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裘锡圭:传世文献与出土文献要很好地结合起来
作者:裘锡圭、戴燕
来源:选自《陟彼景山:十一位中外学者访谈录》中华书局,2017年
时间:孔子二五六七年岁次丙申腊月十五日己亥
耶稣2017年1月12日
右为裘锡圭,左为戴燕。吴湛摄于2015年
戴燕:您的意思,还是要老老实实去遵循学术的标准。那么,要做到您所倡导的“古典学”重建,需要什么样的基本训练?如果今天去研究早期的历史文化,是不是一定要看出土的东西,如甲骨、简帛等,如果没有摸过那些东西,是不是也没法做?
裘锡圭:最重要的还是古汉语、古文字以及文字、音韵、训诂的基础,也要有古典文献学的基础和出土文献整理方面的知识,对古代思想、历史、社会也要有一定了解。其实就是要求出土文献和传世文献很好地结合起来进行研究。古文字跟一般文字、音韵、训诂的知识都要有,而且还要多读多接触传世古书本身,不能够只是看一些什么学什么概论,对古书没有足够的感性认识,那样是很难做好研究的。
戴燕:由于学者的提倡,出土的东西越来越多,还有文物的商业价值也被开发,我们感觉到差不多这十多年来,对于地下新出的东西的重视程度越来越高。不光是您长期研究的先秦、秦汉时代,基本上是在各个时段,大家都认为需要用到这些出土的东西,这已成风气。像中古时期,好像不用碑志不行,到了明清时代,不进村不找庙,也不行。
裘锡圭:现在刊物上常常有新发现的宋代以来的文书的研究。
戴燕:这一二十年来,这成了一个学界的新常识,就是不讲新发现,都没办法做学问。这是一个潮流,特别年轻人都受这个影响很大。
裘锡圭:这实际上还是如何处理新资料和旧资料关系的问题。我以前就跟有些年轻人说过,如果一个人不懂新资料,旧资料搞得很好;另一个人,旧的基础没有,用新资料胡说八道,那么宁愿要前面那种人。如果对新资料不熟悉,但传统东西搞得很好,通常还是有他的用处的,那比传统东西的基础很缺乏,眼里只有新资料好得多。譬如考释古文字,如果没有应有的古汉语基础,文字、音韵、训诂的基础,看到一个不认得的古文字,就用“偏旁分析法”,自认为分析出来了,就到《康熙字典》里去找,找到用同样偏旁组成的字,就认为把那个古文字考释出来了,这样考释,考释一百个字,恐怕有九十九个是不正确的。研究出土文献,如果对有关的旧文献很生疏,就会犯错误。我自己就犯过这种错误,在我的《中国古典学重建中应该注意的问题》里提到过。
这个问题其实很多人都讲过,陈寅恪啊,李学勤先生啊,我在文章里也引用过他们的话。陈寅恪的意见是很恰当的,他说必须对旧材料很熟悉,才能利用新材料,因为新材料是零星发现的,是片断的,旧材料熟,才能把新材料安置于适宜的地位,正像一幅已残破的古画,必须知道这幅画的大概轮廓,才能将其一山一树置于适当地位,以复旧观。譬如一个古代画的摹本,当然有人说是后来摹的靠不住,可是在发现不了完整的真本,只能发现真本的一些残片的情况下,如果没有摹本,就不知道这个、那个残片应该放在哪儿,更不用说完全复原了。
裘锡圭先生
戴燕:但是现在的趋势,比如一枚新发现的简,或者像中古时期的研究读一个碑,杂志都很容易登这种文章,反而你不用新材料的文章很难发表。这已经变成了一个潮流。
裘锡圭:那你们就应该多宣传陈寅恪他们的观点。陈寅恪是非常注意新资料的人,但他的意见很客观,我们应该重视。
戴燕:就是过去人讲的,还是要从常见书里面做学问、找题目。
裘锡圭:对。过去有学者批评向达,说他重视新材料,但《资治通鉴》不好好读,其实向达在旧资料方面的基础已经比现在我们这些人好得多了。余嘉锡有个斋名,就叫“读已见书斋”,就是强调要读常见书。
戴燕:就在您研究的领域,出土文献有那么多,即便是这样,传世文献还是很重要,您还是觉得要依靠传世文献。
裘锡圭: 古典学的重建陟彼景山。
裘锡圭:传世文献很重要,有些出土文献不根据传世文献几乎一点读不通,过去已经有很多人讲过了。譬如地下出土的尚有传本的古书,如果本子不好,在很大程度上得根据今本来读。最明显的例子就是马王堆《周易》,用字很乱,假借字很多,还有后来上海博物馆的战国竹简《周易》,要是没有今本《周易》,很多字的意思根本猜不出来。这是说直接可以跟传世古书对读的(当然其间也有不少出入),还有很多不能直接对上的东西,怎么念通,还得靠有关的传世文献,还有文字、音韵、训诂方面的知识。当然,我们也决不能轻视新资料,忽略新资料,一定要新旧结合,而且要尽力结合好。
责任编辑: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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