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昭炜】传心堂法脉薪火相传:从王阳明至方以智

栏目:学术研究
发布时间:2016-12-30 20:34:46
标签:

 

 

传心堂法脉薪火相传:从王阳明至方以智

作者:张昭炜

来源:《浙江学刊》

时间:孔子二五六七年岁次丙申腊月初一日乙酉

           耶稣2016年12月29日


 

作者简介:张昭炜,男,哲学博士、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讲师。(武汉430072)

 

内容提要:青原山是江右王门讲会的中心,传心堂则是中心的内核。不同于《明儒学案》中阳明后学的分派模式,方以智后学所录的《传心堂约述》以阳明学标宗与践行为主线,勾勒出王阳明、欧阳德、邹守益、罗洪先、聂豹、胡直、王时槐、邹元标、方以智、施闰章的薪火相传法脉。明亡后,方以智与施闰章依然隐忍精进,冬炼三时,绍续阳明学不熄之薪火。

 

关键词:王阳明/方以智/传心堂

 

标题注释: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阳明学发展的困境及出路研究”(15FZX023)的阶段性成果及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阳明后学文献整理与研究”(立项编号:15ZDB009)阶段性研究成果。

 

原发信息:《浙江学刊》2016年第4期

 

阳明一生精神俱在江右,江右王门学脉源远流长,三传弟子以邹元标最有影响。当时国内以江右、关中、东林、紫阳四大书院群遥相呼应,仅江右恪守阳明学。江右王门以青原讲会为中心,青原会馆的传心堂位居内核。邹元标晚年与关中冯从吾合作,在北京建首善书院,盛极一时。随着首善书院讲会被禁,邹元标去世,阉党血腥屠杀东林学者,以及随之而至的明代亡国,覆巢之下,几无完卵,江右也遭遇“会馆荒落,正铎无人提起”的悲凉境况。①

 

在阳明学沉寂前,刘宗周绝食而亡,黄宗羲及身而止,王夫之隐居深山,顾炎武孑然一身,游历北方,这些亲历亡国之痛的大思想家深刻反省、救正阳明学流弊。方以智“久淬冰雪,激乎风霆”,②“万死一生,封刃淬海”③。死节易,立孤难,方以智栖身青原,忘记清廷所带来的家仇国恨,在明亡寒冬储藏核仁,传递薪火,为下一次儒学复兴积累资源。

 

唐梦赍奔赴青原讲会,赋诗一首:“策杖仙源谷口迷,白云飞处重攀跻。殷勤良会真难得,莫负空山觅路蹊。远别还偷三日闲,弦歌同见古人颜。木犀早已传消息,一树花开香满山。”④此时明亡已成定局,清军横扫江南,使得盛行于江西乃至南中国的阳明学讲会遭到毁灭性摧折。“谷口迷”、“重攀跻”、“觅路蹊”,唐梦赍历尽艰辛,苦苦寻觅,因为这里还保存有阳明学未熄的火种。从诗中可以看出,唐梦赍不负此行,参“良会”,听“弦歌”。“良会”是施闰章、方以智主持的青原讲会,“弦歌”当指阳明学的九声四气歌法,是阳明学在民间传播的重要媒介。⑤“木屖”,即木樨,指桂花。深山中的青原讲会如同一枝桂花悄然绽放,即将百花齐放,满山飘香,寄托了青原讲会迅速向全国扩散的愿景。刘逋写道:“四十余年宝墨痕,世间出世独称尊。”“忧时伤白发,耽隐恋峰青。山谷遗书在,木樨香满庭。”⑥“独称尊”:入世时,方以智是真才子、真孝子、真忠臣;披缁后,是真佛祖。作为亲历明亡的大伤心人,他愿化作药树,疗治流弊四起的阳明学、千疮百孔的儒学。刘逋为邹元标弟子刘同升的后人,参与修复传心堂、绍续青原讲会,沿此可追溯传心堂法脉。

 

一、传心堂法脉

 

《传心堂约述》(以下作《约述》)法脉由王阳明开创,第一代弟子以邹守益、罗洪先、欧阳德、聂豹为代表,与王阳明并称五贤:“新建致良知之宗,吉州邹、罗、聂、欧会讲青原,而其风乃昌,此五贤所由祠也。”“钱绪山、王龙溪十年两会于此。天下初愕,而卒从之。”⑦第一代弟子后叙述欧阳德与罗钦顺的良知之辩,这延续了王阳明与罗钦顺论学的余波,又征引浙中王门的钱德洪、王畿,与江右王门相印证,以两位浙中代表强化江右王门的嫡传及核心地位。第一代弟子代表尚有刘文敏与刘邦采,由二刘引出第二代弟子王时槐、胡直以及邹元标,同时穿插刘元卿、王思、曾于乾、邹士元、邹德溥等。王时槐师承阳明弟子刘两峰、刘文敏,于罗洪先之学多有契合;邹元标由胡直提携入门,侍王时槐三十余年,这三代弟子既能传承阳明学的核心精神,同时也有明确的师承关系。最后以施闰章与方以智结尾,二人讲学青原,成为传心堂的最后法脉。据此,传心主线是:第一代邹守益、罗洪先、欧阳德、聂豹、刘文敏与刘邦采;第二代王时槐、胡直;第三代邹元标;第四代施闰章与方以智。《约述》采取了类似禅宗传灯的写作模式,重在心心相印的阳明学核心精神传承,选择的阳明后学重要代表与《明儒学案》基本一致。《约述》将方以智的师承纳入阳明学嫡系,行文中多处插入与方以智有关的师友,以强化从王阳明至方以智的嫡传,为我们提供了一种不同于《明儒学案》的崭新视角。

 

考察施闰章、方以智与阳明学关联可知:施闰章“家学本于王父中明先生,实为新建、盱江之传。而又尝从沈公耕岩,得闻漳浦之学,故其和齐斟酌,不名一家。”⑧新建,为王阳明;盱江,指罗汝芳;漳浦,即黄道周。施闰章的祖父施鸿猷,字允升,号中明,学者称中明子,曾受业于名儒陈九龙、焦竑之门,⑨一说“师事邹守益、焦竑”⑩,并与罗汝芳的弟子陈履祥共学,亦可视为姚江学脉,试看四首诗:祭王阳明先生:“维此庐陵,诞萃群英。”“先生之教,罔不曲成。”(11)祭五贤祠:“日月既远,典型未改。我登其堂,洋洋如在。”“愿我同人,怀此旧德。”(12)祭罗汝芳:“私心仰止”,“予学无成,尚启牖之。”(13)祭邹元标:“维我先大父中明子奋迹诸生,接盱江之渊源。公相值于金陵,遂与焦、杨诸巨公亟推畏友,折节以相周旋;且为布衣作传,垂不朽之大篇。予小子见其墨迹,想其遗风,如在公之左右。”(14)由此可看出施闰章愿学王阳明、深深五贤情;仰止罗汝芳,祭拜邹元标,追慕传心遗风。

 

方以智远绍方学渐之学,近承方大镇、吴应宾、王宣,三人分别是方以智的祖父、外祖父、启蒙老师,是方以智悟道记《象环寤记》中的赤老人、缁老人、黄老人。方大镇字君静,别号鲁岳:“荐诸君子(周海门、罗念庵诸先生)。所至康圭,他山相砥。高顾邹冯(忠宪、端文、吉水、少墟四公),引入大理。建首善院,鼓钟帝里。”(15)周海门为王畿与罗汝芳弟子周汝登,吉水代指邹元标,少墟即冯从吾。方大镇与阳明后学互动密切,在首善书院获益良多,有记录邹元标、冯从吾于首善书院讲学的《闻斯录》传世,邹、冯赞曰:“方鲁岳天下士,吾道中一人也。”其推重公如此。(16)首善书院被毁,方大镇引疾归,自号野同,于乡里讲学不辍。方大镇与邹元标情感深厚:“首善书院奉指甚深”,“首善堂中握手亲,野同岩上自书绅”(17)。另如王宣言:“邹南皋公证明一,实合拍东林,与方君静廷尉公会于首善,申无我有事之旨。归龙眠,与吴观我太史公激扬历年。”(18)邹元标与东林顾宪成、高攀龙合拍,与顾宪成、赵南星并称“东林三君”,方大镇由此进入首善书院学术圈。吴应宾(观我)曾与罗洪先等阳明后学论学,师承林兆恩,林兆恩是阳明学向民间宗教维度发展的杰出代表,这是方以智深入阳明学的重要途径。王宣的《书〈青原惜阴卷〉后》以江右王门为主,梳理阳明学法脉,可与《约述》相互发明:“青原山水护宫墙,邹罗合爇余姚香。”“野同家学以此藏。”“物有则而神无方,复见冬关来一阳。书此远寄传心堂,太平采择留山房。善世遁世皆金汤,惜阴振铎声琅琅。”(19)出家在家,念念不忘青原讲会振兴,方大镇家学以此藏,继承阳明学的核心精神。方以智到青原后,熊人霖致信方以智:“吉州惜阴、传心堂,今有留心者乎?”(20)这不正是期望方以智继承发扬传心法脉吗?

 

二、传心要旨

 

《约述》记载阳明传法要语,首先看道体:“阳明以四句标宗,其实指曰:理无动者也,循理则酬酢万变而未尝动,不则,虽槁心而未尝静。良知之体本自宁静,却添个求宁静;本自生生,却添个欲无生。”(21)“阳明以四句标宗”,指四句教传心法印。静与动在表象上不相容,而在阳明学中,“动静亦强名”(22)。二者内在统一,“良知之体本自宁静”,“本自生生”。邹守益“以寂感体用,通一无二为正学。”罗洪先学友刘方兴“本体洞彻,直悟人生以上之境,自虚自灵,自寂自感。”罗洪先与王畿言:“一切杂念不入,亦不见动静二境。”邹元标答周汝登曰:“寂然不动,性之体也;感而遂通,性之用也。用即是体。”王思曰“知贯寂感。”(23)由此可见传心堂诸贤均在功夫践履中体认良知动静合一。以静言体,以动言用,即体即用,用以显体,动静以良知一以贯之。无欲以求良知之静,此为江右王门学风;放任良知流行之生生,为泰州学派所看重,二者殊途同归:刘元卿恍然大悟孟子火燃泉达之旨,“无欲恐非觉后语,识仁疑是梦中天。人人自有中和在,何必深求未发前。”(24)犹如火燃泉达一样,良知本自生生,具有像火燎原一样的势能,具有渊泉时出一样的动能,在动态发展中不断丰富,《约述》结尾亦言此意:“次举山农告近溪制欲与体仁话,药曰:知其故乎?万物备于我矣。”(25)此句“药”指方以智晚号“药地”,制欲是克己去私,以复仁体,去妄动以归静;体仁扩充良知,是发挥良知的生生之动,二者均由阳明学真实道体所呈现。

 

由动静可延伸至未发与已发,进而关联有无,《约述》引阳明言:“亘古常发,亘古常未发”。(26)“未发在已发之中,而已发之中未尝别有未发者在;已发在未发之中,而未发之中未尝别有已发者存。”(27)聂豹主归寂,“特揭未发之中。盖以良知本寂”。刘文敏贯通之:“发与未发,非判断之二也。能致其知,则寂感一也”(28)。未发之中与已发之和对应静动、寂感、体用,可分可合,互为体用,统一于良知。借用王阳明二喻说明:一是钟声喻:“未扣时原是惊天动地,既扣时也只是寂天寞地。”(29)钟声未扣时不可谓无,既扣不可谓有;二是疟疾喻,由此进一步引申出有无问题,“既未尝无,即谓之有;既谓之有,则亦不可谓无偏倚。譬之病疟之人,虽有时不发,而病根原不曾除,则亦不得谓之无病之人矣。”(30)“病疟之人,疟虽未发,而病根自在,则亦安可以其疟之未发而遂忘其服药调理之功乎?”(31)江右王门收摄保聚,退藏于密,目的是从源头上清除潜意识中的恶,从病根上用功,争取做到无病之人,从而发必中节。浙中王门的王畿先天正心,无心之心则藏密,先天的良知已蕴含了无尽藏,以先天化后天,即无而有,不扣则已,扣必惊天动地。尽管王畿仍然延续了阳明“已发即未发”的宗旨,(32)但是围绕未发已发、有无问题,阳明后学异见纷出,天泉证道、严滩问道、九谛九解之辩无不与此有关,这也成为方以智思想的重要内容:“体道于无,可以养神虚受;还事于有,便知物则咸宜。火候自适于两忘之无,所以调气践形而泯性情也;实务藏用于法位之有,所以随分安时而无思虑也。”(33)方以智有无两兼之,分述各自的优点及适用性,这一贯于他的三冒思想。三冒即显冒、密冒、统冒,分别对应于有、无、有无相合,三冒递进,由显冒上升到密冒,以得本达源;再由密冒下贯到显冒,以无即有,以免堕空。三冒相互交融,举一明三,由此总结阳明后学,进而为阳明学的发展困境寻求出路。(34)二王(王艮、王畿)是阳明非常看重的两个弟子,在入室前,王艮的饰情抗节、王畿的放荡不羁已露端倪,阳明动心于二王之真性情、颖悟,但对二者可能导致的流弊有清醒认识:王艮初名王银,阳明易其名为艮,字以汝止,用意深远;在天泉证道中,阳明特别提醒王畿:如果以无说教,极易导致悬空想个本体,不过养成一个虚寂。后来果然不出阳明所料:泰州学派夷良于贼,自恣而不止;浙中王门一是皆良,空而不实,流弊四起。黄宗羲、王夫之、顾炎武采取堵的办法批判二王流弊,一无是处地严厉批判,恐非未能吸取阳明学精义;方以智于此深刻警醒:“执空亡之无,则或抹杀道理,或顽荒,或率兽矣。”(35)但更能深度融合二王思想的精义,以显冒上升到密冒,即有而无,肯定二王阳明学的深密义,再由密冒下贯到显冒,即无而有,落实到日用处,深度融合阳明后学各派。

 

阳明学知行合一,“修己治人之实学”一贯于传心堂法脉,引阳明言:“不知必有集义之事,是空锅烧破也。”(36)邹守益强调:“将稽师门传习之绪,而精进者寡,因循者众,是忽实修而崇虚谈。”(37)致良知必有事焉,必有实修作为内在的支柱,方称实致良知。否则,脱离了实修的致良知是“空锅烧破”,此处空锅之意,当指没有实际集义之事,仅烧空锅,火愈旺而锅坏得愈快。空锅必有集义方才能烹调,积善实功与止至善一致,为《孟子》暗合《大学》处。实修与止至善为止修学派宗旨,如果王艮及后学按阳明的深意艮止实修,未必会流弊四起。方学渐号本庵,人称明善先生,他重视实修、为善之实功,方大镇“绍连理堂本庵先生之学”,在首善书院与邹元标、高攀龙等切磋:“学孔自学孟始,正以养气知言,必有事,乃能行无事,集义而道明矣。”(38)由此可见方氏家学对于阳明学精髓的领悟与践履以及方以智“藏悟于学”的学术根基。施闰章重兴青原讲会,严厉批判那些“烧破空锅”者,“因文成良知之说,提撕躬行为一实地,切切存诚,言皆平近。盖以理学日衰,高谈无忌,廉隅荡然,故欲守先圣之矩,立后学之闲,虚说万言,不如行得一字。”(39)阳明学是行的学问,不在言语文字中,知而不行、玄谈空说会戕害阳明学。传心堂诸子于潜行密修处默契,提撕躬行,通过生命的切实体证及事功将阳明学展现出来。

 

再看阳明论道体与功夫:“戒慎恐惧是功夫,不睹不闻是本体。又曰:不睹不闻是功夫,戒慎恐惧是本体。”(40)本体功夫打并为一,“功夫不离本体”(41)。据《中庸》“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戒慎恐惧当为功夫,不睹不闻指向道体,阳明更进一层:不睹不闻是功夫,戒慎恐惧是本体,他解释说:“此处须信得本体原是不睹不闻的,亦原是戒慎恐惧的。”“见得真时,便谓戒慎恐惧是本体,不睹不闻是功夫,亦得。”(42)王畿承接此意:“盖工夫不离本体,本体即是工夫,非有二也。”(43)道体与功夫本是一体,本体即是功夫,功夫是本体的自然展开;功夫即是本体,功夫所至即是本体。浙中王门偏重本体,江右王门侧重即功夫,泰州学派即本体即功夫,止修学派即功夫即本体,这正是阳明学围绕本体功夫展开的逻辑进路,并在后学发展中相交裹,如《约述》引王时槐言:“戒慎于瞬息,而经纶事业,皆尽性之实学也。”(44)此为兼言江右王门与止修学派,以修尽性。引邹元标书:“戒惧,慎也,而优游涵泳亦慎也。兀坐一室,慎独也;兵戈抢攘千万人,吾往,亦慎独也。”(45)此为融合泰州学派的和乐而展现出与江右王门风格迥异的慎独功夫论。唐梦赍赴会后,“寄书药地曰:施公祖谓戒惧为一息尚存之乐事,而力行不尽,即性中之用有未尽处。”“是与大师离用无体、二即是一之微言了了不异。”(46)由此透露出施闰章与王时槐一致,崇尚力行;与邹元标一致,破除戒惧之谨严,以泰州学派之和乐灌注于良知的功夫。“离用无体、二即是一之微言”,这正指向方以智的“体用用体”及三冒思想。

 

传心堂法脉以阳明学的内核精神贯穿,绵绵不绝,形成王阳明至方以智这一主线。按邹元标所论,初学者可通过两种途径进入:“由宗者,不涉程途,提刀直入,如入无人之境;由教者,寻源问津,如入百花之谷,各从其质之所近,及其至则一也。”(47)以良知为宗,勇闯圣域,直接进入阳明学的精神内核;重教者,循诸贤证道之所经,依传心法脉之所证,学其所证,证其所学,宗、教归一,源源相继。

 

三、“西江杏坛”冷灰重爆

 

以传心堂为内核的青原讲会根基深厚,如钱德洪所记:“穷乡邃谷,田夫野老皆知有会,莫不敬业而安之。”(48)1661年,施闰章分守湖西,辖临、袁、吉三州,方以智入青原山,为师兄笑峰定塔基。次年,施闰章与方以智重逢,共复青原讲会:“因会于白鹭者再,会于青原者一。先生居官清简,上下信服。一时山中父老,扶杖而来,环桥千人,三日乃罢。有闻而流涕者,甚矣斯道之不远于人心也。”“根基止要加以存养。或有问:凶何以生大业?先生曰:生于忧患,即先几之吉也。”(49)清军入关后,哀鸿遍野,阳明学遭重创,国复不在,业何以兴?学何以讲?但在吉安,仍有张贞生、彭举等坚守阳明学遗响。讲会的荒落当为提起正铎之际,亡国的寒冬正是积攒复兴力量之机。若想重续阳明学薪火,恢复元气,势必要存养根基,这不仅要靠核心精英的修行有得,不言而信,感召更多的向道者,而且要为阳明学的复兴培育种子。通过讲会铺垫,传心堂法脉重振,由“环桥千人”讲会传播至更多人,青原讲会复兴有望。

 

在笑峰主持青原期间,方以智致书:“青原传心堂与白鹿同,东廓、念庵本从此入,青螺、南皋皆知回互。”(50)未至青原前,方以智注意到传心堂的重要象征意义,吉安是正气之乡,方以智曾致信王夫之:“道吉安人士孤贞自守者,如刘安礼、周畴五,皆夙闻其风操。别有魏冰叔、林确庵,亦鼎鼎非此世界中人。”(51)魏禧(叔子)属易堂九子,其余皆为吉安人,录《约述》的郭林,吉安泰和人,也是奇士。刘安礼即刘同升之子刘季鑛,刘同升诸公子“皆树立清节。”(52)刘同升抗清而卒,刘同升之父应秋为邹元标学友,再上追溯则为刘方兴。几代人薪尽火传,江右又何止刘氏一家?“青原道场,胜冠吉州。迩药地大师驻锡,阐示宗教。远近人士及缁俗等众,译斯旨趣,如大梦忽觉,旅客乍还,各证悟本来面目,兴起赞叹。”(53)可见方以智化育卓有成效,能够借助青原道场实现自己的理想:“青原于天下遂为儒佛辐凑之区。”“使者即此,皆可明儒佛之通,而益知山中人之非山中人也。”(54)方以智儒佛双契受益于外祖父,吴应宾椎无生铎安生,暗合青原荆杏双修,以“圣谕”与念佛同参。“此一念字,即《庄》之怒字、《易》之乾字。善游息者,一怒而鲲可为鹏;善统用者,一乾而潜可为飞矣。”(55)念佛非为得往生,而是积攒时惕乾称的精神,将念佛转化成罗汝芳的讲学宗旨太祖圣谕,将逃世无生转化为孝悌慈的安生,由此不难理解方以智心中的孤愤以及“山中人之非山中人”影射的家国天下关怀。

 

据王夫之言:“密翁虽住青原,而所延接者类皆清孤不屈之人士,且兴复书院,修邹、聂诸先生之遗绪。”(56)邹、聂即邹守益、聂豹二贤,代指传心堂法脉。传心堂中培养出一个个阳明学的种子,随着这些士大夫们的宦迹而播撒到全国。青原会馆复建时:“前建传心堂,后祀五公。”“药地智师复修廊室,题曰‘核室’因‘仁树’也。”(57)对于天地自然而言,亥子为天根,天地之心于亥子见之;对于人而言,“亥子中间得最真”,极静而动中昭示着盎然生意;核为树木之亥子,“以药树悟仁树,而核中之仁,其卷舒贯之者也”(58)。正是在明亡的寒冬,儒家学说的核心精神得以保存。“天地托孤于冬,雪霜以忍之,剥落以空之,然后风雷以劈之,其果乃硕,其仁乃复。”(59)仁寓于核,冬炼三时,核仁经雪霜锻炼后生命力更加坚韧,在青原的核室中,方以智不正是在培育锻炼核仁吗?“震雷一发,孚甲迸裂,千枝万叶敷荣而出。”(60)一旦时机成熟,种子破核发芽,落地生根,蔚然成林,阳明学何能不兴?

 

青原讲会在方以智、施闰章的带动下迅速发展:“士大夫之行过吉州者,鲜不问道青原;至则闻其言未尝不乐而忘返。”(61)唐梦赍初与会,寄书方以智曰:“出之激切,闻者震动,反复丁宁,双泪俱下。”“贤者治其精以统御,百姓演其粗以舞蹈。江右理学之区,故兴起如此其速也。”(62)传心堂法脉联芳续焰,江右成为阳明学传播的沃土,尽管青原讲会摧折严重,但底气不减,稍加提振,“西江杏坛”冷灰重爆。1671年,方以智或许预感到即将发生不测,如王夫之《南窗漫记》言:方以智“屡招余,将有所授。诵‘人各有心’之诗以答之,意乃愈迫。书示吉水刘安礼诗,以寓从臾之至”。情见乎词。(63)刘氏为树清节之士,方以智晚节依然介如石坚。现无从考证方以智想要托付王夫之的具体内容,而他急迫的心情预示着传心堂法脉绝唱的戛然而止。

 

注释:

 

①《传心堂约述》,《青原志略》,江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81页。《传心堂约述》由方以智后学刘洞、王愈扩编、郭林录,收至笑峰编稿、旌闰章补辑、方以智结集定稿的《青原志略》卷三《书院》之首。

 

②方以智:《东西均开章》,《〈东西均〉注释》,中华书局,2001年,第10页。

 

③方以智:《易余·易余小引》,《象环寤记易余一贯问答——方以智著作选》,九州出版社,2015年,第322页。

 

④《传心堂约述》,《青原志略》,第81页。

 

⑤张昭炜:《王阳明九声四气法的三个层次》,《世界宗教研究》2015年第1期。

 

⑥刘逋:《上净居尊者》,《青原志略》,第323-324页。

 

⑦《传心堂约述》,《青原志略》,第64页。

 

⑧全祖望:《愚山施先生年谱序》,《施愚山集》(四),黄山书社,1992年,第239页。

 

⑨施闰章:《施氏家风略述》,《施愚山集》(四),第105-107页。

 

⑩何庆善、杨应芹:《施愚山年谱简编》,《施愚山集》(四),第295页。

 

(11)施闰章:《祭王阳明先生文》,《施愚山集》(一),第466页。

 

(12)施闰章:《青原五贤祠祭文》,《施愚山集》(一),第465-466页。

 

(13)施闰章:《祭罗明德先生》,《施愚山集》(一),第467页。

 

(14)施闰章:《祭邹忠介公文》,《施愚山集》(一),第466页。

 

(15)方以智:《慕述》,《合山栾庐诗》,安徽博物院藏本,第18页。

 

(16)陈济生:《方大理传》,《七代系传》,《桐城方氏七代遗书》,清刻本,第1页。

 

(17)方大镇:《怀邹南皋总宪》,《青原志略》,第238页。

 

(18)(19)王宣:《书〈青原惜阴卷〉后》,《青原志略》,第240、240-241页。

 

(20)熊人霖:《寄药地师书》,《青原志略》,第185页。

 

(21)《传心堂约述》,《青原志略》,第64页。

 

(22)王畿:《次白石年兄青原论学韵》,《青原志略》,第226页。

 

(23)(24)《传心堂约述》,《青原志略》,第66-77、71页。

 

(25)(26)(28)(36)(37)《传心堂约述》,《青原志略》,第81、64、68-70、64、70页。

 

(27)王守仁:《答陆元静书》,《王阳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64页。

 

(29)王守仁:《传习录下》,《王阳明全集》,第115页。

 

(30)王守仁:《传习录上》,《王阳明全集》,第23页。

 

(31)王守仁:《答陆元静书》,《传习录中》,《王阳明全集》,第70页。

 

(32)王畿:《次白石年兄青原论学韵》,《青原志略》,第226页。

 

(33)方以智:《仁树楼别录》,《青原志略》,第87页。

 

(34)张昭炜:《方以智三冒思想与儒学发展》,《哲学动态》,2015年第7期。

 

(35)方以智:《仁树楼别录》,《青原志略》,第87页。

 

(38)方以智:《仁树楼别录》,《青原志略》,第82页。

 

(39)(40)(44)(45)(46)(47)(48)(49)《传心堂约述》,《青原志略》,第81、64、71、76、81、75、70、81页。

 

(41)(42)王守仁:《传习录下》,《王阳明全集》,第92、105页。

 

(43)王畿:《冲元会纪》,《王畿集》,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3页。

 

(50)方以智:《致青原笑和上》,《青原志略》,第184页。

 

(51)(52)(56)王夫之:《搔首问》,《船山全书》第12册,岳麓书社,2010年,第622、630、631页。

 

(53)焦荣:《青原未了缘引》,《青原志略》,第173页。

 

(54)黎元宽:《青原志略序》,《青原志略》,第9页。

 

(55)方以智:《念佛孤颂》,《冬灰录》,兴月录“药地苍天语”册,安徽博物院藏本,第5-6页。

 

(57)《五贤祠》,《青原志略》,第26页。

 

(58)方以智:《核室说》,《青原志略》,第130页。

 

(59)方以智:《象环寤记》,《象环寤记易余一贯问答——方以智著作选》,第21页。

 

(60)方以智:《一贯问答》,《象环寤记易余一贯问答——方以智著作选》,第748页。

 

(61)施闰章:《无可大师六十序》,《施愚山集》(一),第167页。

 

(62)《传心堂约述》,《青原志略》,第81页。

 

(63)刘毓崧:《王船山先生年谱》,《船山全书》第16册,第230页。

 

责任编辑:姚远

 

 

 

 

微信公众号

儒家网

青春儒学

民间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