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人的油灯
作者:吴钩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
原载于 “我们都爱宋朝”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六八年岁次丁酉三月十八日辛未
耶稣2017年4月14日
我们知道,宋代夜禁制度松弛,城市中出现了繁华的夜市,市民的夜生活很是丰富,酒楼茶坊夜夜笙歌、觥筹交错;瓦舍勾栏每晚都上演精彩节目,令人流连忘返;店铺与街边摊营业至深夜,乃至通宵达旦;街市上热闹不减白昼。城市夜生活的展开、市民对黑夜的开发,离不开一个前提条件:发达的照明。如果没有明亮的照明工具,在黑夜里,大伙儿能做的事情大概就是早点洗洗睡。
也因此,我们看宋人描述夜生活时,总是提到灯烛。《东京梦华录》写道,“凡京师酒店,……向晩灯烛荧煌,上下相照”;最豪华的樊楼,“珠帘绣额,灯烛晃耀”。樊楼的灯火,成为东京的繁华象征,深深铭刻进宋朝诗人的记忆:“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铁围山丛谈》记述,“(东京)马行人物嘈杂,灯光照天,每至四更鼓罢”,多年之后苏轼回忆起马行街的繁荣时,也写到“灯火”:“蚕市时光非故国,马行灯火记当年。”
宋朝都城的元宵节,更是不眠之夜、不夜之城:“万街千巷,尽皆繁盛浩闹”,“家家灯火,处处管弦”,繁闹之地点燃巨烛,“照耀如昼”。灯光,消弥了白昼跟黑夜之间的巨大反差,使得夜晚与白天一样光线明亮、人声喧哗。
那么宋人用什么照明呢?
看起来这是一个很幼稚的问题,因为答案众所周知:不就是油灯吗?
油灯确实是古时最常用的照明工具,不过,你未必知道,宋代的灯具与燃料悄然完成了一场革命性的变迁(变迁的时间起点可以追溯到宋代之前,但变迁的完成则是在宋代)。汉代的油灯,多使用动物油脂,河北满城汉墓出土的西汉铜卮灯,即发现有疑似牛油的残留物。动物油脂凝点低,常温下为膏状,燃烧时光线昏暗,且冒黑烟(我们看出土的汉朝灯具,多带有导烟管),还有难闻的气味。
到了宋代,动物油脂已很少见,人们点灯普遍使用植物油脂。南宋庄绰的《鸡肋编》比较了几种植物油的优劣:“油,通四方可食与燃者,惟胡麻为上,俗呼芝麻;……陕西又食杏仁、红蓝花子、蔓菁子油,亦以作灯;……山东亦以苍耳子作油,此当治风有益;江湖少胡麻,多以桐油为灯,但烟浓污物,画像之类尤畏之;……又有旁毗子油,其根即乌药,村落人家以作膏火,其烟尤臭,故城市罕用。”以胡麻油为佳。跟动物油脂相比,植物油脂优点明显:排烟较少,也没有难闻的气味。
从出土的灯具实物来看,汉代灯具多为青铜器、铁器与陶器,以青铜灯的造型最为繁复、华丽,如1985年山西朔县汉墓出土的西汉彩绘雁鱼青铜釭灯(中国国家博物馆藏),由衔鱼雁首(灯盖与烟管)、雁身(灯架兼吸烟装置)、灯罩及灯盘组成,四个部件均可拆卸。灯盘有手柄,可转动;灯罩是两块弧形屏板,能开合,既可挡风,又可调节亮度;雁腹内盛水,油脂燃烧所产生的烟雾,通过鱼腹和雁颈组成的烟管导入雁腹,最后沉淀于水中。整个灯具设计之高妙,令人叹为观止。
(西汉彩绘雁鱼青铜釭灯)
到宋代时,青铜釭灯已十分罕见,陶瓷灯具成为最常见的照明工具,而且灯具的造型比较简单,往往是单体的碗、盘和钵。四川博物院收藏有一件宋代青釉洗式五管器,出土自简阳东溪镇宋墓,研究者相信,这是一个五芯灯盏。跟西汉的彩绘雁鱼青铜釭灯相比,这件青釉灯具可谓朴素无华、平淡无奇。
(宋代青釉洗式五管器)
这说明了什么?宋人的工艺水准不如汉代吗?当然不是。毋宁说这是汉代灯具应用不广的反映。试想一下,华贵的青铜灯具,价格不菲,平民百姓哪里用得了?自然是皇室贵族、官宦之家,或富有的平民家庭才得以享用的奢侈品;而简单的陶瓷灯盏,则是值不了几文钱的寻常之物,再贫穷的家庭,都买得起一只陶瓷灯盏。
换言之,汉代时,很可能只有皇室贵族、官宦豪富及一部分富有平民才使用灯具,多数处于社会中下层的老百姓恐怕并无夜里点灯的习惯。“凿壁偷光”的故事即发生汉代,汉《列女传》也记述了一贫女,家中没有油灯,只能与邻居“会烛相从夜绩”,而受到邻家奚落。再据《汉书•食货志》,冬天农闲时节,妇女有“相从夜绩”的习惯,夜间纺织为什么要聚在一块?自然是为了共用灯盏。可见汉代时并不是每家每户都备有灯具。
因为灯光的匮乏,夜晚意味着普遍的黑暗,这也导致古人对黑夜产生了深切的恐惧,这种恐惧体现在法律制度上,又形成“黑夜禁忌”,如居延汉简中的一则逮捕法条规定:“捕律:禁吏毋夜入人庐舍捕人。”《周礼》亦记载了古老的夜禁制度:政府设“司寤氏”一职,“掌夜时,以星分夜,以诏夜士夜禁,御晨行者,禁宵行者、夜游者”。
(梁楷《蚕织图卷》局部)
而在宋代,随着物质文明的发展、庶民生活水平的提高,植物油燃料得到广泛使用,灯盏的结构也明显趋于简化,灯具的材质普遍采取廉价的陶瓷,意味着油灯作为一种寻常的日用品,已普及至千家万户。从南宋梁楷的《蚕织图卷》(黑龙江博物馆藏),我们可以看到,住着茅屋的普通养蚕户,家里都点着油灯。宋代夜禁制度的消亡,也可能与民间灯火的普及有关联。
责任编辑: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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