市场下竞争,甚至对本国的年轻人,这种保护都是有害的。但是科技进步下的自由竞争,似乎必然意味着大量的淘汰。那么,另一种出路,是一方面允许自由市场、压低对雇主解雇雇员的限制,另一方面,提高失业的各种保护措施,比如免费全民医疗、甚至是全民基本工资。但这里的问题是,在资本主义的工作伦理下,无业是一件令人耻辱的事情。如果改变这样一种观念,这是一大挑战。并且,能够接受无业状态,但同时能自己找到生活乐趣的人,往往是对生活有想法的人,可以利用好无业带来的自由时间,因此也就更可能在技术进步的自由市场下成功。而不成功的人,却往往是不能利用好闲暇,成为社会不稳定因素的人。如何解决科技进步加剧的不平等问题,可能是人类面对的新的、严峻的挑战。

 

7. 儒家式混合政体

 

所有以上的政策讨论,不一定全面。我们所遭遇的问题,可能也要复杂得多。我们可以确定的是,这些政策的制定,需要对人民关心、并且有远见的政治家。虽然笔者在整个这篇文章中,试图尽量同情地理解川普选民和类似民粹运动中的人民的处境,但是我认为,选择川普,是错误的。虽然我在前面指出,也许川普上台后会选择一些合理的政策,而不是他选举中表现出来的没有底线的忽悠人民的人,但是这样的希望很小。并且即使他会这样,也不是人民有意选择了他,而是他欺骗了人民。这里就引入了一个更根本的政治哲学问题,也是笔者近年来关注的对象:通过一人一票,人民有没有可能选出正确的决策者?对这个答案的否定回答,也揭示了川普现象、英国脱欧背后的民粹主义问题。这种民粹,是激进左翼和右翼的基础。也就是说,在温和与激进的对抗中,如果温和派希望取胜,就必须解决民粹的问题。


关于这个主题,笔者多有论述,在这里不再重复。简单说一下这些论述的结论是:在当代社会里面国家很大、人民又因为工作而没有闲暇关心政治、并且即使关心也缺乏能力的前提下,人民选择决策者,哪怕是出于自己狭隘利益的理性考虑,也是注定无法做出正确的抉择的。互联网等新科技的出现,不但没有增加人民对政治的掌握,反而让大众更走向抱团取暖的状态,对政治的了解越来越偏斜。英国脱欧、美国川普上台,只是这种结构性问题与人性现实的表现而已。如果是这样,再好的政策,也很难指望在一人一票的体制下被制定出来。实际上,民粹与激进的危害,恰恰是通过一人一票的体制表现出来的。

 

但是,即使我们接受对人民道德与认知能力的怀疑,我们还是要担心,如果去除一人一票,而让一小撮精英号称为人民服务,人民是否会进入被幸福的状态?前面提到的《饥饿游戏》,就给出了这种安排之可能结果的一种电影表达。最关键的,人民是否生活幸福,应该让人民自己来决定。如果把这两种考虑综合起来,也许一个理想的政体,是结合人民与精英成分的混合政体。其实现方式的一种可能,就是让立法机关的上下两院,一院由人民直选,一院通过某种方式,选拔精英。精英如何选拔,选拔精英可能的问题,笔者在其他地方多有论述,不再重复。如果有这样的机制,也许我们就会防止利用民粹的野心家上台。

 

笔者在其他地方也讲过,最接近我所说的儒家式的混合政体的,并不在传统中国,而是美国立国时的政体(当然不包括奴隶制和对妇女等群体的歧视等等邪恶的安排)。当时美国的参议院,是由州议员间接选举,而非由人民直选。并且,更重要的是,这次选举又一次被闹得沸沸扬扬的选举人制度,在美国立国的时候,其实是不一样的。选举人由各州人民选举,但是选举人可以按照自己的独立意志选举总统。在这个制度下,川普是几乎不可能当选的。现在,纸面上选举人还可以按自己的自由意志投票。但是在平等、人民主权、一人一票被神圣化的背景下,选举人一般都要按各州的普选票投票。这种平等的进展,有其正当的一面。比如,黑人和妇女参政,是这种进展的结果。但是,在去除以前制度的不公的时候,我们可能把它好的地方也改掉了,比如上面提到的对一人一票普选制度的制衡机制。因此,解决以川普为代表的民粹政治问题,也许我们不是要废除选举人制度,让人民直选,而是要恢复以前美国立国时候的选举人制度。

 

当然,像我提到的,一人一票近乎被神化了,即使我讲的混合政体更好,但是似乎它也不可能被采用。对此,我的近乎末世论的回答是,当一人一票的民主制度不断遭遇问题的时候,也许人民就会反思这一制度。当尝试混合政体的某个国家取得成功,这种制度也许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在美国总统选举日之后的第一天,我给哈佛肯尼迪学院的学生做了关于儒家混合政体的讲座。这是早就预定好的。但在川普当选的背景下,这个讲座显得太合时宜了。虽然这样,我不但没有“我早说了”的洋洋得意,反而还有些不安。但发现自己不安以后,我更加地不安,因为我觉得我这种不安似乎难以理解。最终,我猜测我的不安的来源有两条。第一,在别人最痛苦的时候去说,“瞧,你们错了,我对了”有幸灾乐祸、胜之不武之嫌(那天几百人的课上,眼泪汪汪的大有人在)。第二,也是更重要的,因为我可能潜意识地觉得,这种危机下,可能不是我自认为正确的解药(儒家式混合政体),而是一些大力丸和毒鼠强横行,比如号召彻底拒斥西方,贩卖各类中国模式的中国国家主义左派。因此,虽然危机带来了制度改革的希望,但是可能最终利用这种希望的,是让这一希望再次破碎的人。就像《饥饿游戏》一样,叛军在Coin的率领下,推翻了Snow总统、占领了首都。但是,她马上显示了成为下一个Snow的倾向。当然,因为这是好莱坞的电影,她被Everdeen的正义之箭射死。但不幸的是,我们生活在真实世界里面。

 

责任编辑: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